□王乙朔 石蔚
本文從中國傳統美學思想“和”的角度評析這一美學精神在交響音詩《千里江山》的詮釋與表達,以“和”這一傳統美學思想在音詩畫不同符號的轉化與現代意義的重構途徑,深入品味串聯古今、以樂映畫、詩樂互闡的“天人合一”境界,最后基于人與山水意境的和美共生關系思考中國當代專業音樂創作的新理念與精神追求。
交響音詩《千里江山》是著名作曲家趙麟以北宋畫家王希孟《千里江山圖》為藍本,歷時一年完成的一部聯結中國與世界的交響詩篇。2022 年7 月30 日,由青年指揮家孫一凡聯袂上海交響樂團舉行了世界首演。而此后這部交響詩篇進一步走進了觀眾的視野——9 月24 日于北京演出。指揮家余隆聯袂中國愛樂樂團將跨越千年的丹青意蘊用音樂描摹出來,合成一幅靈動的音詩畫卷,線上線下觀眾們共饗這場文化盛宴。筆者在觀摩了這場交響音詩后,對其中蘊含的傳統美學思想有所感觸,慨嘆不已,故試圖從《千里江山》“和”之美學思想闡釋與它在交響音詩的層層轉化兩個維度展開評論。
“和”是中國傳統文化意識與精神在美學領域中的集中體現,貫穿中國傳統音樂美學的核心思想。作為一種審美品格,“和”構成了傳統音樂特有的氣質和藝術魅力。從先秦時期禮樂思想的“中和”到漢代《樂記》中的“音聲相和”,再到宋代周敦頤的“淡和”音樂觀、宋明理學“天人合一”觀,“和”的內涵不斷豐富發展。交響音詩《千里江山》的來源——《千里江山圖》畫卷的設色構圖、創作理念恰恰映射出宋代的審美取向:“恬淡、素樸”。因此,“和”的思想也在交響音詩中得以彰顯。由此,我們可以透過交響音詩《千里江山》剖析其中內隱的“樂之和”,進而審視音畫等藝術體裁在“和”之美學上層層轉化的內在邏輯。筆者依據朱良志教授的《中國美學十五講》中的第十二講和諧理論中的適度原則、協調原則、天和原則評析《千里江山》的音樂之“和”。
交響音詩《千里江山》在節奏、速度、強弱等音樂要素上張弛有度,清和平允,而韻律是節奏的變化形式,節奏與韻律往往互相依存,互為因果,從而構成一種張弛有度的音韻美。樂曲的大自然主題這段旋律在全曲六個樂章中的四次再現均以不同的情緒和速度呈現,賦予重復的主題旋律以強弱起伏、抑揚頓挫的規律變化,營造出張弛有度、優美的律動感。大自然主題首次出現是在第一樂章第20小節——先由純五度上行后純八度下行的拱形線條(如圖1),它由第一小提琴承擔,奏出大自然的強勁動力。而后在第四樂章以二胡幽靜深邃的音調緩緩流淌陷入沉思,接著在第五、第六樂章又以不同的性格再現,展露了同一旋律的不同音韻之美。第五樂章鋼琴的演奏技法突破了傳統強弱規律的交替,但是張弛之間又遵循著適度的原則,用輪指同音反復的技法使相同的織體反復在琴鍵流淌,勾勒連綿不斷、萬馬回旋、眾山欲東的山勢。此外,《千里江山》演奏的力度強弱對比也推動著旋律色彩平衡的構建,如第二樂章笙與樂隊協奏時的漸強減弱層次感,第三樂章主奏樂器琵琶與渾厚的銅管組競奏的由強至弱的變化,由“大弦嘈嘈如急雨”漸至“小弦切切如私語”,映照著《千里江山圖》中的“青綠”色彩之衡。又如,第五樂章伊始,鋼琴以跳音呈示出來的主題,多變而又適度的節奏仿佛調和了壯美的山川與潺潺的流水,實現了張弛有度之美。

圖1 譜例1:大自然主題
“和合”思想出自《管子》。這里的“和”正如朱良志教授在協調原則中所指:“對待中產生的相互協調、相互補充、相互消長的關系。”在交響音詩《千里江山》中,配器的構思是體現協調與和合思想的一個關鍵點:民族樂器與西洋樂器行云流水般的配合,奏響跨越千年的民族長歌。第二樂章“水云溶漾,為笙與管弦樂隊所作”中,笙與鋼琴、西洋管弦樂組的對話共生出“和合”寫意美。樂章以鋼琴分解和弦的琶音織體始入,旋律于高低聲部游走,與豎琴共同描摹出猶如“芳流宛轉繞花甸”的榮光浮動景致,而后笙樂響起,清幽的音色與西洋樂器的音色描摹出多聲部疊加的音色層次,一問一答的音樂敘事手法將“和”之美渲染得淋漓盡致。此外,笙這一樂器在古代傳統文化中意象的隱喻也承載著古代“中和”的文化意蘊。吳彤說,在兩千年前的悠遠時光,笙曾被叫作“和”,有著和諧生長的寓意。除此之外,第三樂章的主奏樂器琵琶的點狀顆粒感音色、第四樂章如泣如訴的二胡音色同樣與西洋樂器共生共長,刻畫出“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景致。趙麟對樂器演奏的技法處理也是獨具匠心:對豎琴進行了“中式”演奏技法安排,即用模仿民族彈撥樂器的枝葉式點綴,在各個樂章恰如其分地展現,為西洋樂器平添了幾絲柔情色彩。如此中西樂器音色相互融合,猶如東西方文明交織合一,讓我們在二者互動中強化民族記憶,并構筑世界文化語境下的中國文化傳播新思維。
“天人合一”的思想最早是由中國古代著名的哲學家莊子提出的,后又得到宋明理學的進一步發展,成為我國傳統文化思想中闡述人與自然關系的精神內核。《千里江山圖》畫卷是北宋青綠山水畫的杰出代表,其中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正是宋明理學發展的物化成就。山水精神表達出青山綠水皆有情的意境美,詮釋著物我合一、天人合一的意境,頗有壯麗恢宏之氣。因此,同樣在《千里江山》交響音詩中,作曲家趙麟即用音樂展現中國傳統文化的“天人合一”美學意境,表達人的精神境界。交響音詩中每個樂章的標題與副標題都來自古代詩詞文賦,如其中第四樂章中標題《千疊浩蕩》出自宋代范成大《滿江紅》:山倒影,云千疊。橫浩蕩,舟如葉。副標題出自辛棄疾《水調歌頭·和馬叔度游月波樓》。作曲家趙麟創作時將自己的主觀情思與江山、青綠意象互融互滲,他把這一樂章寓情于景地建構起來,外化于山水浩蕩的自然景象,實則將人的情懷內隱于其中的意境;演奏者也將自己置身于層巒疊翠、波瀾壯闊的山水彩卷;最后,音樂實踐的最后一個環節主體——音樂欣賞者再通過想象聯想完成沉浸式的欣賞行為。如此在《千里江山》中每一個音樂實踐環節的行為主體都達到了物我相融的境界,成就了“江山就是我,我就是江山”的意境。這個過程也呼應了唐代詩論家、詩人司空圖提出的“思與境偕”的“韻味說”,“思”為作者主觀的心意情思;“境”指客觀的自然和社會之境。聆聽交響樂擘畫的浩瀚山河,人們難免對“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產生通感,將聽覺、視覺、意覺溝通起來,將闊達的胸懷融入山水意境中。
交響音詩《千里江山》表面上是由畫至樂的體裁嬗變,實則蘊含著古典山水精神的現代化重構。而“和”之思想在視覺的江山文本與聽覺的江山文本轉化方面遵循著一定的美學原則,如格式塔心理學中的“異質同構”說、音樂內容的雙重含義(音樂性內容與非音樂性內容)、“音心對應論”等,作曲家趙麟即在遵循美學原理基礎上,運用色彩性的配器與和聲象征青綠設色的巉巖、自然與人文主題交錯以時空合一的復調式敘事等技法將畫卷中“和”之精神內涵移植到交響音詩中,現代化地建構了古典山水精神的意蘊,實現了音畫之和與音詩之和,進一步又達到樂人之和。
《千里江山圖》與《千里江山》交響音詩盡管隸屬于不同的藝術門類,但是在氣韻與意境的美學層面卻高度統一,兩個領域在審美經驗上有著相同的對應關系——均表達出“天人感應”“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的天和氣韻,均展現出“思與境偕”的理念。二者溝通的美學基礎筆者認為首要的一點就是“異質同構”理論。“異質同構”理論是格式塔心理學的核心,由于外部事物的存在形式、人的視知覺組織活動和人情感在形式之間有一種對應關系,如音樂的運動形態與人的視覺、內心感情運動起伏借助審美經驗得以相互關聯,因此,作曲家趙麟就借助“審美經驗”這個中介重組藝術表現符號結構,成功地將繪畫這一靜態藝術轉換為音響的動態敘事。作品中音色分布以色彩性的和聲這種潑墨式的寫意手法,采用五聲縱合化和弦、多音疊置和弦、三度疊置的七和弦等多種和聲語言豐富了音響的表現力,與視覺形象建立起一種關聯性,模仿出山水畫卷的層次性。第四樂章開始處,在多音疊置和弦的音響下,通過泛音與實音的對比、高中低音區的音色對比,來表現群山的千疊浩蕩,使音樂與繪畫和鳴,奏響了一場跨界融合的時代之聲。
交響音詩《千里江山》的整體構思雖然緊密圍繞《千里江山圖》,但并不是單純地用音樂去描述畫面,而是大量使用了詩詞文賦作為歌詞,每一個樂章的標題也都源自古代詩詞文賦,如此強化交響音詩的詩性意味,以實現音詩之和,從而彰顯音樂內容雙重性含義的“非音樂性內容”(接受者從音響想象或聯想獲得的音樂以外的內容)。交響音詩中的主副標題如第二樂章“水云溶漾”,為笙與管弦樂隊所作,榮光浮動,聲和流泉;第六樂章“萬山入海”為竹笛與管弦樂隊所作,萬眾歸心,天下一家。六個樂章以詩作題目切入展現出文學性內容:交響音詩《千里江山》的音樂與詩詞內容高度契合——第六樂章“崢嶸曙空”的唱詞出自孟浩然的《彭蠡湖中望廬山》,音樂節奏與唱詞互滲互闡,共繪江山之美。歌詞的抑揚適應了《彭蠡湖中望廬山》五言古詩二三音步的結構劃分,器樂的演奏也呼應著詩詞描摹的景致,“黤黕容霽色,崢嶸當曙空”從黛色的山體到崢嶸的山勢,管弦樂伴奏與女高音配合行云流水,漸強的處理將詩詞、音樂的情緒推向高潮,彰顯了音樂的詩性化表達,實現了音詩之和。
在交響音詩《千里江山》六個結構布局中,作曲家巧妙地將人文主題與自然主題互相交錯構思:第一、三、五樂章為自然主題,第二、四、六樂章均為人文主題,人與自然交相輝映,實現了現代與古典山水精神的錯空對話。此外,同一樂章人與自然也是有機結合,如第二樂章先是樂隊協奏描寫水云的景象,隨后代表的“人文主題”的笙樂緩緩升起(如圖2),由景及人,借景抒情。

圖2 譜例2:人文主題
從根源上講,“山水精神”脫胎于老莊的所謂“道”,又是儒、道“天人合一”思想的結晶。而《千里江山》交響音詩基于古典山水精神“天人合一”的內涵,更賦予古典“山水精神”新的時代性價值,開辟了“樂人之和”的新境界。第六樂章“萬山入海”引入聲樂,將孟浩然的《彭蠡湖中望廬山》唱了出來,進一步構建“山水”的價值取向——人與音樂、音樂與江山、江山與人三者之間有機融合。在這里,作曲家通過音樂與人之“和”,完成了《千里江山圖》到《千里江山》交響音詩的現代山水精神轉化。
交響音詩《千里江山》是一部具有現實意義的大型藝術作品,其中的美學哲思意蘊無論是從音樂形態表征還是到音樂文化內核——意境的闡釋都有“和”的印記。透過音樂溝通起人與自然的關系,可以看出“樂由心生”“物動心感”的聲音之道是作曲家趙麟的創作理念。《千里江山》作為一部音、詩、畫三位一體和合共生的跨界典范之作,實現了中西互融、古今對話的新境界,為增強中華文明傳播力影響力,加快構建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講好中國故事譜寫了生動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