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克西斯·奧科沃

肯尼亞南迪郡伊騰鎮是聞名遐邇的“長跑冠軍之鄉”,這里跑出的名將不計其數。對當地人而言,跑步是擺脫貧困的最佳途徑。然而,許多女性田徑運動員卻因此陷入困境,成了丈夫的“搖錢樹”。
| 大裂谷飛出的金鳳凰 |
艾格尼斯·蒂羅普11歲時,已經能和自己年齡兩倍的運動員跑得一樣快了。“她熱愛跑步,跑起來時整個人閃閃發光。”她的哥哥馬丁告訴我。蒂羅普1995年出生,身材嬌小、五官精致,留著一頭干練的短發。她自小就沉著冷靜,一心只放在提升自己跑速上。她在肯尼亞南迪郡一個村子里長大,家庭成員眾多。她的父親文森特還有祖父都是長跑運動員,但父親很早就意識到單純從事這項運動很難維持家計。為了謀生,父親每天從當地農民家中收購牛奶,再騎著自行車拉到47公里外的埃爾多雷特市售賣。一家人全仰賴他的微薄收入糊口。盡管生活拮據,文森特還是每周為孩子們省下五升牛奶。因此,孩子們有足以維持體能訓練所需的營養。
15歲時,蒂羅普贏得了肯尼亞青少年運動會5000米賽跑的冠軍。同年,她前往南非參加國際青少年田徑比賽,贏得了亞軍。她回家時,家人為她舉辦了慶祝派對,特地留了米飯和肉,還放了好幾個小時的音樂。“這是她第一次出國,我們都為她自豪。”文森特說。蒂羅普很快就開始賺取獎金貼補家用,甚至攢夠了家里蓋房子的錢。“她是我妹妹,但全靠她,我才有學費讀書。”馬丁對此感慨不已。
在肯尼亞東非大裂谷地區,田徑運動極為普及。其中,伊騰鎮已然成為知名的“長跑冠軍之鄉”。和周圍其他村鎮一樣,伊騰鎮坐落于海拔約2500米的高山之上,但只需半小時車程便可進入海拔1200米左右的谷地。非訓練時間里,運動員生活在高海拔地區,這提高了他們的肺活量;而訓練則選擇在海拔較低、空氣含氧量更高的谷地。優越的地理條件幫助肯尼亞在過去20年的各項國際馬拉松賽事上獨占鰲頭。獲獎的運動員們大多來自東非大裂谷地區。1987年,來自伊騰鎮的易卜拉欣·侯賽因成為紐約馬拉松賽首位非洲冠軍。這讓伊騰鎮一舉成名,小鎮主干道上招徠游客的標語甚至都寫著“冠軍之鄉”。肯尼亞最頂尖的運動員如今都在這個地區集訓;日本、法國、英國和美國都曾專門將跑步運動員送往該地特訓。
| 悲劇序幕 |
蒂羅普上中學的時候,結識了一名大她15歲的青年易卜拉欣·羅蒂奇。他身材健壯且富有魅力。在蒂羅普已經有教練的情況下,羅蒂奇堅持要求擔任蒂羅普的教練。在蒂羅普的家人看來,他幾乎沒有擔任教練的職業經驗,但蒂羅普接受了他的請求。不久,羅蒂奇便表示他愿意不惜代價地資助蒂羅普,作為助手在訓練時陪伴她,為她支付醫療費用,將她打造成冠軍。2014年,蒂羅普在烏干達贏得了非洲越野錦標賽冠軍。第二年,她又摘得了世界田徑越野賽金牌。
蒂羅普賽后不久就輟學了。她父母對此極為反對,懷疑是羅蒂奇慫恿女兒輟學。“她原本都要中學畢業了。”馬丁說。家人向當地教育局舉報蒂羅普未經監護人允許擅自離開學校,但她和羅蒂奇兩人干脆私奔去了伊騰鎮。蒂羅普的第一任教練警告她謹慎處理和羅蒂奇的戀愛關系,這使得蒂羅普心煩意亂,并最終導致她與教練分道揚鑣。蒂羅普開始在伊騰鎮的訓練營里跑步。根據法庭文件可知,她與羅蒂奇于2016年秘密結婚。羅蒂奇阻撓她與父母聯系。鄰居瑪莎·埃克羅對羅蒂奇表現出的過強控制欲感到不安。她告訴我,他們二人共用一部手機,“我們是鄰居,但羅蒂奇不允許蒂羅普和其他女性一起活動。蒂羅普訓練時他像監獄看守一樣寸步不離。”
2017年夏天,蒂羅普告訴埃克羅她懷孕了。她看起來很開心,又接著向埃克羅尋求建議,希望在運動員和母親兩種角色之間達到平衡。同年秋天,埃克羅發現自己也懷孕了。她迫切地想把這個好消息分享給蒂羅普。然而見面后,蒂羅普卻告訴她:“我肚子里已經沒有寶寶了。”根據埃克羅的說法,蒂羅普想生下這個孩子,但羅蒂奇需要蒂羅普比賽得來的錢保證自己的生計,因此他強迫蒂羅普墮胎。
蒂羅普的親友開始擔心她和伊騰鎮許多女性運動員一樣,陷入到相似的困境中。“丈夫們希望她們給家庭帶來收入,”致力于抵制性別暴力的肯尼亞公益組織“莫要止步”執行主任涅里·米格維告訴我,“一旦這些女性想要爭取獨立,男人就會對她們施暴。”2018年,蒂羅普重新與家人取得聯系,她求哥哥馬丁保護她,因為羅蒂奇對她糾纏不休。
| 群星璀璨的長跑之都 |
去年10月的一個清晨,我拜訪了科爾姆·奧康奈爾,他來自愛爾蘭,是一名田徑教練,在伊騰生活了近50年。奧康奈爾身材魁梧、兩鬢斑白。他于1976年來到肯尼亞,一開始計劃當個地理老師,卻陰差陽錯成為了學校的全職田徑教練,并隨后開始負責訓練那些希望成為職業跑步選手的運動員。如今,他已是當地最著名的教練之一。他曾執教過大衛·魯迪沙,該運動員是兩屆奧運會和兩屆世錦賽的冠軍得主。奧康奈爾接手的運動員背景不一,有英國人,有阿拉巴馬大學的美籍肯尼亞學生,也有剛被召回部隊的在役女兵,其中幾位運動員曾代表肯尼亞參加過重要的國際賽事。
跑步是肯尼亞最著名的娛樂活動。當地人對這項運動的喜愛或許有其生物學根源。卡倫金族,尤其是南迪郡那些居住在東非大裂谷地區的子群,在經歷了幾個世紀的高海拔地區生活后,已經普遍擁有高于人類平均水平的肺活量、更大更多的紅細胞和較低的體重。有類似生物學特征的埃塞俄比亞人也分布在大裂谷地區。肯尼亞人的飲食中奶制品占比很高,這對兒童成長很有幫助。此外,卡倫金族有著歷史悠久的體育競技傳統。上世紀20年代,英國傳教士鼓勵卡倫金族男性參加殖民地的跑步比賽來分散注意力,以削弱潛在的政治不穩定因素。“英王非洲步槍營”,這個殘酷的殖民軍團在鎮壓了茅茅起義后,又招募了卡倫金族男子參加他們舉辦的田徑比賽。
肯尼亞取得獨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64年,贏得了第一塊奧運會獎牌。那時,肯尼亞還沒有正式的跑步聯賽,只有國營企業和政府機關單位組織其員工舉辦的跑步聯賽。早年的種子選手來自部隊。70年代,美國大學開始招募肯尼亞跑步運動員,為他們提供更多培訓的機會。肯尼亞在1988年漢城奧運會上贏得了四塊奧運會金牌,其中三位冠軍接受過美國大學的培訓。運動鞋品牌和人才中介開始為肯尼亞運動員提供贊助和代言合同,讓運動員這一職業變得更賺錢。跑步在肯尼亞很快就變成了擺脫貧困的最佳途徑。
有運動天賦的肯尼亞年輕人開始聚集在伊騰鎮尋找教練。“除了跑步,你沒有別的事情可做。”運動員瓊安·杰普柯里爾說。由前冠軍組織運營的培訓中心和宿舍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原本的殖民關系發生逆轉,如今一半的英國國家隊運動員在由卡倫金奧運選手創辦的高原訓練中心集訓。這里的競爭十分激烈。奧康奈爾告訴我:“我的隊伍里有超過50個年輕人,只有大概10人能夠站在頂端并以此謀生。”
| 光輝背后,傷痕累累 |
起初參加跑步比賽的只有男子,但在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首次將女子馬拉松列入正式賽事。90年代,美國大學開始錄取肯尼亞女運動員,她們逐漸在這一領域占據主導地位。來自東非大裂谷地區的女選手泰格拉·洛魯佩贏得了1994年紐約市馬拉松比賽的冠軍。然而,這些贏得了高額獎金的女性卻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衣錦還鄉。在父權制文化的陰影下,卡倫金社區不會慶祝她們所取得的成績。一些男性對妻子的獨立十分反感。正如奧康奈爾所說:“養家糊口的女性才配被尊重。”即便如此,年輕女性仍然來到伊騰尋求成功的可能。“大多數肯尼亞運動員在完成小學或者中學學業后便一無所有了,因此選擇了跑步。”杰普柯里爾告訴我,“你收拾行囊,來到伊騰。你父母可能只給了你100美元,但很快你意識到這點錢不夠用……你惶然無措,不知道該怎么辦,殊不知,‘掠食者正在你身后虎視眈眈。”
2021年9月,蒂羅普跟隨一個肯尼亞運動員代表團前往德國巴伐利亞黑措根奧拉赫鎮,參加由阿迪達斯舉辦的“阿迪零:破紀錄之旅”跑步比賽。她是場上最優秀的肯尼亞參賽運動員。就在一個月前的東京奧運會上,她取得了女子5000米第四的好成績。而在“阿迪零”10000米的比賽上,她打破了世界紀錄,取得了31分01秒的驚人佳績。她滿頭大汗披著肯尼亞國旗接受采訪時說:“我太高興了!”
出發前,蒂羅普拜托哥哥馬丁和妹妹伊娃在從伊騰鎮到埃爾多雷特市的路上與她碰個面。在路邊,蒂羅普告訴兩位家人,她想和羅蒂奇分手。她說羅蒂奇趁她不在的時候,在酒吧揮霍她辛苦掙來的錢,甚至還懷疑她出軌,這些事讓她再也無法忍耐了。然而,羅蒂奇很快便憤怒地追上了他們,他聲稱蒂羅普偷車潛逃, 還帶著兩個警察。一家人拉拉扯扯到了警察局。警察認出蒂羅普就釋放了他們,但離開前,一位女警官警告蒂羅普“要當心”,因為羅蒂奇看起來十分危險。

蒂羅普回家后和父母同住。她告訴家人羅蒂奇打過她,還曾威脅說如果分手就燒了房子。2021年,她向負責監管體育事務的肯尼亞田徑委員會控訴羅蒂奇的惡劣行徑。委員會代表米爾卡·凱摩斯負責處理此事。“蒂羅普說她受到了虐待,但她最初告訴我,她希望先完成比賽再解決這件事。”凱摩斯說,“我要求羅蒂奇在蒂羅普比完賽前不要有任何多余動作,等一切結束后再談談。”凱摩斯傾向于和平調解以確保蒂羅普的正常訓練,她表示自己并不了解兩人之間的糾紛,蒂羅普似乎也還沒有下定決心要離婚。不過,奧運會長跑運動員薇歐拉·拉加特反駁說:“只要有受害者向肯尼亞田徑委員會報告類似的事情,他們總勸這些受害人把私事放在一邊,不要影響到運動員生涯。”
在去德國參加比賽前,蒂羅普回到伊騰鎮恢復訓練。她搬進了訓練基地的宿舍。“保護她的安全很重要,”基地負責人約瑟夫·切洛梅說,“因為她馬上要參加比賽了。”切洛梅還表示,他經常看到基地的女運動員被伴侶欺壓,“這種事我天天見。她們好不容易贏得比賽,男人張口就要她們的血汗錢。她們拒絕給,那么沖突就來了。”切洛梅并不會對此袖手旁觀,但他能做的也有限。2021年10月,比賽結束后,羅蒂奇來訓練基地找蒂羅普,最后蒂羅普同意和他回家。伊娃陪著蒂羅普一起回去,并在他們家客房過夜。
第二天,羅蒂奇告訴伊娃,他要帶蒂羅普去內羅畢參加比賽。伊娃別無選擇只好離開。那天晚些時候她便聯系不上蒂羅普了。羅蒂奇接了電話,并告訴伊娃蒂羅普不在。翌日一早,蒂羅普被人發現在家中遇害,身上有刀傷和毆打后的淤痕。羅蒂奇畏罪潛逃,留下了一張紙條懺悔其罪行,并說兩人“總在爭執打架”。警方表示,在現場找到了疑似兇器的刀和高爾夫球桿。羅蒂奇后來在一份宣誓書中承認他殺害了蒂羅普,但否認是蓄意謀殺。他表示他是激情犯罪,因為他堅信蒂羅普與自己的童年好友有染:“我亡妻接了個電話并開了免提,把我撇到一邊,和情人一起貶損我。”被指控的好友否認打過電話,并表示由于羅蒂奇的騷擾,他已經和蒂羅普斷了聯系。在殺死蒂羅普后,羅蒂奇聲稱他“暫時失去了理智,漫無目的地驅車向前,直到抵達蒙巴薩”。他在蒂羅普尸體被發現的次日被捕。根據蒂羅普家人和代理律師的說法,羅蒂奇可以繼承夫妻二人的共同財產。蒂羅普的葬禮于10月23日舉行,超過1000人出席了她的葬禮,包括肯尼亞著名的運動員和政要。那一天本該是她26歲的生日。
去年秋天,我參觀了蒂羅普和羅蒂奇原先的家。屋外棚子里還放著她的訓練器械。“她的跑鞋還在那兒。”如今住在那里的馬丁指給我看。我去了她所在的訓練基地,蒂羅普的不幸似乎是這里公開的秘密。她的朋友說,在她參加奧運會的時候,他們察覺到她有精心打扮自己,似乎在積攢勇氣離開羅蒂奇。在遇害十天前,蒂羅普還在瑞士的比賽上取得了第二名。賽后她和其他運動員一起喝茶。她問杰普柯里爾,為什么在歐洲離婚更容易。杰普柯里爾回答說,因為歐洲的女性更加獨立。于是蒂羅普感慨道:“我希望在肯尼亞離婚也能這么容易。”杰普柯里爾遺憾自己沒能再跟她多聊一聊這個話題。
| 脆弱的天使之翼 |
我在伊騰還見到了蒂羅普其他幾位好友。蒂羅普死后,她們建了聊天群哀悼她,討論能夠做些什么來避免蒂羅普的悲劇重演。最終,她們建立了一個名叫“蒂羅普天使”的組織,旨在呼吁人們抵制伊騰的性別歧視和暴力,并為反暴力行動提供支持。“我們希望看到這個國家的改變,特別是我們社區的改變。”拉加特說。
肯尼亞國家統計局的調查顯示,該國1/3的女性經歷過性別暴力。早婚早孕屢見不鮮;女子婚后在家中沒有話語權;肯尼亞土地聯盟還指出,擁有屬于自己名下財產的女性不到2%。負責運動員家暴案件的律師說:“肯尼亞的警察局有時會站在施暴者一邊。社區會將這種暴力行為視作家庭糾紛,并試圖說服受害者撤銷刑事訴訟。”
“在伊騰,年輕女孩通常會尋求運動員前輩和教練的庇護來抵擋‘掠食者的侵害。”這位律師說,“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原先的‘庇護者變成了‘掠食者。”伴侶掌控女運動員獎金的事情屢見不鮮。拉加特見過隊友在比賽時哭泣,因為丈夫威脅她們如果沒有贏得獎金,回家等待她們的就是拳頭。女性的反擊會迎來更加猛烈的報復。拉加特說:“沒有女性在主動提出要回錢后還能平安無事。”
2021年10月,蒂羅普遇害前一晚,一位名叫伊迪絲·穆索尼的女運動員在內羅畢家中慘遭殺害。2014年,另一位女運動員露西·卡布被前夫起訴要求分得她一半的財產。今年2月,奧運會金牌得主維維安·切魯伊約特向肯尼亞媒體透露,她丈夫掌控了她所有的財產,還辱罵、毆打她。
“我們在竭力保護我們的姐妹,阻止謀殺,但公眾對此置若罔聞。”“蒂羅普天使”成立后幾個月,拉加特告訴我,“我提醒小運動員們,如果你的婚姻出現了暴力行為,你必須告訴你周圍的朋友。如果你保持沉默,那么暴力會殺了你。”
[編譯自美國《紐約客》]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