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心宏? 山東大學外文系84屆畢業生,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學院研究生。1989年入職中國國際貿易中心中國大飯店市場公關部,成為我國第一批職業公關人。隨后曾任職數家中外公關公司,現為北京信諾傳播顧問公司總裁,工作之余研究延安時期的對外傳播并時有心得發表。
一
我不喜歡風,從小就不喜歡。盡管在我最喜歡的歌曲《鄉戀》里有歌詞說,“只有那風兒,寄去我的一片真情”,我還是不喜歡風。真情,更不能用風兒來送。
在老家的春天里,刮起大春風,吹得滿臉是土,吹得嘴唇皸裂;快中午了,放學路上饑腸轆轆,腿都邁不開,恨不能倒地先睡一小覺,再回家吃飯。其實那是饑困,春風里的饑困,嘴里的泥土味兒,蓬萊話說:很遭罪。
夏天里的風,也惹我討厭。本來微風習習,在海里游泳游得舒舒服服,突然刮起來北風,海面立即失去了先前的風平浪靜,浪頭起來了,湛藍的海水也給漕騰渾濁了。別游了,上岸吧。上了岸給那小風兒一溜,雞皮疙瘩一身,冷颼颼,直打哆嗦。
秋天里,潮水合適,正撒網打著魚呢。突然倒了北風,漲潮加快了,魚兒也遠遁深水去了,弄得我怏怏不樂,只好收網家走。
在故鄉蓬萊,最可怕的是冬天里的風。當地老話兒叫“西北桿子風”,也叫“嗖腚風”。這種風,它不是直接吹到你胸前臉上,倒好像是貼著地吹,先吹冷你的雙腳,再沿著腳脖子小腿大腿直竄后屁股和腰部后背,很快就會把你全身吹透,真是“嗖腚風”。所以過去冬天穿棉褲,都把褲腿兒扎起來是很科學的。更不幸的是你騎著自行車,那寒風吹到面頰上,真像小刀割,吹進衣領口直奔前胸,腳脖子小腿也會凍僵。趕上個上坡,對不起,您下來推車走吧。那風,都能把你連人帶車吹倒。如果晚上走道,趕上點風雨雪,那就更是風雪夜歸人啦!風是很討厭的。
其實,又挺矛盾的。您看,中國人最講究的“風水”,風就占了一半。還有,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風調雨順、乘風破浪、順風順水里頭都有風。還有,像無風不起浪、樹欲靜而風不止、滿城風雨、風雨飄搖里頭的風,也有風。風,真的讓我挺矛盾。起風,常常伴隨著變天,不祥,不順利,不吉利。《圣經·創世記》里記載亞當和夏娃偷吃了禁果之后,眼睛亮了,然而“天起了涼風,耶和華神在園中行走。那人和他妻子聽見神的聲音,就藏在園里的樹木中,躲避耶和華神的面。”人類從此走向墮落。
二
十五年前,職業競技帆船手郭川船長幫助我很大地改變了對風的態度。郭川船長年齡和我差不多,都是60后,他是學航天的高材生。很年輕時就是中國長城工業公司的高管,我原在中法公司工作,幫助中國長城工業公司推廣國際發射業務。一個偶然的機會倆人一聊,山東老鄉,又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就很快熟悉起來。
那年,我們在帆船之都青島協助客戶籌劃一個“盛典中國”的帆船比賽項目,借助2008夏季奧運會青島奧帆比賽,做一個大型帆船文化推廣項目,請他擔任首席顧問。
“風,太重要了。喜歡風吧,你要是喜歡帆船喜歡航海,必須喜歡風、了解風,因為它太重要了。像臺風,龍卷風,颶風,風力太大,有危險有毀壞,它們一來,船要進港避風。但學習練習帆船運動,搞帆船比賽,沒有風是絕對不行的。今天我們太幸運了,很好的風。”郭川船長邊說著邊解開纜繩,親自駕駛他的“青島號”帶我們在青島近海溜溜。那是個春景天,有風的,四五級吧。
“帆船比賽,帆船是絕對無動力的,完全靠風吹動船帆。沒有風,就麻煩了。穿越大洋的帆船賽手們最怕過太平洋無風帶。我參加沃爾沃環球帆船賽時趕上過一回,那真是沒有辦法,真是等死的感覺。我們就漂泊呀漂泊,眼巴巴地一直等了七整天。第八天真的來風了,風還挺大。我們大家激動死了,不光是能夠繼續比賽,而且是能逃命啊!因為我們船上的淡水和食物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
“遇上大風也不行,那就完全看你的命了。十年前,我一個人駕帆船出航,在東海東北部遇上大風了,搏斗了數小時之后,我腦袋撞到了桅桿,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到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位日本老太太家里。原來大風把我吹到了日本,帆船擱淺后,那位好心的日本老太太發現搭救了我,給我治傷照顧我,她年輕時做過護士。我在她家住了將近一個月。他們那個漁村沒有人懂中文,只有一位退休的老警察能講很有限的英語,要緊的事兒就靠那位老警察幫忙。你看,風毀了我的船,但風又把船和我吹到了岸上,最終獲救。奇妙吧?!”他說話,很像他走路,都是輕輕地。一登船,大家都赤著腳,我看到了他的雙腳,很大;在不斷搖晃的帆船上,他放低重心,站得穩穩的,走得穩穩的。
“那明年的青島奧帆比賽,會受風的影響嗎?”我問。
“你等著瞧吧!咱們的奧運水上隊伍肯定有驚人的上佳表現!因為根據歷史氣象資料,青島每年八月份都不會刮大風。這樣一來,咱們隊員占便宜。國外選手都喜歡風大,他們身體素質好,控制力突出,借著風大沖起來,會很兇的。相比之下,咱們的隊員技術比較細膩,但不適應大風浪。風小,對咱有利。”
第二年,2008夏季奧運會青島奧帆比賽如期拉開戰幕。嗬,奧帆港池,天天風和日麗,微風習習,海不揚波,根本無法比賽,急得組委會上上下下團團轉,一排排的奧運旗幟和各國國旗都靜靜地耷拉著,沒有辦法,就是不刮風!那些國際帆船帆板一流好手都躺在沙灘上甚至器材上,在那兒看書聽音樂,等風呢!
再看郭川船長,天天皺著眉頭,抓耳撓腮;沒有風,沒辦法,大家只能等,等風來。
第四天,一大早,青島刮起了三四級風。整個奧帆基地都活躍起來啦!你看那郭川船長,早早起床,直奔賽場。
“吃早飯了嗎,您?”
“吃啥早飯哪!終于等來風啦,趕緊看比賽去!今天有中國隊出戰。”
果然如郭川船長所料,中國隊憑借天時地利人和,憑借多年在青島帆船基地集訓積累的經驗,借著青島的“奧運風”奪得了三金兩銀,創造了“中國水軍”史上最佳戰績!
三
一晃,十五年過去了。
這期間,我和郭川船長雖然沒有見面,但我一直關注著他參加帆船比賽的消息。在他的啟蒙下,我慢慢了解風了,也有點兒喜歡風了。等到北京鬧了大霧霾,我是徹底喜歡風了,天天盼風,越大越好,趕緊吹散這大霧霾吧。現在有風力發電,何時發明電力發風技術啊?!
風,真是讓我很矛盾,很糾結。春天里要是沒有它也不行,因為只有大春風呼呼一刮,冬的寒意和春寒的料峭就給吹走了。夏天里要是沒有風,那可麻煩啦!蓬萊人在夏天最討厭的天氣就是“沒有風兒,一點也不透氣兒”!秋天里你要真是想釣到魚打到魚,也得頭兩天刮大風,發海,把魚兒都漕騰暈了,它們才肯出來吃誘餌,您才會有收獲。還有,秋風吹枯了草吹得葉落,我們才能拾到草啊。
風,又是可愛的了。
2016年10月底,關于郭川船長的壞消息傳來:在挑戰單人不間斷跨太平洋創紀錄航行的第七天,他駕駛的帆船在位于夏威夷西900公里海域的地方,與岸隊失去聯系,因為海洋狂風加上高速航行或成真兇。又是這該死的風!
我清楚地記得,北京那幾天沒有風,一點兒也沒有,我們一直都在大霧霾中。在心中默默地為他祈禱,希望再有奇跡發生:他會被太平洋上的海風吹到夏威夷附近的某個荒島上去,還會有人搭救他;不過幾天,頂多十幾天,他就會敲響他家的門,他的妻領著他年幼的孩子去開門,一家人抱在一起……
隨后的新年夜,北京一二級微風。晚飯后我戴著口罩到樓下散步。那時,中美多方搜索營救郭川船長的努力已放棄,已經宣布他遇難。
在小區里走了兩圈,霧霾實在太大,我都感覺嗓子不舒服了,回家吧。
回家路上,我向霧霾蒙蒙的天空望去,眼前頓時出現郭川船長那永遠的自信又溫柔的微笑。
“郭川兄弟,您在那兒好嗎?”我心里問。
“喜歡風吧,它很重要。沒風不行,風大了也不行。”他還是那樣的從容自信,好像笑著對我說話,溫柔又親切。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