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的小小說《奴才》首發《北方文學》2018年第9期,后編入他的《鹽河舊事》系列小說之二《看座》。
奴才不僅幫閑幫兇,而且還具有多面的人格特征。裕亭筆下,鹽河的各式人等都打上了特有的時代烙印。馬克思說過一句很經典的話,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奴才的人格是變態和扭曲的,很明顯有著主子色彩的投射。奴是其屬性,而才則是其個性特征彰顯出的生存藝術了。之所以有奴才之謂,這是一群特殊的人格群體,他們的身上有著集體無意識的沉淀,他們的所作所為,心甘情愿,心安理得,心馳神往,對主子效犬馬之勞,盡心盡力,甘之如飴,樂在其中。這是一群迷心逐物二花臉似的人物,他們的存在,就是對主子的依附和幫兇。主子的所作所為都讓他們羨慕不已,主子的一切都讓他們垂涎三尺,只要能討主子歡心,他們可以做一切事。有時看上去也猴模人樣的,有時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們生活在主子的陰影里,從里到外都異化為非人。一方面他們給主子當牛做馬,唯主人所需而效命;另一方面,他們又仰主子鼻息,對主人充滿了仰慕、效仿和克隆。他們如戲子一般粉墨人生,又刻意活在主子的生活場景里意淫快活。奴才讓人憐,更讓人恨。恰如魯迅先生所說,“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我還要加一句,“恨其效忠和效仿”。他們是屈膝下跪、靈魂下作的小丑,這才是奴才的本相。
裕亭小小說《奴才》寫了舊時鹽河一個長年在財主家扛活的老奴才大成的幾個生活片段,活畫出了一個奴才的真實本相,讓人看了忍俊不禁,又發人深省。作者把一個戲子其表、意淫其內的老奴才的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作者大寫意、漫畫似的抓住奴才典型的嘴臉,從里到外把奴才的本性塑造得栩栩如生。大成實際上就是財主家的一個下人,長年扛活,生活在社會的底層,但他樂在其中,唯主子耳提面命,善于察言觀色,揣摩主子心理,而且還東施效顰,刻意模仿主人的一言一行,過把意淫癮,這是一個卑微到泥土中的人物,但他生存的意識里卻打上了奴才的典型性格特征。
作者采取了多種表現手法,通過典型細節把大成這個人物寫活了。
首先,作者開篇破空而來,在大成這個人物登場之前,未見其人,先暖場了。一句“挺滑稽呢”,先就定下了基調,籠罩了氛圍。緊接著推出了一個上場的人物——像戲中小丑一樣慌里慌張地跑來了一個人,他的相貌特征,整個做派,那話語,從里到外都是小丑似的,忸怩作態。他隔山傳音,明明是告訴太太他來了,但卻變著花樣,轉著彎子喊著“翠兒,翠……”,讓太太知道他大成到也。何其小心翼翼!如果你細聽,也許還會聽見他喊翠兒的聲調,聲音由大到小,漸至于無了。作者對生活的觀察是十分精細的,這些典型的細節和生活場景的捕捉和刻畫,既寫出了奴才狐媚迷人的細膩心理,也交待了人物的外在特征。裕亭的小說語言看似普通,其實是相互照應,形成的語言場有著豐富的潛臺詞和話外音,傳遞出大量的信息。他的描人狀物抓住了神韻,活畫出人物的靈魂。
其次,作者善于在人物的關系中刻畫人物性格。裕亭小說里著重寫了大成和翠兒這一對人物關系。從翠兒的視角來看大成,那才叫最真實和最準確了。翠兒的眼里,大成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同樣都是下人,以翠兒的奴仆地位看大成,那大成奴仆也不如的,真是純一個奴才了。翠兒對大成充滿著調侃,不當回事,甚至還有點捉弄他,不把他當人看的意思,由此更可見大成這一人物身份之卑微。人分三六九等,大成還不如一個丫頭呢!翠兒喊大成用的是升調,這和大成喊翠兒的降調和消音形成巨大反差。“個死大成,還大臣呢,比太監跑得都快。”通過翠兒的話語,我們可以認知大成和太監是相類似的,不僅肉體受閹,精神也受閹。同為奴才,有大臣和太監之別,而太監因不男不女,已經完全非人了,而大成恰被翠兒歸于太監一類,這個比喻是辛辣而傳神的。但對于翠兒的喊叫聲,大成卻“故意裝作沒聽見。大成想等翠兒走近了,跟她逗個樂兒”。作者的筆觸是多么細膩啊,幾近于工筆了。裕亭小說的語言就是疏可跑馬,密不透風。一個奴才的嘴臉,就在于對誰以什么樣的分寸心里跟明鏡似的,這透露著奴才的精明,更傳遞出奴才的勢利。那副意淫式的嘴臉,就是找樂子。大成連喊太太的勇氣都沒有,可他卻敢對翠兒的喊不當回事。奴才就是對強者低三下四,對弱者不以為然、滿不在乎,甚至還要學著主子的樣對弱者予尋釁、找樂。作者在此寫得一波三折,跌宕多姿,顯示了作者高超的藝術技巧。當聽到翠兒告知他“今晚老爺要回來”,大成對接下來他要做什么,就一下心知肚明了。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不僅知道準備火盆子,還知道更多主子家庭的隱私。他心里眼里瞬時也都有故事的,“呆呆地看著翠兒遠去的背影……”他心里想什么呢?作者才不會告訴你呢!但大成“趕忙收住臉上滑稽的笑容”,已足以傳遞出一個奴才意淫的心理活動泛濫了,他開始想入非非了……
再次,作者善于揭示人物的心里隱秘,傳神地刻畫出奴才內在丑陋的靈魂。作者的能力還表現在他能深挖存在人內心深處的邪惡,對人性的丑惡進行深刻的反思和批判,由表及里,由內到外地把奴才潛意識的骯臟給全盤端出來。小說中的大成,做著最下等活的苦力,平日里燒木炭,天冷了為太太、小姐還有回家的老爺準備烤火用的火盆子(腳爐、手爐等天冷時的取暖設備),忙得不亦樂乎。本是苦不堪言的累活臟活,但大成卻常常在意淫里活得有滋有味,甘之若飴。他反復地調試火盆如何才能燒得更旺,搞得極有心得。火盆燒熱燒旺之后,他以“試火”為名,先抱進“自己的小茅棚里燒上一陣子”,過一把老爺的癮,想象著老爺和姨太太們的好事。大成此時“生效法心”也,這種意淫恰恰看出了奴才的下作,“火盆之歡”的意淫想象中,大成哪里還會想到燒炭的苦呢,這種人性的扭曲,讓人看到奴才可恨的一面。奴才從精神到肉體都是匍匐在地的。“今夜,……”老爺在極端寒冷的天氣里回家來了,大成迎接老爺的表現,把一個奴才的人格特點展示無遺。那種虔誠、小心翼翼、巴結奉承、討好乖巧,無所不盡其心的樣子,正看出奴才的內心世界。雖然老爺并不待見他,可他對老爺永遠是一副哈巴狗樣。看著老爺遠去的背影,想著老爺今夜要與翠兒睡在一起,下意識之中不僅悄悄地模仿起老爺的舉止,又恰如阿Q似的意淫了,他心生雜念,這個雜念是禽獸式的——效仿之心。作者惟妙惟肖地寫了大成此時如戲子一般自己演戲自己看,他的言談舉止都是對老爺的克隆,因為他對老爺充滿了愛羨之情、效仿之意,此刻他仿佛老爺的附魂之體。“那聲腔、那架勢,好像今夜與翠兒睡在一起的不是老爺,而是他個奴才——大成。”做夢不醒,意淫不止,奴才的本相就是肉胎骷髏、行尸走肉,從里到外都異化為非人,肌體腦髓生蛆,沉浸在對老爺莫名的崇拜和羨慕中,在白日夢中回味著老爺的瀟灑快活而不能自拔。
相裕亭小說是舊鹽河時代人物形象的展覽館,他的小說不僅語言極具特色,人物形象鮮活,有著很強的思想性,有著對人性扭曲和變態無盡的反思和批判。面對鹽河的世間萬象、各式人物,他以智者的深邃目光,以醫者手術刀一般精準的技法,將眾生相解剖給你看,讓你知道世間萬物的所來、所在和所往。他的小說里的人物是舊鹽河時代區域民族性的活化石,對社會發展提供了優秀的解讀范本,以及歷史發展的深刻認知……
周永剛,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江蘇省黨課名師,連云港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市評論家協會副主席,連云港市文藝名師。發表作品300余篇,有多篇作品獲國家、省、市級獎項,多次獲得市社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