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

相裕亭

挺滑稽呢，大太太喊他來，他鼻翼兩邊掛著兩坨灰，如同戲劇舞臺上甩著水袖，伴在主子左右的小丑，慌里慌張地就跑來了。可當他真的來到大太太的后院，又不急著去見大太太了，而是站在院子里喊翠兒。

“翠兒，翠——”

翠兒是大太太房里的丫頭。他喊翠兒，自然就是告訴大太太他已經來了，看大太太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他。

翠兒手握一卷封窗戶用的白砂紙，閃身出來，一看他鼻翼兩邊的灰坨坨，還認為是只黑蝴蝶落在他鼻梁上呢， 想必他剛才抓木炭時順手又去摸鼻子了。翠兒當即捂著嘴巴樂，翠兒說：“你個死大臣，快去把臉洗洗再來幫太太封窗戶。”

他叫大成，并非大臣。一個長年在財主家扛活的老奴才，怎么能與宮廷里的權貴大臣相提并論！他只怕連大臣為何意都不懂。可同樣在財主家做奴仆的翠兒，偏偏就把個“大臣，大臣”喊在嘴上。

“大臣，大臣——”

“大——臣！”

剛剛還在太太房里鑲槅窗的大成，怎么一出門就跑沒影了呢？太太還有事情吩咐他呢。

翠兒踮起腳尖，站在廊檐下的石臺上，張開紅紅的小口喊他回來。

“個死大成，還大臣呢，比太監跑得都快。”翠兒氣鼓鼓地來到南門外的場院里，自然是找到了正在劈柴火的大成。

翠兒隔遠里喊他：“大臣，大臣——”

大成聽到了，但他故意裝作沒聽見。大成想等翠兒走近了，跟她逗個樂兒。

翠兒呢，走到跟前了，仍然罵他：“個死大臣。”翠兒告訴他，“今晚，老爺要回來。”

后面的話，翠兒沒有細說，大成自然就知道了：接下來，他要為老爺準備火盆子。

大成木呆呆地看著翠兒遠去的背影，忽而放下手中的斧子，學起翠兒走道的樣子，自娛自樂地扭了兩步，又怕翠兒猛然回頭看見，趕忙收住臉上滑稽的笑容，開始為老爺準備晚間烤火用的火盆子。

平日里，大成在遠離宅院的水塘邊燃起一堆篝火，將那些劈開的木柴架在火上燒至煙霧散盡時，用火鉗子將它們從火堆中夾出來，插入旁邊的池塘，“嗚——”一團水汽從池塘里升騰起來，原本燃燒正旺的木柴瞬間便在水中熄滅了。

可那時，木柴周邊的水還在沸騰，乍一看，像是池塘里的水把剛剛已經熄滅了的木柴又給點燃了，其實是木柴本身的余熱把周邊的水給燒沸騰了。

大成把那塊在水中燜熄了的木柴抽出來，一塊無煙的木炭就算燒制完成。

改日，也就是現在，冷空氣南下，老爺需要火盆取暖，太太、姨太們需要用腳爐、手爐時，大成平時燒好的木炭便被一一派上用場。

老爺年歲大了，本身的火力又不是太旺，他喜歡用火盆把房間內烘烤得暖暖和和的，以便他舒張筋骨。再者，老爺在太太、姨太房里過夜時，難免要行房事，那樣的時候，老爺與他的姨太們起上爬下的，房間里不弄暖和點哪行呀。所以，老爺當晚要到哪位姨太房里過夜，大成就會根據老爺的意思，把火盆送過去。

之后，大成就不能再進那房里了。

后面的事，全是翠兒去做。翠兒雖是府上的丫頭，也是老爺貼心的“小靠背”，時而，老爺也在翠兒的房里過夜。

大成教給翠兒，若是火盆里的火苗不旺，就用撥火板——一個裝有木柄的長鐵片片，沿著火盆的邊口，深深地扎入火盆底部，再輕輕地往上挑一下，盆內沒有燃盡的木炭被松動以后，很快就會燃起另一番熱浪。有時，撥過的火盆還會有紅彤彤的火苗往上躥呢。

大成把這些燒火盆的竅門教給翠兒，他本人顯然是反復試過的。有時，大成給姨太們把火盆燃旺以后，并不急著給她們送去，而是以“試火”為名，把火盆端到他自己的小茅棚里去燒上一陣子。那時刻，在大成看來，他就是老爺，正享受著與姨太們的火盆之歡呢。

今夜，老爺要回來，恰逢風雪天，尖尖的小北風裹著“沙拉拉”的雪粒兒，打在檐口的瓦片上、當院的假山石上“噼叭”亂蹦，讓原本就很冷的夜晚更加寒冷了。

入夜，府內一片寧靜。

老爺在南門外下馬車時，早就在場院小茅棚里靜候的大成，聽到外面“噠、噠”的馬蹄聲，猜到是老爺回來了，慌忙從茅棚里跑出來，迎上老爺，問：“今晚的火盆，送到哪房去？”

此時，天空正飄雪。

老爺抄起胸前的圍巾，往后一甩，正好把嘴巴圍上了，支吾一句，說：“端到翠兒房里吧！”說完，老爺單手捏提著長衫，頭都沒回地一步一步邁上門前的臺階，直奔后院去了。

大成看著老爺遠去的背影，回頭看看馬夫也走了，他一個人站在雪地里，想到今夜老爺要與翠兒睡在一起了，忽而心生雜念，莫名其妙地學起老爺甩圍巾的樣子，空手往后一抖，自言自語地說：

“端到翠兒房里吧！”

隨后，他在空蕩蕩的場院里學起老爺的步態，亦步亦趨走到他的小茅棚跟前，自己對自己說：“翠兒，開門！”

那聲腔、那架勢，好像今夜與翠兒睡在一起的不是老爺，而是他個奴才——大成。

載《北方文學》201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