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慧娟



上午第二節(jié),語文課。
這堂課學習的是蘇洵的《六國論》,孩子們的熱情很高。大家一起梳理論證思路,歸納論證方法,體味論證語言,課堂氣氛十分活躍。無意間,我的目光掃向教室最左側(cè),第二排那個熟悉的身影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目光。只見她身子右側(cè)微微后靠,低著頭,右手放在課桌下,眼睛緊緊地盯住課桌下方的位置。“這孩子,又搞這些!”一縷怒火騰的一下躥了上來,燒紅了我的心。
她叫小美,是我的課代表。認識她,是在開學報到的第一天。我正為找不到學生領勞動工具而焦頭爛額時,一個戴著眼鏡、白白凈凈、斯斯文文、體態(tài)微胖的丫頭走了過來,略帶了一些遲疑地說:“胡老師,我去吧。”我感激地對她笑了笑。她的聲音很甜美、很好聽,她的眼神很清澈、很真誠。那一刻,我便記住了她。無論如何,能夠在第一天對老師出手相助的,應該是個有一些仗義、有一點兒大膽的孩子。
往后的日子印證了我的猜想。她主動承擔了文藝委員的工作,并且為班級的所有活動殫精竭慮。班級生日會,她和同學們一起籌劃,精心組織了不少節(jié)目;國學經(jīng)典誦讀比賽,她負責領誦,擔任整臺節(jié)目的報幕員,給老師和同學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學校軍訓活動,她作為學生代表發(fā)言,聲音抑揚頓挫,情感真摯,得到了領導和教官的好評;話劇《雷雨》演出,她反串周萍一角,精彩地完成了表演……
她以前是那樣活潑可愛。有時候,我正坐在講臺邊改作業(yè),她會冷不丁地冒出來,朝我揮一揮心愛的毛絨玩具;有時候,我正走在去教室的路上,她會突然從我不知道的地方跳出來,大聲地喊“娟姐”,然后一邊笑,一邊使勁地向我揮手。每當看到她,我都會覺得,我的生活充滿了陽光,璀璨而美好。
我站在講臺上,默默地凝視著她。她低著頭,十分專心。她身上似乎有一個屏蔽一切的透明罩子,把她和全世界隔開了。她就那樣,徹底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毫不理會周圍的一切。
是的,在給我驚喜的同時,她也給了我不少驚嚇。“胡老師,你們班的小美是怎么回事呀!上課不知道在做什么,經(jīng)常低著頭。作業(yè)不好好寫,書也不好好背!”歷史老師有點兒忍無可忍了。“胡老師,小美的英語基礎其實挺不錯的,但是她不怎么用心,總是得過且過,這樣下去,高考很成問題的!”英語老師憂心忡忡地說。“胡老師,你們班的那個丫頭,就是軍訓發(fā)言的那個,看起來挺靈性的姑娘,怎么上課的時候總在下面做別的事呀!”四處巡視的副校長頗有微詞。“胡老師,這是小美的手機,上課時她躲在下面玩,被我發(fā)現(xiàn)了。她再三懇求我,不要告訴您。”地理老師滿臉為難……
不光如此,第一次考試,除了語文,她的好多科目都墊底了;第二次,情況也差不多。慢慢地,在我面前,她開始有些拘謹,不像往常那樣自由恣意。有時候她正大笑,看到我進教室,便立刻收起所有的笑容,有些訕訕地躲在角落里;路上遇見我,她會悄無聲息地調(diào)整路線,躲到我看不見的地方。我的心微微地刺痛。我和她之間,不知什么時候,竟然隔了一道海灣。
孩子們依舊在熱烈地背書。有幾個小家伙把書本翻開放在桌子上,兩只手堵住耳朵,閉著眼睛,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她,依舊低著頭,一動也不動。她在做什么呢?她的課桌下面,也許是一本小說,抑或是一部手機。她為什么要選擇在上午第二節(jié)的語文課上做這一切?是因為語文課堂太無聊,還是因為小說、手機太有趣、太吸引人了?
真的,我真的很想幫助她。似乎從第一天起,我就感覺到,在燦爛的笑容里,她潛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小秘密。她似乎不想,也不愿意暴露這些秘密,任由它們沉在心底。我跟她談過心,無論是很認真的那種,還是很無心的那種,我都試過,幾乎都無功而返。她承諾得很干脆,但背棄得很隨意。我能感受到,她喜歡我,但并不信任我。為了更好地督促她,我把她調(diào)到前排,可是她根本就不買賬,覺得我在有意為難她,當場就不高興。
小美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爸爸是教師,媽媽是醫(yī)生。媽媽寬厚溫和,爸爸斯文儒雅,夫妻倆十分疼愛小美。也許是職業(yè)習慣,爸爸給予了小美太多的期待,以至于忽視了孩子的實際需求,激起了孩子潛藏的叛逆心。雖然他們在家里大部分時間都相安無事,但親子之間的鴻溝卻清晰可見。我曾經(jīng)和小美的爸爸談過好幾次心,極分明地感受到他的變化。他已經(jīng)漸漸從對小美的失望中走出來,嘗試著理解她;他開始反思自己的過去,解讀小美身上問題產(chǎn)生的原因;他說愿意和小美一起面對問題。可是,他很苦惱,不知道如何打開孩子的心門,不知道怎樣才能真正幫助她。
也許是背書背累了的緣故,孩子們的聲音小了一些。小美突然警醒地抬起頭,朝四處張望。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撞在一處,卻并沒有發(fā)生慘烈的“車禍”。她像經(jīng)驗豐富的老司機,迅速轉(zhuǎn)動方向盤,躲開了我,眼睛瞥向別處,把什么東西迅速推進課桌,然后把右手拿了上來,若無其事地看書。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如行云流水,更為關鍵的是,她的臉上自始至終并沒有一絲羞怯、慚愧,反而有些坦然。嘿,這小妞兒!我的怒氣瞬間消失了。剩下的,是滿滿的好奇。
下課了,她若無其事地走過來。我沖她一笑,問道:“上課看啥呢?”她沒料到我如此直接,愣了一下,十分坦然地回應:“反正跟學習無關。”喲,上語文課,看與學習無關的書,竟還如此勇敢無畏?“好東西要懂得與人分享,小氣鬼!”我耐著性子,笑著打趣。誰知,她一下子精神了,眼睛瞬間發(fā)亮:“張嘉佳你聽說過吧?他的《云邊有個小賣部》這本書,可好看了!我推薦你看一下!”我的心一沉,張嘉佳是誰?云邊小賣部是什么?一想到現(xiàn)在的孩子們喜歡的懸疑、玄幻、言情小說,我的心就堵得慌。眼看就要冷場,還好我反應夠快,用滿臉的微笑掩飾住尷尬:“謝謝你的推薦。”那一刻,我就暗下決心,《云邊有個小賣部》,不管這是一本什么書,我都得好好讀讀。
我想,如果我有能力使她確認,她是我鐘愛、欣賞的學生,她和我有著共同的愛好和興趣,她一定會愿意走近我,被我影響。
沒花費太多力氣,我就找到了這本書。打開扉頁:“你看到云了嗎?那些都是天空的翅膀呀!”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深深地吸引了我。原來,云邊指的是一個叫云邊的小鎮(zhèn),而小賣部是書中的姥姥和外孫賴以生存的地方。一口氣,我讀完了這本書。說實話,對于年近半百的我而言,這本書太過淺顯。而它的可愛,也恰恰在它的清淺,一覽無余、簡單質(zhì)樸。“她的笑很清爽,像冰過的西瓜咔嚓碎了,脆涼脆涼的,自大家耳邊淌過”“她踮起腳,和溪水邊獨自走動的鵝一樣天真”“雪深不好走,一摔,陷進雪里,也滾不下去,只是整個人爬起來,太吃力了。這跟自己的人生真像,咬牙已經(jīng)沒有用了,摔不死,爬不動,自己喊著加油,挪一步都要拼盡全力”……這些新鮮、貼切的比喻,吸引著我,讓我回味無窮。
這樣的好書,換作我,估計也欲罷不能,更何況是小美?我毫不猶豫地把這本書推薦給與我交好的學生。他們看了之后,無不慨嘆:“我真的很喜歡這本書。”有一個男孩子給我留言:老師,能給你推薦這本好書的學生,一定是個優(yōu)秀的人吧!
一個晚自習前,小美像往常一樣來幫我拿課本和水杯。我告訴她,我讀完了《云邊有個小賣部》。“怎么樣,很好看吧?”她的臉立刻綻放成一朵花,眼睛散發(fā)出舊日的光彩。我告訴她,我很喜歡這本書,而且忍不住背誦了好多喜歡的句子。她認真地聽著,一句話也沒說。臨走時,我把學生的留言給她看,她的臉立刻緋紅,連聲說:“哪里哪里!過獎了!過獎了!”
我們一邊說笑,一邊走向教室。夕陽的余暉躲在我倆的身后,露出迷人的笑臉,把我倆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真希望時光停留在那一刻。那一刻,我不再是嚴厲、嚴肅的老師,她也不再是成績不佳的學生;那一刻,共同的喜好、共同的情感,彌漫在我們的心里,讓我們的心貼得好近好近。
雖然我很希望小美有改變,但是我竭力袪除這種心理。我知道,我并不能改變?nèi)魏稳耍宋易约骸W鳛橐幻處煟冶仨毎迅⒆咏⒙?lián)結放在第一位。
讓我驚喜的是,那天晚自習,小美聽課格外認真。她一反常態(tài),緊緊地盯著黑板和我,時不時地做筆記。看著那專注的神情,我竭力壓抑內(nèi)心的歡喜,竭力告誡自己保持平靜。我高興,因為小美感受到了我的聯(lián)結,她開始改變自己。我知道,往后的日子里,她一定還會退縮,會膽怯,會習慣性地反復,但那都沒有關系。我希望自己能夠找到更多的“云邊小賣部”,找到更多搭話的機會,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告訴她:無論你怎樣,我都愛你!
(作者單位:湖北省武漢市石牌嶺高級職業(yè)中學)
(插圖:劉俊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