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樹下

麻春雅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詩經·召南·摽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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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孤獨地站在這個山頭，記不清是第幾個十年了。

“山有嘉卉，侯栗侯梅。”

猶記當時一個風塵仆仆的詩人向我走來時，吟出的這句詩。他欣喜于我的一樹白花，也欣喜于陣陣淡香，一如村莊的百姓滿足于山頭嘉樹。百姓想得沒有詩人多，他們更關心的是初夏時我的枝頭能掛滿多少青青果子。

那是我每一年中最驕傲的時候。

我伸展著所有枝丫，望著翠綠葉子掩映下的一個個嫩綠果實；初生的梅子也在伸展，抖擻周身的絨毛，細細軟軟，珊珊可愛。

同樣可愛的當然還有樹下的人兒。一年又一年，一批又一批。

現在站在樹下的這個女孩兒，我可是看著她長大的。嚴格意義上來說，我是看著他們長大的——勞作的父母將兩個垂髫小兒放在樹下，給些食物便讓他們自由玩耍。他們追逐打鬧，我則借春風的力，搖一搖身軀，撒下幾片花瓣在她的小辮上稍作修飾。再大些，男孩子開始跳著摘我的果實，再跳著獻給長得比他高的女孩兒。他們雙雙咧開了嘴，或是笑的，或是給梅子酸的。后來啊，男孩子越長越高大，偶爾在勞作時路過我樹下；女孩子也越長越俊俏，偶爾在此地邂逅他。

我是漸漸發現，這不是普通邂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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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她來到我樹下，肩頭點點并不是我的白花——年關的一場雪，并未澆熄家中那帶著怒氣的火焰。

對著我的枝干，她沉默了許久才斷斷續續說起心事。

是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啦，父母從昨晚飯后就一直在分析“適婚”的幾種可能性：村上木匠雖然有些年紀了，不過看著挺勤快 ；隔壁村有個年紀相當的小伙子雖有些吊兒郎當、不務正業，不過家里頗有些家底；前幾天來收蠶絲的那個男人呢，雖甜言蜜語不夠沉穩，倒是可以去他們村打聽打聽……

她最先提起了自己的青梅竹馬：他不是挺好的嗎？

父母跳起來反對：這可不行，他家太苦了……

可是他勤奮！

可是你也得跟著辛苦勞作！

可是他是我認識的人里最好的！

可是你都不知道他會不會來娶你！

這番對話之后是長久的寂靜。父母收拾完鍋碗瓢盆，又開始收拾明天勞作的衣物；她則在自己床上輾轉反側，細想著過往。總角之交到而今，中間可是有過多次梅花樹下的眉來眼去與惺惺相惜的呀，這會兒，在父母眼中，甚至自己內心深處，都出現了一個未知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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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樹下愁眉苦臉的姑娘，我也跟著惆悵起來。

想想辦法，想想辦法。焦急的情緒從土地里的根系向上傳輸，傳送到枝頭，它們便蘇醒抽芽，傳送到花苞，它們也急著開放。

又是一樹“白雪”時。

結束半天農活的他在樹下吃著午飯，望見“恰好路過”的女孩，一邊擦著額頭的汗，一邊憨憨地道：“今年的梅子又將是好收成！”

她一喜：“確實，今年是個好年！”

直到花瓣落盡，直到冒出小不點兒，直到個個小果從博愛的土地里汲取了足夠的營養，豐滿了果肉，長出了絨毛，她卻始終沒有等來媒妁之言。

滿樹的青梅似乎也都開始焦急了，它們張揚著，引來鳥兒代為呼喊。不喜酸的鳥兒跳躍在枝頭，倒是賣力地吆喝著，梅子熟啦，是時候啦！

漸漸有人來了，掄起棍子敲打了我的枝干，一陣和諧的按摩后我舒活了筋骨，抖擻著播撒一些恩惠。有的人兒在勞作間歇吃幾口梅子解渴，有的人兒挽著小籮筐拾起幾個依然新鮮的梅子回去調味，一幅美好圖景——但是，她依然沒有等到想看的畫面。于是，她看著掉落的梅子，學起了那些鳥兒：“是時候啦！是時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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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落地，樹上還剩七成，你還不快選個良辰吉日！”她來到樹下唱著，鳥和著，勞作的人聽著，傳著。幾個青年男人仿佛收到了一半的虎符，興奮得紛紛上門來。她從門縫看到那些陌生的臉，只能無助地跺腳。

“梅子落地，樹上還剩三成，你到今天還在等什么呢！”她又到樹下唱著，鳥兒依然和著，人們開始揶揄，好奇她在等待什么。她沒有望到心上人勞作的背影，只得裝著半筐青梅與半筐怨氣，速速回去家中，用忙碌替代內心的不解與失落，也嚼一口青梅，擊退滿溢而出的急迫。

“梅子落地，一筐即可收拾，你只需要開口不用遲疑！”她站在樹下高唱，驚得鳥兒飛起，惹得人們駐足。她只管唱，唱出“花開堪折直須折”，唱出“莫待無花空折枝”，唱出所有的渴望與等待，直唱得樹上所剩無幾的青梅都紛紛掉落，又唱得西山的斜陽都悻悻而歸……

越來越多的人吃了今年的青梅，也越來越多的人聽了今年的歌。

他當然也聽到了。

這陣子，她在唱，鳥兒在唱，吃著梅子歇息的人兒也在傳唱。這個村子的人邊唱邊說著好一個勇敢少女，那個村子的人邊傳邊聊著好一個追愛姑娘。以至于他都學會了這首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靜靜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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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見到他從那頭急急地跑來了。

他站在樹下，四下張望。我居高臨下望著他，抖著一身綠葉，試圖問問他，為何無動于衷地聽著那首梅子的歌。

他許久不語，深吸一口氣，而后也唱了起來，不過歌聲頗有些不同——他夸贊梅子的清爽可口，夸贊梅子的年年豐收；他回答著日日是吉日，回答著時時是良辰，更回答著而今才是最合適的時候。

是時候了，是時候了！

梅樹上的鳥兒們激動了起來，往四處飛去報信，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仿佛虎符的另一半終于契合，開始有人在山頭呼喊，在田埂相傳，直至在家中縫著衣服嘆光陰無情的姑娘聽得信兒。她丟下手中針線，開始狂奔，這勢頭，似乎可以跑過光陰。她跑著，唱著，嗔著，又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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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需要開口不用遲疑！

總角之宴，還望有朝一日舉案齊眉！

你到今天還在等什么呢！

立業成家，終有底氣可以與你相和！

你還不快選個良辰吉日！

琴瑟在御，而今春風已至，莫不靜好。

女孩兒在樹下靜靜聽著，咧著嘴笑。

我也聽得了這個不同于“速成”的故事——他是一直堅定的，而堅定的背后，則是擔當。他自是相信女孩會同自己的母親一樣勤儉持家，但于心不忍。他知道自然需要先學得一門手藝，方能做好家中棟梁，于是他學會謀生，又將家中破屋修繕，待得一切就緒，才跑來樹下，進行遲到的應和。

她踢著腳邊的幾個青梅，轉而青澀。

我笑著，發出簌簌的聲響。我喜歡她如初夏的天氣一般的勇氣與果敢，更欣賞她選中的男兒像果實般的成熟與沉靜。人間可愛又可貴，恰如那與歲月抗衡的固執等待，恰如那依然惺惺相惜的一頭承擔與兩頭堅守。

這一個大膽又美好的故事，為我這棵梅樹添了神奇的養料。

來年，又將有一樹的可愛青梅，在初夏探頭長出可愛的絨毛，欣賞這人世間源源不斷的事兒。

創作談

《摽有梅》是一首大膽直接、熱情奔放的“求愛詩”，濃郁的情感像一口味香純正的青梅酒，讓人沉醉。

未知數也可以有其所，正如梅，耐得住嚴寒與寂寞，方得累累碩果。在淳樸友善的環境里誕生出的試探與催促，來得純粹，于是讓這份求告收獲一個如意的回應，讓單向的等待成為雙向的奔赴，這也是對這首詩的一種回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