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君藝
一、飽和的媒介與超速的童年
“媒介環境學派”的麥克盧漢以“媒介生態”的概念來闡釋數字媒介與技術對社會文化的形塑作用,而波茲曼則在《童年的消逝》中對媒介環境下的童年建構進行了具象化的考察與展開,多媒介、無壁壘的環境中,兒童可以輕而易舉地窺探成人世界,主動或被動地響應成人的美學法則;童年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異化”甚至到了“消逝”的邊緣。某種意義上,我國的00后與10后已然是真正在數字全包圍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第一代,這種前所未有的媒介環境也使得教育失去了可遵循的樣本與先例,引發了越來越多家長的警覺與焦慮。
教育的憂慮在于,脆弱的“童年天堂”在科技潮流中不斷受到各種媒介擬像的沖擊而面臨隕落。2018年未成年人的互聯網普及率達到93.7%,而兒童的生理屬性卻決定了其未完成性和不成熟性,對于光怪陸離的新事物普遍缺乏自控力而容易陷入對電子產品的依賴,比如調查顯示,我國小學生網民每周上網14.4小時,主要活動是看視頻、打游戲等,對學業具有極大的負面影響。2020年美國5-8歲的兒童每日電子屏幕媒介使用時長高達236分鐘,英國5-15歲兒童平均內容觀看時長為198分鐘。在高度飽和的數字環境與密不透風的媒介包圍中,“我們成人正在毫無意識地為一場‘美麗的技術風暴提供肥沃的土壤、創造充足的條件,而沒有意識到,這場風暴卻對我們這個社會中最脆弱的成員——我們的孩子——構成了威脅。”(克里斯·羅文著、李銀玲譯《“被”虛化的兒童》,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1頁)教育的意義在于“成人”,知識累積的學習過程是童年的重要表征,而媒介環境催生了兒童對于世界與知識的早熟。
“數字童年”既是一種童年本體的當代延伸,也是映照教育理想的鏡像。在飽和的媒介環境中,兒童的成長失去了不被記錄的權利。過度的信息記載可能導致兒童對于自我認知的過早定型,社會記憶的留痕與擴散則進一步限制了其個性發展空間,兒童在展開與發展自身的過程中不斷受到外顯與內嵌于生活世界的沖擊。并且,網絡世界中匿名扮演的數字身份與真實人生中的社會身份存在著一定程度上的錯位,數字兒童信息的固著性、持久性、廣泛關聯性可能會使得過往幼稚或不合時宜的行為被永久保存,進而失去與當下的安全距離,短暫珍貴的童年體驗反而成為兒童成長的負擔。同時,數字媒介包裹的信息繭房精準地捕捉住兒童因閱歷不足、不夠成熟而導致的弱點,操控其喜好與價值觀,使得原本具有天真的詩性思維與自然本性的兒童屈從于多巴胺的愉悅,淪為“單向度”的數字人,導致自我認知、社會評價都圍繞著編織的信息繭房而來回打轉。因此,如2013年美國加州《橡皮擦法案》、2016年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以及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的法律精神與條例規定所示,對于數字幽靈需要以兒童信息被遺忘權來予以對抗,而對于作為社會結構與心理條件的“童年”需要以發展的眼光予以呵護,盡可能避免破壞兒童的生命周期與自然節奏。
二、童年的重構與媒介的駕馭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童年并不是一個“原教旨主義”的固定概念。對數字童年的過度批判本質上是對完美童年的苛求,而不完美與犯錯的童年可能才是天性、常態,甚至是教育的前提。如果將數字童年作為一個教育現象認知,那么必然需要摒棄理想的推演與虛構的真空,清醒地認識到如愛彌兒一般的童年原鄉是一種理論的懶惰。“數字”的童年只是千百年來無數人童年的一種集中式表現,對數字童年的恐懼來源于古老的慣性理想。真實的世界不是閉合運轉的電路圖,而是波濤詭譎的汪洋。在風平浪靜與風云莫測不斷切換的海域之中,人作為駕馭著船只的主體,無法在航行伊始就編定好所有計劃程序以應對一切情況,而應因地制宜、隨機應變地與變幻的風浪相互動,偶然性無法被預測,但可以被駕馭。同時,人也并非是中規中矩、到點即走的機械鐘表,而是一種獨特的、能夠適應并改變環境的生命體。
童年的純潔與澄澈確實失落于復雜無狀的媒介叢林。但是童年的主體是兒童,更是變化、成長、流動的兒童。量變必然達到質變,頻繁的使用與全方位的包圍必然促使兒童與媒介的關系超越了單方面的接受,而逐漸走向互動,甚至主動選擇并施加影響力。這也意味著數字時代的“原住民”不可能“閉關鎖國”或“因噎廢食”。某種程度上兒童對于媒介魔力的領悟與施展甚至遠超過成人的理解限度。比如“網課爆破”“給釘釘打一星”等社會熱點現象,都體現了兒童對于媒介的對話、選擇、影響的主動意識。
而數字媒介的吸引力也在于,它能夠以極低的成本創作、傳播、重塑人的整個體驗生態系統,發起最小單位的認知教育革命。早在20世紀初,許多研究即顯示,媒介對兒童的影響不能簡單地以好壞二元作為單一概括,而是一種復雜的、交織的機制。比如悲觀的傳播學人認為,兒童被暴露在危機四伏的成人世界,電子媒介殺死了童年。而樂觀的教育學人卻認為,電視媒介可以補充學校與家庭教育資本的不足,促進兒童對外部世界知識的了解,培養兒童的親社會行為。而新媒體時代,學者們敏銳地認識到媒介對于社會文化結構的滲透,察覺到了數字使用的不平等實質上內在于差異化的教育與社會地位系統之中,甚至進行了更為隱蔽的再生產。可見,任何媒介技術都是一把雙刃劍,既有帶來便利、機會的巨大潛能,也有缺乏監管之下的數字傷害和發展代價。因此,面對日益數字化的兒童,如何守護其童年的成長與生活需要進一步的思考與探索。
以媒介教育的直觀指標為例。媒介直接作用于兒童的感官系統,比如對聲音的感知、對想象空間的開啟與擴容。媒體產業與制度結構決定了傳統媒介的式微,也意味著對信息的傳播進行了強有力的篩選過濾。在強勢的數字穿透力下,兒童之于電子媒介以外的注意力被極大地分散削弱,靜謐與喧囂也不再能夠此起彼伏地在兒童的世界里響起,取而代之的是如極晝永夜一般無孔不入的聲光電碎片。因此,媒介的教育層級需要重新界定、厘清。在教科書、試卷等印刷品主導的教育過程中,讀寫能力與教育程度直接相關,但在發達的資訊浪潮之中,圖像、聲音、視頻等數字媒介具有傳統報紙、電視等無法匹敵的優勢,高度感官化、快速化的媒介傳播方式與內容直接作用于兒童,能夠發揮更強的技術優勢和綜合效能,雖然大眾媒介的傳播方式相對于傳統媒介顯得更為表面和浮淺,但卻能夠激起更加廣泛和立體的共鳴,進而顛覆以往文化教育的版圖。比如,聲音、圖畫的數字媒介可以快速抓取兒童進入教育時的瞬間注意力,強化兒童的感官體驗認知,開啟全新的學習空間。
但是,過長的虛擬媒介暴露時間會禁錮兒童的身體與游戲自由,減少兒童與成人、同伴之間的人際交流互動,壓制兒童的好奇天性,教育效果遠不如讓兒童具身地接觸物質材料來得深刻。同時,教育者需要引導多維度與淺表層的媒介感性體驗由友好的受眾本位上升至延遲的知識本位,在低成本、低難度地獲取信息后能夠以理性反思對其進行閱讀與分析,進而將其轉化為長時記憶與技能習得的一環。并且,對于兒童而言,足夠的睡眠時間、充足的運動量、玩耍溝通的活動等因其生長周期的不可逆規律而具有更高的優先級,因此,善用電子媒介意味著整體時間分配之中的平衡與配比。對于不符合其身心健康的內容,如色情暴力、重復無聊的感官刺激等,需要引導兒童批判性地分辨與拒絕。
三、教育的合力與童年的永駐
童年消逝的隱憂呼喚家庭、學校、社會以及宏觀、微觀的多方教育合力。兒童的數字生活或者數字時代的童年需要建立在清朗的外部環境和良好的內部媒介素養基礎上。究根問底,媒介的設計意圖即是以人為最高的主體性價值,媒介在人的控制、影響、設計下伸縮、膨脹與發展。因此,要保護童年的靈性,恰恰不能以無媒介的真空鑄造起單調的銅墻鐵壁,而應該讓媒介的反饋機制更加迅速、靈敏,不僅呈現扁平化的數據或流量,而是以更具細節的媒介體驗來真正做到教導有方、循循善誘,填充起媒介教育的肌肉紋理。畢竟,“童年從來就不是一種有著明確的能力邊界的自然現象,也不是有著明確的道德或文化邊界的社會現象,而是一系列不斷突破其能力、道德與文化邊界的開放實踐。”
數字媒介天然具有一定的教育功能與屬性,兒童的話語方式與精神世界在承載知識、傳播知識的媒介范式中不斷與主流文化齊頭并進,“寓教于樂”、強化媒介素養是培育社會主義建設者的題中應有之意。新頒布的義務教育階段《課標》(2022年版)也對跨媒介的素養能力提出了要求。因此,政府及官方機構需要從宏觀的制度與政策層面對數字媒介的內容形式進行分級與管控,以強有力的制度規劃與政策保障建立媒介素養提升的支持體系。
同時,家庭與學校需要不斷對自身媒介素養進行與時俱進的自我提升、自我更新。碎片化、去中心的數字媒介特性賦予了其不受時空與主體限制的自由無界。因此,數字媒介教育的關鍵還在于對媒介的設計性使用。媒介教育既應該以學科、知識或教師為中心,發揮輔助的作用,還應該如福祿倍爾當初所預想的那樣以兒童為中心,在數字環境下結合兒童的認知規律與學習要求,分階段地進行分等級的教育。
當代家庭生活的一個突出矛盾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家長沉迷手機卻以強力阻斷兒童接觸電子產品的途徑。一方面,家長對于電子媒介使用的“網癮”“玩物喪志”等認識既是負面甚至是污名化的標簽,也不利于教育兒童正確、適度、合理地使用媒介,兒童容易將數字媒介的使用窄化為玩手機、打游戲,這對于網絡這樣一個避無可避的外界信息渠道而言是一種失敗的介入和意義的剝奪。但是,家長需要評估兒童遭遇網絡風險的可能性,對低齡段兒童采取預防、保護和及時的介入手段。另一方面,更好的教育做法是,以“數字媒介”場域之中的共同成長來反哺數字媒介的使用過程,以科學且克制的情感勞動和有限參與,創造親子互動的機會。
總體而言,媒介素養不是外部之于內部的單向教育軌跡,而是一種主體間的互動,建立在健康的家庭氛圍、社會空間所共同融合生成的土壤之中。而童年的核心價值在于幸福。如同李鎮西所說:“把幸福注入教育,把童年還給童年”,教育本身就意味著給任何人以在任何時空幸福的能力,這也是守護數字童年的應有之義。恰恰如司湯達所說,童年是無止境的,人會不斷地踏入這條面目全非的河流。英尼斯曾認為只有文字才能讓人擁有完整的邏輯和理性的表達,而以圖像為主的電視流行就是在破壞人的這種能力。但是互聯網轉型后的現在,相對手機屏幕,看電視的歲月也在記憶過濾后成了一種相對深刻的黃金年代。因此,無需對載體過問太多,更值得追逐的是深厚、明快和普世的地基,應該改變其核心與內容物,而不是將整個渠道堵住,讓媒介既是擴展、也是橋梁,成為童年充盈、滋養的一道口子,讓兒童成為更具主動性與開拓性的生命狀態,讓數字童年具備與時代共振的幸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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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2023年華東師范大學優秀博士生學術創新能力提升計劃項目(項目號:YBNLTS2023-025)資助成果】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教育學部)
責任編輯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