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黃與麥香

吳成義

人間四月天，長湖邊的景致只有兩大色塊：油菜花迷眼的黃與小麥潤心的綠。

早晨走出家門，霞光灑滿原野，先入眼簾的只有金黃的油菜花，這花的滔滔黃色，會輕易帶走你的目光。小蜜蜂們在黃色的海洋里時而穿飛，時而吸粉，暖暖的陽光，燦燦的花兒，讓蜂們沉醉其間。幾只喜鵲也趕來看熱鬧，它們停歇在田埂的小樹上喳喳地叫喚，為蜜蜂們的忙碌當啦啦隊。小燕子來了，野兔、野雞也怯怯地鉆進來。它們為這花的盛大而來，只是嘆息這花的好景并不長久，謝花結莢是那般匆忙。幾天艷陽，幾夜淡月，一時風起，一陣雨淋，那燦若金子的黃，便消逝在一片蔥蘢中，一點蹤跡也不留下。

小麥的青綠注定是來襯托油菜花的黃。當油菜呈現金黃世界時，小麥的襟懷保持著旺盛的墨綠，為的是匹配那吸眼的黃。如果那片黃色是一株花，那忠實的麥綠就是一枝葉，有了如此的絕配，方才凸顯出花開的斑斕，聽得見花語的聲息。油菜結出籽莢，小麥才進入孕育期；油菜籽結實了，小麥如夢初醒，開始拔節抽穗；油菜收割了，小麥緊趕慢趕地成熟轉黃。

長湖岸邊的花黃與麥香，是不能說她美如畫卷的。因為那些描摹油菜的畫家們，最喜到長湖邊取景，自然的宏闊之美，遠勝于人工的繪圖，比手工多了真切、親和與感染。油菜花美，于斯為甚，何須以他物來做比擬呢？你看那金黃遇見長湖邊的丘陵地貌，遠近高低錯落有致，那黃色一塊挨一塊地拼接，一浪接一浪地鋪展，一直蔓延至長湖岸邊。此處，一湖碧水早已靜候著，默默襯托起漫天而來的花潮，金花借了水韻，花水相依，朵朵美得像新娘，是一幅無與倫比的天地大畫作。

油菜花兒黃，小麥苗兒青，湖邊荷林正散葉，蜻蜓悄無聲息地飛翔，蝴蝶靜默地停在花叢與麥林，陽光播灑在一片芳菲里。這詩意的季節，村里的少男少女借了天賜的場景，羞澀地牽起手來，小跑在無邊的花海里，開始他們的前輩不敢想象的自由追逐。也許私密花叢里的一個初吻，就會讓他們情定終生，一輩子相依相隨堅守這美麗的鄉土。

油菜花兒黃，油菜花兒香

金燦燦香萬里，走進畫中如夢鄉

油菜花兒黃，油菜花兒香

情蜜蜜，愛綿綿

踏歌起舞心歡暢

我的故鄉，就是這樣

油菜花兒是向往

我的家鄉，就是這樣

油菜花兒是希望

如夢如幻是天堂

這是荊門市首屆油菜花節的主題歌，似乎就是在訴說長湖岸邊的夢幻花香。

麥地的景色沒有油菜的燦爛，卻有著少時的青青春光，以及成熟期的親親土黃。春季透心的蔥綠和初夏爽心的麥黃，給人的感覺是生命的期待、日子的踏實、收獲的滿足。

麥穗青澀的時候，穗頭是高傲自大地仰望天空。成熟了，黃燦燦了，麥穗卻謙遜地低下了頭。麥穗仿佛在給我們講述一個成長的故事，在展示一個樸素的真理——真正有底韻的東西會謙恭內斂，半吊子才會淺薄傲視。

油菜也是如此。青少時，生機蓬勃活色生香，而后又是花開金色，炫耀到人們不敢張目。但是懷胎結籽了，她卻低眉順眼，彎下腰來。

菜花和麥地都是我們兒時美好的眷念。每當東南風吹起，那如海潮一般的金黃花兒，那彌漫天地間的麥香味兒，讓你深深感知春夏之交的透心甜。

記得讀中學時，放學回家的路上，如果是麥子拔節了，我們有時會抽出一根，將嫩嫩的麥稈放在嘴里輕輕地咬幾下，做成一根能吹得響的小喇叭，相互比賽嗚啦啦地吹回家，以這自創的音樂消解學習之壓，抵御饑餓之擾。麥黃時節，我們就會揪下一根麥穗，冷不丁地放進走在前面的同學衣領里，然后大喊一聲，請你解釋“芒刺在背”的含義！且說這麥穗，長著細密直硬的芒刺，放進背心被內衣兜著，雖不疼痛卻十分瘙癢。受偷襲的同學費盡周折掏出麥穗，便會撒腿追趕惡作劇的同學。結果，人家早就一溜煙跑掉。第二天放學，領教了“芒刺在背”的同學，必定會伺機找昨日“仇家”，定要報一穗之仇。若麥穗投放成功了，同樣會大喊一聲，請你回答什么是“鋒芒畢露”！又是一路追趕，圍觀同學一路擊掌歡笑，把少年的煩惱全都丟進隨風起舞的麥林。

麥地是神圣之地，是鄉愁濃郁之地，是記懷感恩之地。海子在他臥軌自殺的生命最后時光，還寫過一首關于麥地的長詩。這詩蕩氣回腸，深刻雋永，令人感慨良多：

吃麥子長大的

在月亮下端著大碗

碗內的月亮

和麥子

一直沒有聲響

和你倆不一樣

在歌頌麥地時

我要歌頌月亮

月亮下

連夜種麥的父親

身上像流動金子

……

油菜和小麥，一個是主油，一個是主糧，它們結伴哺育人類走過漫長歲月。農民們以感激之情相待二者，油菜收割的窗口期，他們一天數趟跑到田地里察看，拿捏好開鐮的火候，生怕損失一莢一粒。菜籽的打場用的是連枷，鋪在稻場借光太陽，暴曬得炸響有聲了，再用連枷反復捶打，把每一個籽莢都收拾得干干凈凈。這樣到榨油房換回的菜油，味道才愈加香濃綿長。

成熟的麥香雖然比不過菜花金黃的濃妝，但她淡淡的氣息彌漫在人的生存空間里，特別是在缺糧斷炊的環境下，就如同讓饑餓嗅到了奶香，那香變成了挨餓人對延續生命的渴望。農民們掐準節點迅疾開鐮，不誤分秒。鄉親們的這種急切之心，只有在那個時代餓過肚子的人，才感觸得深。記得我們家新麥換回面粉時，母親會連夜做成包子，或者下了面疙瘩，讓一家人嘗鮮飽腹。這個時候的長湖邊，雖沒有海子那樣文藝的詩句，卻能聽見年輕媳婦們的說唱腔，那是給小兒女聽的動人童謠：菜油美/粑粑香/多放油/喂兒秧/快點長/把兵當/麥面香/想親娘/蒸粑粑/看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