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母題視域下《變形記》與《女女女》比較

《變形記》是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的代表作，講述了一位銀行職員格里高爾從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變形成一只笨重的甲殼蟲，由于依舊具有人的意識與記憶，仍然想和以前一樣拼命賺錢為家庭減輕經濟負擔的故事。可是在變異后，父母親和妹妹都對他充滿嫌棄與冷漠，最終他在孤獨中死去。《女女女》是中國作家韓少功創作的中篇小說，講述一個長期生活在閉塞、壓抑的社會里的幺姑在一次中風后，先后變形成猴與魚，而那些幺姑曾經熱情援助過的親朋好友在幺姑變異后選擇躲避、冷落與拋棄，并將她關在籠子里，最后得不到關心與陪伴的幺姑只能孤獨地離開人世的故事。

人們通常將文學作品中某句式、情節、人物、主題反復出現的現象稱為文學作品的母題運用。小說母題是一個作家的獨特想象，凸顯作者的個人風格。小說母題也是將作家創作的文學作品整合起來的有價值的線索。使文學作品具有清晰脈絡的小說母題讓小說具有可讀性，也讓文學作品變得寓意豐富，增強文學作品的文學價值。而《變形記》與《女女女》都涉及變形母題，筆者以小說變形母題的運用、變形母題的產生以及變異母題的意義為出發點，將兩部小說進行比較。《變形記》與《女女女》產生于不同文化、不同國家、不同作家，但都運用了變形母題，且兩部小說中的變異母題在人物變形原因上有相似性，而在人物變形的敘述上有差異性。作者的人生經歷與文化背景影響小說變異母題的生成。

一、相似的人物變形原因

在《變形記》與《女女女》中，人物變形的原因都源于金錢對人的奴隸。小說中的社會盡管科技在進步，生產力在提高，一切向光明的一面發展，但隨著金錢與資本更多樣地參與社會的運作，其具有越來越大的社會影響力。漸漸地，金錢成為絕大多數人追逐的對象，金錢也開始奴役人、控制人，于是人們的生活出現灰暗的陰影——人變形成異類。

《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為賺取錢財，從事高強度工作，任由資本家剝削與壓榨而變形成甲殼蟲。馬爾庫塞指出：“在現代工業社會技術進步給人提供的自由條件越多， 給人的種種強制也就越多， 這種社會造就了只有物質生活， 沒有精神生活， 沒有創造性和否定性的麻木不仁的單向度人。”[1]格里高爾就是因為為了滿足家人過度的物質需求，每天只顧著賺錢，過著負荷過重的日子，便在某天早上變成了甲殼蟲。

在《女女女》里，被勢利親友拋棄的幺姑在凄苦悲慘中變形。幺姑周圍都是一群愛財如命的人，在幺姑癱瘓后，不愿照料幺姑。缺乏關心與陪伴的幺姑漸漸變形成動物。“我對妻子說，可以考慮把幺姑送到珍姑那里去。當然，這個，就是說，可以這樣理解，換句話說，沒有什么不好。落葉歸根，不正是老人們的心愿嗎？鄉下新鮮的空氣和水不更有利于治病康復嗎？鄉下的住房不是更寬敞而且人手不是更多嗎？我們可以找出足足一打理由來說服自己，證明這種念頭的高尚實質。”[2]幺姑癱瘓后，親友把她當作累贅，視為生活的負擔。最后幺姑被不愿承擔贍養責任的親友送到千里之外的鄉下。

二、不同的人物變形敘述

作家把從淺層次上表現為非刻意地順著時間前后次序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按因果邏輯關系進行重新排序，以達到明晰小說人物行為的矛盾以及小說人物命運的轉變效果，形成敘述情節。其中故事的時間先后順序可以理解為故事由開始到發展再到高潮最后結尾的先后順序。因果邏輯關系也可以被看成故事的發展線索，其中故事發展線索包括明線與暗線。

《變形記》中的變形事件出現在故事的開端，并作為故事的明線貫穿整部小說。小說在開頭就點明主人公格里高爾在某天早上醒來后，發現自己變形為一只甲殼蟲。之后都是以格里高爾變形為甲殼蟲的故事明線推動情節的發展。他的變形致使他面目全非，無法拋頭露面，招使脾氣暴躁的父親、懦弱卑微的母親以及單純無知的妹妹等人物出場。《女女女》的變形事件在故事的高潮位置出現，它一直是故事的暗線。幺姑的變形并不是在故事的開頭處發生，故事開端處的幺姑是個健康好動、心善人美的女子。當故事將人物遭遇、故事背景都完整地布置成功后，幺姑的變形才加入故事情節中，這也證明幺姑的變形屬于故事暗線。

敘述視角是指作家講故事時所采用的敘述方式，通過作家構建的某一樣式來向讀者展現小說情節、小說人物以及故事背景。敘述視角包括第一人稱、第二人稱、第三人稱，在實際的敘述過程中，可以同時運用多種敘述視角將一個故事敘述完整。

《變形記》用第三人稱視角講述一個關于變形的故事。第三人稱視角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敘述者了解小說人物、行為及事件的方方面面。第三人稱視角不僅可以優先知曉人物的情感、動機與思想，還能隨意地超越時空。從“格里高爾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3]可以看出卡夫卡是站在第三人稱的角度看到格里高爾在自己家變形成一只蟲子。隨后卡夫卡一直以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視角敘述發生在格里高爾家人身上的一切事情，包括父親外出喝酒，母親偷偷關起房門獨自流淚，妹妹放棄學業這些主人公格里高爾并未所見所聞的事件。《女女女》用第二人稱敘述視角講述一個有關變形的故事。第二人稱敘述視角是指敘述者只知道故事中某一個人的情況，即從某個人的單一角度講述故事。而且敘述者是故事中的一個角色，他不僅可以參與事件過程，又可以離開作品環境面向讀者進行描述和評介。[4]《女女女》中“我”是故事中幺姑的侄子，知道幺姑的具體情況。幺姑變形前在鄉村多次改嫁又臨時決定進城，后因洗澡摔倒癱瘓后，變形成動物等前后的整個遭遇我對其都了解熟悉，有時還參與其中。可知韓少功借助“我”這一第二人稱敘述視角講述幺姑變異的經歷。

三、變形母題的生成

文學創作是一種精神生產，其生產者即創作主體在精神生產過程中起著無比重要的作用。從古至今都有人堅持“文如其人”的觀點，表明文學的創作與作家之間存有密切關系。[5]小說中變形母題作為文學創作的一部分，它的生成無不涉及作家的生活經歷與文化背景。《變形記》與《女女女》中變形母題的生成與兩位作者不同的生活經歷和文化背景有關。

卡夫卡的患病經歷促使了《變形記》變形母題的產生。卡夫卡是一位遭受多重疾病摧殘的作家，他從小就體弱多病，抵抗力差，長期與神經衰弱、腸胃不適等疾病糾纏，睡不著覺、胃疼、頭痛是家常便飯。更嚴重的是他后期被診斷出患有肺結核，每天吃藥打針，生活品質驟降。而進一步分析可知《變形記》中的變形其實與人類患病極其相似。《變形記》中格里高爾面部逐漸丑化，軀體發生改變的變形結果不正是人類生病后所具有的癥狀嗎？因此可以認為長期疾病纏身的卡夫卡將患病感受寫進《變形記》，促使小說變形母題的生成。韓少功是中國20世紀末的作家，當時中國市場經濟形成，城市化進程加快，隨之而來的是人性中的假惡丑沉渣的泛起，韓少功開始將變形母題放置進自己的文學創作。

來自奧地利的卡夫卡在猶太文化圈中成長，猶太文化影響著卡夫卡創作《變形記》及其中的變形母題的產生。肖勒姆把“靈魂轉世”這一觀念特別地與猶太民族的流亡或放逐經驗聯系起來：“流亡的可怕反映在卡巴拉關于靈魂轉世的教導中，這種教導由于強調靈魂流亡需要經歷諸多階段而深得人心。”在這一理解視野中，“變形”實際上是靈魂流亡的形式，所表達的是“流亡的真實性”（the reality of Exile）。[6]《變形記》變形母題的產生可以追溯猶太民族流亡的歷史。成長于中國的韓少功，因受到漢文化與西方文化影響而產生《女女女》變形母題。作為尋根文學的代表作家，韓少功強調文學之根的重要性。他認為“文學是有‘根的，并且文學的‘根應該深深地植入民族傳說、民族神話的肥沃土壤中，如果文學的‘根不深，那么文學的葉也難以長得茂盛”。同時韓少功倡導的文學之“根”是具有楚文化浪漫色彩的。韓少功在采訪中也多次提到“楚文化中的許多東西我是很感興趣。比如楚文化的主觀浪漫主義精神，不拘泥于形式，夸張地擴張、擴大這種浪漫主義精神，我覺得我是可以吸收的”。[7]他深受楚文化的影響，也汲取中國楚文化中的浪漫成分產生《女女女》的變形母題。《女女女》中變形母題的產生，也與韓少功受到卡夫卡影響有關。20世紀末，中國實施改革開放政策，隨著中國大門的打開，西方的各種思想猶如潮水般涌入國內。韓少功在此期間或多或少接觸過卡夫卡的作品。對于韓少功來說，變形母題是在中西文化碰撞與融合下產生的。

四、結語

變形母題作為文學中的一個母題，它的運用讓小說具備更高的文學價值。《變形記》與《女女女》兩部小說在變形情節、視角敘述運用上，以及變形母題生成上存有差異，這不妨礙變形母題極大地增強了兩部小說的表現力度與可讀性。《變形記》以主人公變成甲殼蟲為故事為開端，以甲殼蟲的死亡為故事的結尾。《女女女》的開端是幺姑的心理變異，結尾為幺姑的身體變異與死亡。貫穿故事始終的變異線索推動小說情節發展，也讓情節變得波瀾起伏。由此可看出，變形母題的運用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小說的文學魅力與價值。

作者簡介：李芳芳（1998—），女，湖南永州人，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文藝學。

注釋：

〔1〕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M].劉繼，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

〔2〕韓少功.歸去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3〕卡夫卡.變形記：中短篇小說集[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4〕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5.

〔5〕王一川.文學概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6〕段若川.關于魔幻現實主義的幾個問題[J]. 外國文學動態，1998（5）：23-26.

〔7〕趙山奎.卡夫卡的《變形記》與“靈魂輪回”[J].長江學術，2016（2）：83-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