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宗強先生于1982年發表在《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七輯)》一書中的《隋代文學思想平議》一文,在探討隋代文學思想問題的同時,頗見其學術理念與研究方法的嚴謹獨到。
一、研究視角合理獨到
對古代文學思想的考察,就本質而言仍屬于理論觀念層面上的研究。一般學界所認為的古代文學思想,其研究范圍大體可包括文化語境、創作動機、文體形態、風格特征、審美價值與接受影響等幾個方面。而出于對“文學”概念復雜不明且宏觀開放現象的考慮,影響文學發展的因素也有諸多方面,因此對文學思想的各個研究領域又會牽涉頗多,不僅包括應有的對文本本身的考察明辨,同時還要關注社會存在作用下的觀念影響與創作主體特有心態等方面。從理論上講,對文學思想的合格研究,應將這些方面和諧地納入到一個整體的研究當中,從而形成嚴密的述說論證體系。但在實際操作中卻頗為繁雜,又極易顧此失彼,即便寫成也多有連篇累牘之嫌。
羅宗強先生《隋代文學思想平議》一文在面對上述問題時,創造性地以“平議”視角,即從隋代文學思想的評價入手,使有關隋代文學之動因、特征、風格、發展脈絡、功能以及后世影響等方面得以系統性、條理性的整體論述。其在《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中指出:“只有把文學批評、文學理論、與文學創作反映的文學思想傾向放在一起研究,才有可能較好地說明文學思想的發展面貌,較好地探討文學思想的發展規律。”[1]4可視之為羅宗強先生在對待研究對象上的處理方法。不孤立看待文學思想中文學理論及批評的重要地位,同時貫穿文學史意識,將隋代文學思想從綜合評議的角度予以詳細說明。
《隋代文學思想平議》一文整體可劃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回顧隋代以前齊梁文學的特征及其現實利弊。在對隋代文學發生前因的論述中,不僅交代其受到的前期因素影響,同時指出在這種利弊的選擇面前,文學發展過程中自身已經面臨問題,亟待文人們去解決,以“文學已經發展到了一個轉折的關口”[2]146作為研究對象的評議標準。第二部分對隋代文學處于轉變關口之過渡期特征予以說明。即對隋代文學關于處理“文學已經發展到了一個轉折的關口”這一問題下的成就做出定位,從創作沉寂(即代表作家稀少和統治者政策輕視文學)、吸收但尚未融合的文學發展狀況(即風格由先前的南北地域劃分,到南北錯落的作家群劃分)展開分析。第三部分對過渡期下所要求的合格文學理論做出整理。選擇隋文帝詔改文風與王通文學思想為對象,以其分別為官方與民間意見,且時間上一在隋初,一在隋末而具有代表性。最后部分承接上文,對過渡期下所要求的合格文學理論做出評議,從文學發展的自身規律、正確反映文學發展趨勢以及方法論上,對隋代文學理論給出了“并未能擔當起引導文學進一步發展的歷史使命”[2]158的判斷。
依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在結構上,特別是有關不同研究方面時,羅宗強先生以研究對象范疇界定為依據合理劃分了各部分論述的歸類。例如第二部分,結合作家創作來探討文學思想,在方法上可補理論批評之不足。“如果只研究文學批評與理論,而不從文學創作的發展趨向研究文學思想,我們可能就會把極其重要的文學思想的發展段落忽略了。”[1]4從楊素、盧思道等人的相關創作風格入手,就可以發現隋代文學尚頗有質厚深沉的味道,從而與前期的齊梁綺靡文學相差異,說明隋代文壇透露著新的生機,因此可以說是文學轉變關口的過渡期。而如果僅僅是將文學理論作為研究之唯一材料的話,那么從后面的相關評論中,我們就不可能得出隋代文學的積極意義究竟何在,也就無法真實認識到隋代文學的本來樣貌,和它在文學發展史上應有的價值作用,其標題“平議”之說,也會因此而大打折扣。
二、學術態度求真務實
羅宗強先生對待學術研究謹嚴求實的精神,在直觀上就有著多處的反映。其在《四十年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的反思》中強調“對于歷史的真切描述本身就是研究目的”。[3]2在《古代文學理論研究概述》中認為“弄清古代文學理論的歷史面貌本身,也可以說就是研究目的”。[4]7又說“復原古文論的歷史面貌,也可視為研究的目的”[5]“學術研究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求真”。[6]112可見,求真務實是羅宗強先生學術研究中一貫堅持秉行的原則。只有恢復研究對象之本來面貌,我們才能從更為全面與客觀的角度對其做出合理負責的研究論述,才是真正意義上有用的學術成果。
《隋代文學思想平議》一文多處體現著此類研究意識。求真務實精神在學術研究的過程中基本反映在兩個方面,一是對研究對象真實事件之追根溯源的考察,力圖糾正先前的錯誤認識;二是在對研究對象評價上,做出客觀公正全面的綜合辯證考量,避免以偏概全的極端意見。在第一類上,以眾人生卒年齡反推《中說·王道篇》所涉王通及其所謂弟子門人材料之真實性。以李德林卒于開皇十一年,而王通至長安為仁壽三年,李德林已死十二年,證明其記載有誤;又以仁壽年間楊素為朝廷重臣,而王通年僅二十,亦未成名,且獻策未被擢用,從事實情理推論楊素拜見王通的可能性極小。兩個推論合情合理,且具有較強的說服力。此后又以楊炯《王勃集序》、王績《游北山賦》合證楊素、賀若弼之流斷無師事王通之可能。此外,為了繼續增強推論之可靠,復引邵博《聞見后錄》記載司馬光《文中子補傳評》,以前人意見作為參證材料。此處同樣不以前人已有之論述與思路而直接挪為己用,反映出羅宗強先生不迷信前人權威,而事必躬親,必要以真材實料去做最為可靠的事跡考察。
第二類反映在對研究對象的評價上,力求以精審辨析,客觀公正全面地對相關問題做出綜合辯證考量。其對待影響隋代文學發展的齊梁文風的評價,就充分考慮到齊梁文風于文學發展的利弊雙重作用。如果對齊梁文風做出過高的肯定評價,則此后的隋代文學發展特征就無法很好地延續前代優良文風傳統的意見,而被過低地予以批評;同樣如果對齊梁文風批評過于極端,完全抹殺了齊梁文學在文學發展上的積極影響,則又會過高褒獎隋代文學。無論上述哪種情況,一旦出現對前代影響的失衡誤判,都將導致此后文學發展評價脫離真實。因此,羅宗強先生對于齊梁文學予以了正反利弊的雙重看待,在文學形式層面給出積極評價,認為齊梁文學在創作上重視文學特征,積極尋求更為豐富的表現方法與藝術美感,具有重要的進步意義。以此對隋代文學在文學理論上的單純復古傾向進行批判,認為未能很好繼承齊梁文學在藝術形式創造上的珍貴財產。同時又指出齊梁文學對形式美的極致追求,導致在內容上忽略了文學對善的要求,自身進步意義的消失成為文學發展的障礙。值得注意的是,羅宗強先生在論述齊梁文學的弊端時,同樣沒有以偏概全,并未將所謂的宮體詩特征意義移置于整個齊梁文學,甚至在形容齊梁文學時,也并未用“淫靡、放蕩”之類的評語。充分考慮齊梁時期文風的整體情況,所謂“它幾乎是把文學引到絕路上去了”,[2]146并非是以齊梁文學內容上的缺失而否定其在形式上的成就,而是從齊梁文學反映的生活面窄小、作家眼光局限,把對形式美的追求引向越來越繁瑣等方面,在形式問題探討的內部,進一步就整體概述下的齊梁文學形式研究做出細分探討。
三、對待問題精審分析
在對隋代文學理論的分析中,頗見由上述求真意識而衍申出的在思考問題時的精審分析。在對隋代文學理論的評價中,三點意見都顯示出羅宗強先生思考問題之全面深入。首先從違背文學發展自身規律的角度,對隋代文學與齊梁文學進行比較考察,沒有簡單以隋代文學復古觀念為批判對象,從而就淺層辯證思路出發,認為隋代文學只是單純的矯枉過正。而是從文學發展的歷史事實著眼,點明齊梁文學的發展已經使得文學與早期政教經學的混同狀態相分離,在已獨立成科、已形成自身特征同時又有著豐富藝術經驗積累的前提下,隋代文學理論的相關意見出現了有悖于現實發展的矛盾。故而在充分的理論闡述下,對隋代文學以一種極端代替另一種極端的做法予以批判,而非單純地用內容與形式相統一的原則,直接對隋代文學做出蒼白判斷。
又如,對隋代兩種文學理論的內部分析也頗為細致。其引述李諤《上隋高祖革文華書》所謂“大隋受命,圣道聿興,屏黜輕浮,遏止華偽”,又以“魏之三祖,更尚文詞,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蟲之小藝。下之從上,有同影響,競騁文華,遂成風俗”,對比看待此一思想并非簡單就齊梁不正文風做理性糾正,而是不留余地地對文學藝術的審美屬性做出徹底批評,欲圖完全抹除文學的自身特點,則其對文學的見解暴露出原先文學功用論的側重認知,對待其文學理論認知評價的傾向考慮,因此也要做到此點注意。以第三版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為例,其在第二卷第四編第八章“散文的文體文風改革”中,就對李諤的文學理論做出了如下論述,“西魏的蘇綽和隋的李諤,都提出過文體復古的主張,但都未曾產生多少實際的影響”,其下又說“初唐的陳子昂提倡風雅興寄,在唐代影響很大,但其時并未形成文風改革的普遍風氣”,[7]299將李諤與陳子昂并提,并均以沒有很大影響而做出不無惋惜口吻的論述,即可說明在對李諤文學主張的認識上,或未能予以足夠辨析,只是從其反對前代齊梁文學綺靡特征的角度,以內容糾正形式的觀點對李諤文學主張做出積極評價,而未注意到其背后矯枉過正的倒退觀念。反觀《隋代文學思想平議》,則有特別強調李諤文學主張與初唐文學復古的本質差別,所謂“以復古為革新的主張,是在復古的口號下推行革新……而隋代的理論家們的主張則毫無革新的內容”。[2]156同時,參考由羅宗強先生主編,張毅撰寫的《中國古代文學發展史》第四編第一章“隋代文學的過渡性質”,在提及李諤文學主張時,僅作為事跡論述,“隋初有李諤的《上隋高祖革文華書》,反對文華藻飾,提倡復古……隋文帝聽其言,企圖用政治力量來改革六朝以來的浮靡文風,可收效甚微”。[8]13又在“唐代散文的發展”一章,提及“隋代李諤、王通的抨擊六朝文”[8]148一句,其討論都對隋代文學思想的后世意義予以一定范圍內的限定,于細處的詳加留意,顯示出羅宗強先生治學研究之獨到的觀察。
最后,在有關文學理論觀點的實踐上,也體現出羅宗強先生對問題的綜合考慮與深思明辨。對待一種文學主張,我們較多從理論觀點的內容出發,引申到相關背景與對前后期文論的對比研究上,而忽略了其現實社會中的具體實踐。羅宗強先生在論及李諤文學主張時,注意到其具體操作的特殊之處,征引《隋書·李諤傳》“頒示天下,四海靡然向風,深革其弊”,指出其文學主張是得到隋文帝認可,依靠官方政治力量予以施行的。對待王通文學主張的考察,羅宗強先生雖未得到說明其主張欲圖借助政治推行的有力材料,但以《中說·天地篇》“學者博誦云乎哉!必也貫乎道;文者茍作云乎哉!必也濟乎義”的論述,敏銳地察覺出其本質上的文以載道傾向,而以文章來教化、規范社會,則必然同樣是要借助自上而下的政治倡導。羅宗強先生在得出二者在方法論上的共同之處后,以對文學理論的深刻的認知學識,指出“一種正確的文學理論主張,要看它在文學創作實踐中是否反映出實際業績。它的作用在于引導,而不是威逼”。[2]157此處是就隋代文學主張方法論提出的批評意見,其后又以初唐四杰、李白、殷璠等人為例,指出唐代的文學主張是以創作實踐為基礎的,從根源上將唐代文論與隋代文論做出了明確的界限劃分。
作者簡介:陶江峰(1997—),男,漢族,安徽宣城人,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唐前文獻與文學。
注釋:
〔1〕羅宗強.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羅宗強.古代文學理論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羅宗強,盧盛江.四十年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的反思[J].文學遺產,1989(4):1-14.
〔4〕羅宗強.古代文學理論研究概述[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91.
〔5〕羅宗強,鄧國光.近百年中國古代文論之研究[J].文學評論,1997(2):10.
〔6〕羅宗強.古文論研究雜識[J].文藝研究,1999(3):111-121.
〔7〕袁行霈.中國文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
〔8〕羅宗強,陳洪.中國古代文學發展史[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