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樸園的另一面

鄭義廣

1934 年，曹禺的經(jīng)典作品《雷雨》橫空出世，引起了當時戲劇界的極大震動，以至跨越四十余載，茅盾先生在祝賀他的劇作《王昭君》發(fā)表時，依然不忘贊嘆“ 當年海上驚雷雨”。與《雷雨》的大名相伴而生的，則是人們對其主題和人物的熱烈討論。曹禺在1936 年發(fā)表的《雷雨》序言中說，很多人認為這部作品是“暴露大家庭的罪惡”，他其實并非要“匡正什么或攻擊什么”，而是想借故事中人物的悲歡來展現(xiàn)他所感受到的“天地間的殘忍”。作者披露的這個創(chuàng)作意圖非常重要，但從歷來的研究看，大家對此似乎不大買賬，仍然喜歡用階級斗爭的思維解讀該劇，這不僅弱化了作品的思想性，也極容易造成對人物分析的簡單化、單向度處理。譬如提到其中的重要人物周樸園，往往是先將他定性為舊地主、資本家，再對其給予“虛偽”“冷酷”“專橫獨斷”“唯利是圖”“心狠手辣”等負面評價。這些說法原本不錯，在劇中都能找到如山鐵證；但如果據(jù)此便認定周樸園一無是處，認定他對三十年后的魯侍萍“肯定是沒有感情的”，認定“他徹頭徹尾變成了一個‘只愛自己的人”（見2021 年第11期《語文學習》之《三十年來心事》一文），那顯然陷入了“合成謬誤”的邏輯陷阱，以偏概全，無法令人信服。魯迅先生說：“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而我們看到，老師們在討論周樸園這個形象時，往往只局限于對課本所節(jié)選的第二幕片段的爬梳、斟酌，對作品其他部分則較少涉及。如果通讀該劇四幕及其序幕和尾聲，細加揣摩就會發(fā)現(xiàn)，周樸園除了有虛偽、專制、狠心的“一面”，還有常常被忽略的重情重義的“另一面”。他并不是“可以用一個句子表達出來”的漫畫式形象，而是具有復雜性格和多個側面的圓形人物，需要讀者進行全方位觀照，不戴有色眼鏡，才能更加準確深入地理解。一般認為，第二幕周樸園在得知魯侍萍的身份后，開具五千元的支票給她只是出于“用錢解決一切問題的鄙陋心理，是為了封侍萍的口”，與他用錢收買罷工代表的伎倆如出一轍。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在侍萍撕碎支票，并且明確說不會將他們的這層關系告訴任何人之后，周樸園完全沒有必要再節(jié)外生枝，只需靜待侍萍帶四鳳、魯貴一干人等離開就可以了；然而，在作品第四幕開頭，周樸園深夜與仆人有這樣一段對話：

周樸園什么時候了？

仆人嗯，——大概兩點鐘了。

周樸園剛才我叫賬房匯一筆錢到濟南去，他們弄清楚了沒有？

仆人您說寄給濟南一個，一個姓魯?shù)模菃幔?/p>

周樸園嗯。

仆人預備好了。

濟南是侍萍做工學校的所在之地，“魯”則是侍萍丈夫的姓氏（封建社會女子出嫁從夫，“魯媽”之得名與“祥林嫂”是一樣的），錢寄給誰不言自明，而且從后面的情節(jié)中我們得知，這是一筆遠超五千元的巨款。當侍萍為了找四鳳再次來到周公館時，周樸園以為她要與周萍母子相認，為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他不顧地位與尊嚴，將其與周家的關系和盤托出，并且對侍萍說：“我老了，剛才叫你走，我很后悔，我預備寄給你兩萬塊錢。現(xiàn)在你既然來了，我想萍兒是個孝順孩子，他會好好侍奉你。我對不起你的地方，他會補上的。”如果周樸園僅僅是為了息事寧人，在“性情沒大改”的侍萍給他吃了定心丸之后，他原可以放心，何必再寄給她這么多錢？又何必在大庭廣眾之下公布侍萍的身份呢？這只能說明他內(nèi)心真的掛念侍萍、真的想彌補自己當年的過錯。曹禺說：“周樸園也是一個人，不能認為資本家就沒有人性。為了錢，故意淹死兩千二百個小工，這是他的人性。愛他所愛的人，在他生活的圈子里需要感情的溫暖，這也是他的人性。”（夏竹《曹禺與語文教師談〈雷雨〉》，《語文戰(zhàn)線》1981 年第2 期）我們是否也可以這樣說：面對突然站在自己面前的侍萍，出于防衛(wèi)的本能，為守護自己的榮譽、財富、地位、家庭等警惕她，質(zhì)問她，甚至想辦法驅(qū)趕她，這是周樸園的人性；對初戀的懷念、對拋棄孩子生母的自責、想要彌補過錯、救贖自己的靈魂，這也是周樸園的人性。

除此之外，劇本的序幕和尾聲部分，都寫到了十年后侍萍在由周公館改造的教會醫(yī)院住院治療的情形。我們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得病的：是從十年前四鳳遇難、周萍自殺、大海出走之后，還是魯貴喝酒而死、她失去了最后的親人之后？但不管哪種情況，作為底層的勞動婦女，單靠她自己的財力和社會關系，侍萍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來到如此高級的教會醫(yī)院養(yǎng)病的，更不可能一住九年，顯然是周樸園一手操辦了此事。他不僅為侍萍安頓了住處，每次前來探視妻子蘩漪，他還會詳細詢問侍萍的狀況：

老人（關切地，向姑乙）她現(xiàn)在怎么樣？

姑乙還是那樣！

老人吃飯還好么？

姑乙不多。

老人（指頭）她這兒？

姑乙（搖頭）不，還是不認識人。

其時侍萍已經(jīng)精神失常，與外界無法正常交流了，而且她又不會胡言亂語，對周樸園不會構成任何威脅。如果只是出于利益的考量，對侍萍沒有任何情義可言，周樸園完全沒有必要勞神費力地長時間照料一個或許已經(jīng)完全不認識自己的人。

以前人們在談及周樸園這個人物時，傾向于一味否定。究其原因，除了未能顧及全篇之外，筆者認為，還受到了作者某些話語的影響。1979 年第3 期《中國戲劇》雜志發(fā)表了由王朝聞的采訪稿整理而成的文章《曹禺談<雷雨>》，曹禺說：“周樸園這個人可以說是壞到家了，壞到連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是壞人的程度。”這段話后來被老師和研究者廣泛引用，成為批判周樸園的有力“武器”。對于曹禺的這個觀點，我覺得應該從兩個方面來看。首先，如上文所述，周樸園確實有壞的一面，但我們不能據(jù)此就否認他有好的一面。人性是復雜的，善惡是非常常因時、因地、因人而攢聚于一身。這樣的例子在歷史和文學中都有許多，周樸園也突出地體現(xiàn)了這種復雜性。其次，這個采訪是在1978年9 月進行的，當時文革剛剛結束，思想解放運動還沒有真正開始，（十一屆三中全會1978 年12 月才召開）我們明顯能感受到這些說辭還殘留著特殊時期的話語特征，很難說反映了作者真實的創(chuàng)作意圖。與其將這些評論奉為圭臬，倒不如認真審視作者創(chuàng)作之初的心路歷程，或許從那里能得到更多有益的啟發(fā)。

曹禺在1936 年出版的《雷雨》序言中說：“我用一種悲憫的心情來寫劇中人物的爭執(zhí)，我誠懇地祈望著看戲的人們也以一種悲憫的眼來俯視這群地上的人們。”是的，《雷雨》中的很多人物都可以引起讀者、觀眾的悲憫之情，周樸園也不例外。正因為如此，當他最終變成孤家寡人時，我們并不會感到快意，并不會想到“惡有惡報”“罪有應得”諸如此類的詞語，只會為一位頭發(fā)斑白的老人在除夕本該團圓的時候找不到任何情感的慰藉而黯然神傷。

要之，只有看到周樸園重情重義的一面，深切體察他想彌補過錯而不得的心理，懷著悲憫之情看待包括周樸園在內(nèi)的劇中人物在命運面前的掙扎與無奈，才能更好地理解曹禺所說“在《雷雨》里，宇宙像一口殘酷的井”以及他想表現(xiàn)的“天地間的殘忍”的深刻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