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小住（組詩）

路也

泰山上空

今夜，在泰山半坡

抬頭仰望

空中的不朽

巨大的幽藍

在山形輪廓之上

吸氣屏息

云絮翻譯著微風

匿名的空白

朝向北方的廣大

萬物沉寂

全都失去了回聲

只剩下頭頂之上的緩緩轉(zhuǎn)動

沒有歷法，沒有鐘擺

除了最初的象形文字

什么都不會發(fā)生

星星已多年不見，其實從未減少

一顆，一顆，又一顆

全都釘在原處

山中小住

四月中下旬，花香有了倦意

億萬年層巖之間煥發(fā)新綠

流水測量山勢的英勇

風吹送松柏的美德

狗吠清脆，斑鳩、柳鶯和云雀叫聲各異

使空氣顯得滑膩

太陽低垂

堵住了埡口

巨石征服了時間

還想說服空氣

野徑迢遙通往天外

情愛不知所蹤，世事不睬不理

一起進山的，是永遠不變的朋友

不緊不慢地走在人生中途

突兀響起的森林防火智能語音播報器

引發(fā)了一陣心悸

整座山側(cè)身

我們在天黑前趕回暫住的木屋

春 夜

親愛的朋友，你和我

在李杜曾經(jīng)到過的山間

攜手日同行，一杯杯喝過咖啡

在隔音硅膠耳塞和舒樂安定的助力之下

蓋著同一床春天的棉被沉沉睡去

月亮從天窗照進來了

一片銀色虛空

蒼穹高懸，群山鏈接

云和水的愿望終于達成

初來乍到

為錯過杏樹的花期而遺憾

卻得到了眾多青杏小

此刻門外正搖曳著

那毛茸茸的喜悅

一架正掠過山巔的紅眼航班

混淆進天際的星星

相比之下，陷入睡眠山谷的人

則散發(fā)出新生艾蒿的清香

黎明踱步而來，太陽將被重新頂禮膜拜

我們并不想一直待在

終有一天變得亙古的黑暗之中

萬物皆有定時

誰能在這世上永存

而我分明知曉必然有什么

凌駕于這一切之上，比所有春天相加

都要明亮

彩石溪

我什么都不要

我已經(jīng)如此富有

此刻，最想做的是，命令這條溪水停下來

為我一個人暫停片刻

水流止息，喧嘩消失，兩岸青山陷入沉思

一川帶花紋的石頭，任我定睛細瞅

一座大山的背面，被我翻了個底朝天

秋天的箱底有那么多細軟

風吹過時，開始暈眩

為了讓我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水真的停

了下來

一頭撞進地球的后院，時間的后院

這樣的后院，通向無限

真的什么都不要，什么東西都別再給我

我一個人在山澗

擁有一條溪水的形而上學

去梯子山

上午十點鐘，三公里緩和的上坡路，我一

個人走

時間在寂靜里發(fā)出亮光

右邊是石頭村屋，是紅薯地，是育林苗圃

左邊是深壑溪水，里面每塊巨石都揣著心跳

我要去梯子山，我早已走在它的陰影里

上降甘、黑牛窩、栗林溝、八十崖、南溝、

南石灰峪

全都在梯子山那本地海拔之最的陰影里

屏風般的遮擋，既是庇護也是剝奪

沿途看見收成之后葉片變斑斕的栗樹林

野菊開得像發(fā)生了叛亂

從草木間穿過，我的靈魂可能是一只松鼠

常常弄丟堅果，迷迷糊糊

天藍到無言，藍到啞了

偶爾打一個白云的哈欠

我走得不緊不慢，中途被汩汩聲引向一眼泉

這條山路被白日夢牽引著

在拐彎的地方，風刮過峭巖

一座新墳突現(xiàn)，想把趕路的人一把拽過去

我本能地一溜小跑，望見一棵掛著紅布條

的古槐

而一棵樹纏著萬千布條更令我驚駭

倒退多年此處想必有座廟，坍塌后，形狀

還留在空氣中

繼續(xù)向前，看見一大片嚴重超載的蘋果園，

我心始安

除了某顆果子不能吃，其他都可以吃

泉旁多結(jié)果子的枝條探出墻外，果子都包著核

過了一座石橋便到村口

村莊就掛在梯子山的山腳

全程未遇一個人，三公里秋光，三公里流水

近幾年，我總是只身出行，偏愛獨處

一個人常常像一支部隊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