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澤方









當代小說家畢飛宇評價蒲松齡短篇小說《促織》時說:“作為一個偉大的小說家,蒲松齡在極其有限的1700個字里鑄就了《紅樓夢》一般的史詩品格。讀《促織》,猶如看蒼山綿延,猶如聽波濤洶涌。這是一句套話,說的人多了。我們今天要解決的問題是,蒼山是如何綿延的,波濤是如何洶涌的。”“蒼山綿延”“波濤洶涌”是指《促織》在敘事上的起伏跌宕及讀者在閱讀中被調動的情感體驗。這種情節的曲折是多數高中生能發現并理解的小說特色,可如何體會其中所具有的如蒼山綿延、波濤洶涌般的美學趣味呢?
我讓學生用最精煉的話概括《促織》每部分講了什么,學生很快找到文本規律概括出了以“蟲”為線索形成的“尚蟲——捉蟲——卜蟲——得蟲——死蟲——喪子——復得蟲——斗蟲——斗雞——獻蟲”的故事鏈,接下來我們一邊細讀各部分,一邊根據情節發展與人物心理繪就一條折線圖,這條折線也是讀者情感體驗的變化圖。以“尚蟲”為起點,“宮中尚促織之戲”,從宮人到縣令、里長、市井人家,層層加碼,直到成名一家成為目標對象,被逼交蟲,讀書人成名日日于草間尋蟲卻無所收獲,最終被打得鮮血淋漓意欲尋死,倘以“尚蟲”為成名一家心理波動的起點,那么從“尚蟲”到“捉蟲”成名的情感趨向就是一條下行線,即:
敘事文本中人物的死亡情節往往是低谷元素,通常是某一階段的終結,蒲松齡將成名的欲死置于小說開始,那么而后就一定要有轉機,所以這時村里來了一位神機妙算的駝背女巫,成名妻子前去求卜,得到一張繪有圖畫的讖紙,這是“卜蟲”的過程。我問學生“卜蟲”的折線圖應該怎么畫,落點應在什么位置,有的學生說應該與“捉蟲”的落點在同一水平線,因為此時終究還是沒有蟲,所以成名的心情應該還是絕望的;有的學生說落點應比“捉蟲”稍高一些,因為這時有了懸念,好像有可以得到蟲的機會,心情應是因有期待而好一些,但又不能太高,畢竟還不知道能否如愿得蟲,經過討論我們決定采取后一種觀點,于是折線圖變為:
通過將人物情感具象化為可度量的圖線,學生能清楚理會并表達出每種情感的走向變化程度與原因,所以接下來當成名拿著讖紙果真在村東大佛閣后的草石間找到一只“巨身修尾,青項金翅”的完美促織時,學生不約而同地要求一定要把“得蟲”的落點定得高一點,我問為什么一定要高一點,不那么高不行嗎?學生紛紛不同意:不高不足以顯示此時的激動與興奮,因為實在太難得了!本來要絕望自盡的人卻突逢轉機,還是在整個陜西境內不盛產促織的情況下,通過巫術這種傳奇方式得到了一只極俊健的促織——是的,如果說找到促織這件事本身就是朝上的走向,那么由于這只促織又是憑借特殊方式意外得來、且各項條件異常優越,成名一家及讀者的情緒便會加倍欣喜,所以“得蟲”這條折線不但要向上,而且落點要較高:
至此小說敘事已完成了一輪拋物線——從正常到低谷再到高峰。我讓學生僅借助目前的折線圖來預測接下來的情節走向,幾乎所有學生都說要下降,因為只有從高處落下才能曲折,找到完美的促織之后一定會發生變故使故事轉向悲慘才能精彩。果然接下來成名的兒子因好奇想要看一看這只完美的促織卻不慎將其拍死,這一情節在小說第五自然段,相較“捉蟲”“卜蟲”“得蟲”,段落篇幅短小,也即在經歷了漫長又痛苦的尋蟲過程并最終得蟲后,蒲松齡干脆利落、很“無情”地立馬把這只“救命稻草”寫死了,這時折線必然下行,可落在哪里?學生立馬指出要在“捉蟲”的落點之下,因為這種得而又失的心情必然比一直無所得要更加低沉絕望,所以小說在極短篇幅內迅速大起大落:
學生心情也隨著這清晰的折線圖起落,這時他們也如成名一家般不知如何是好,同時又極欲知道成名得知促織已死時會發生什么,他會怎么跟兒子算賬?——怒火必然會造成極大的戲劇沖突,掀起情節上的小高潮,學生充滿了期待。可再讀下去卻并非如此,學生的期待撲了個空:成名的兒子極度驚懼投井自殺!成名“化怒為悲,搶呼欲絕”——小說并沒有如常規般掀起小高潮,而是繼續下沉——可正是這意想不到的悖常在讀者反應中構成了波折,這也正是蒲松齡卓絕敘事藝術的表現:以低谷做高潮。即使學生對怒火的期待成空,但并未造成閱讀與審美缺憾,蒲松齡用巨大震驚和無言悲哀輕松填補了讀者期待。我繼續在折線圖上添加“喪子”部分:
這時有學生提出質疑:“老師你畫得太短了!‘死蟲’情節的折線那么長,‘喪子’情節怎么才這么一點(長度)?”我還沒說話已有學生搶先作答:“因為在這樣的社會中人不如蟲。”這個回答精彩極了,在一個自上而下都被小小促織左右的社會,很難說成名夫婦此刻的悲哀中是對死蟲的悲哀更多還是對喪子的悲哀更多,“喪子”情節的折線長度越短,其中的反諷與批判意味越強。
從敘事來看,小說走向已連續兩次下行,如果說第一次下行是敘述規律的必然,第二次下行是小說家蒲松齡的藝術造詣,接下來必然要上揚。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有凈化作用,悲劇的悲傷體驗本質上是一種審美快感,可一旦沒有限制便會失去美感與快感,只能帶來恐怖與驚懼,這時喪失審美距離的藝術已不是藝術。所以成名的兒子到了半夜復活了,翌日成名又得到了一只促織,可作者并不著急,此時敘事節奏很輕很慢:兒子只是有了氣息慢慢復蘇,得到的促織也是“小”“劣”“形若土狗”,這既是作者對敘事規律的忠實,也是在為后文張本。我問第二次得蟲落點應在哪里,討論后學生認為應在第一次“捉蟲”之上,因為畢竟是得蟲,所以是喜悅的,但要在第一次“得蟲”之下,因為這次得到的促織并不很完美,所以沒那么喜悅,我又追問,與“尚蟲”相比,落點孰高孰低?學生又陷入思考,一位學生的答案折服了大家,他認為應比“尚蟲”低一些,因為起初什么都沒發生時應是最普通的心理狀態,現在盡管復得促織,但經歷了前期“捉蟲”“卜蟲”“得蟲”“死蟲”“喪子”這些起伏巨大的折磨之后,成名一家的心情應是戰戰兢兢,他們已不可能是平穩正常的初始狀態——又是一次精彩的回答,于是我們畫下了“復得蟲”的折線:
成名得到這只品相不佳的促織后害怕貿然進獻不得圣意,于是想試斗一番,恰同村有一戰無不勝的名蟲“蟹殼青”,于是拉開了二蟲相斗的序幕。從敘事來說,小說情節至此已有兩個“U”形結構,但第二個“U”型的高潮還未來到,一戰無不勝的名蟲與一品相欠佳的小蟲相斗,在亟需情節高潮的文本中必然是上行情節——看似不可能獲勝者獲勝,這是大多數文本引發高潮的技巧,學生也很熟悉,所以能輕松猜到,可如畢飛宇所說:“這一段寫得極其精彩,可謂漫天彩霞,驚天動地。如果沒有這一段,《促織》就不是《促織》,蒲松齡就不是蒲松齡了。”因為在這一段中“蒲松齡發明了文學的公雞”。與前文蒲松齡使成名一家“死蟲”又“喪子”出人意料地連續下行一樣,蒲松齡在這里又使小說連續上行——這只小促織不但戰勝了“蟹殼青”,更力叮逼退了一只意外闖入想要啄食它的大公雞!至此小說又顯傳奇色彩,也進入令人拍案的高潮,我問這一段折線怎么畫?學生說“斗雞”的落點一定要高,要比“得蟲”還高,情感不會說謊,他們清楚地體會到此次斗雞的高潮要比第一次得蟲的高潮高得多,因為這是經過了又一次生死與失去、經歷了兩次看似不可能而得來的高潮,為了這個高潮作者醞釀了很多。我追問除了落點要極高外其他部分怎么畫,這時有學生說要有曲折,因為這個高潮前還有一個小高潮“斗蟲”,同時“斗蟲”與“斗雞”都是先經歷了不可能再到可能,所以是經過兩次曲折再到頂點,而且坡度一定要陡,以顯示高潮的急遽性與沖擊性:
《促織》該部分的精彩程度在折線圖中一目了然:于大波折中加小波折。成名將這只傳奇促織進獻上官,層層向上直抵皇宮,它不但一路斬將殺敵擊敗各類名蟲,還能在宮中隨樂起舞,皇帝龍顏大悅,向下層層嘉獎,從省臺巡撫到縣宰再到成名皆飛黃騰達,那“獻蟲”這一折線如何畫呢?有學生說站在成名一家的角度此時心情是愉悅的,所以這條折線也應上行,可它的落點似乎又不應高于“斗雞”,因為這明顯不是情節高潮點,學生陷入困惑。
我很高興學生發現了這一點,此前學生內心隨小說人物同步起伏,主人公得蟲時他們開心,死蟲又喪子時他們悲傷,小促織戰勝公雞時他們激動,這里學生內心開始與成名一家分離,這是因為小說在傳遞情感的同時也呈現道德與價值。發跡以前成名一家是黑暗社會被壓迫者的代表,作者站在悲慘人物一邊書寫,所寫皆為被壓迫者發言,出于披露與鞭撻,作者、讀者與被壓迫者有共同的對立面——人為蟲死、人不如蟲的社會及壓迫者。在僅因為進獻促織而“裘馬過世家”時,讀者雖會為成名一家擺脫厄運而寬心,但這來路蹊蹺、過度夸張以致荒謬的奢靡富貴不但難以使讀者茍同,反而使讀者意識到其中的不合理性,此時的讀者不能再與成名一家同心同行、心安理得地接受這樣的富貴與社會,作者的批判意圖自然使讀者在這里與小說人物分道揚鑣,所以“獻蟲”一節要讀者與文本拉開距離、理性思考,展開道德與價值評判,它得是平緩的,給出足夠的時間與空間讓讀者評判,學生理解了自己困惑的原因,我把這條折線畫成了水平方向:
“獻蟲”位于結尾,蒲松齡不動聲色地在其中又引入了一個情節——“化蟲”,原來這只其貌不揚卻傳奇無限的小促織是成名之子所化,他不慎拍死了父親辛苦得來的完美促織,投井自殺,但死后不能安心,于是魂化促織,為父親“大殺四方”并最終得來煊赫榮耀,讀者猛然領悟傳奇促織的真相——一份荒政下的真情。蒲松齡的處理極其簡單,仿佛不經意帶過,在皇帝自上而下、花團錦簇的層層褒獎中只有很淡然的一句“后歲余,成子精神復舊,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斗,今始蘇耳。”這是一段插敘,我最后問學生“化蟲”情節是否需要添加到折線圖里?畫到哪里?怎么畫?我讓學生靜下來琢磨讀完該情節的感受,并與之前做對比,于是發現,在原本最高潮的“斗雞”情節后還有一個更高出些的部分“化蟲”——真相的大白使小說帶有解謎般的快感,文本的鋪排越少,解謎的快感越大,因為留給讀者的思考空間越大,讀者的思考越多,感性體會與理性發現的體量也越大,蒲松齡簡單克制的處理帶來了“于無聲處聽驚雷”的閱讀體驗,不論從情節發展的推動力還是從帶給讀者的內心震蕩來說,“化蟲”都是最高潮的所在:
至此,《促織》的情節部分已閱讀完畢,折線圖也已繪成,憑這幅圖就能明白何為“蒼山綿延,波濤洶涌”,它本身就是蒼山、就是波濤。通過在學生與文本間搭建支架,二者建立起了真實聯系,削弱了隔膜,學生直觀意識到了文本的敘事藝術,發現敘事的生成不是天經地義或隨心所欲的,而是專業如科學般有自身規律的,何時升、何時降,為何升、為何降,如何使上升、沉降與轉折更加精彩都有理可循。在這過程中學生的思維與情感始終緊隨小說文本內在的敘事張力與節奏而變動,這反過來也可啟迪學生設計自己的創作,變自發為自覺。文學是沉思的藝術,沉思是真實閱讀、深度閱讀,如何帶學生進入真正的沉思,成為專業讀者,積累經驗,看到新世界,而非只用套話在文本淺表不痛不癢地“劃水”,是每一次文學性教學都要用心思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