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津鋒


劉惠馨讀書時用過的學習工具
今年83 歲的吳翠蘭女士,一直珍藏著兩個略顯斑駁的盒子,一盒裝著各種大大小小的圓規,一盒裝著一把計算尺。這是她的母親八十多年前在南京中央大學就讀時用過的學習工具,也是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在20世紀50年代上大學時,吳翠蘭還曾用母親留下的工具繪過圖紙。
吳翠蘭的父親,是今年108 歲高齡的當代著名作家馬識途先生;母親則是1941 年11 月17 日在湖北恩施方家壩后山五道澗刑場英勇就義的著名女烈士劉惠馨。自從妻子劉惠馨犧牲后,馬識途先生一直將這兩個盒子帶在身邊。1960 年,當他找到失散近二十年的女兒吳翠蘭后,鄭重地將這兩個盒子交給女兒,希望她能永遠記住她的母親。

劉惠馨
談及馬識途與劉惠馨的相識,還要追溯到1936 年。那一年7 月,曾在上海積極參加“一二·九”學生運動的馬識途,懷揣著“工業救國”的夢想考入南京中央大學工學院化學系。9 月開學后不久,21 歲的他便在繪圖室遇見“師姐”劉惠馨。劉惠馨原名劉一清,1915 年3月17 日出生在江蘇淮安,幼時在南京讀書,從小便聰慧好學。從中學起,她幾乎每學期都能得到獎學金。因為家庭經濟條件不好,她生活十分簡樸,一件藍布旗袍從中學穿到大學,常常是晚上洗了,還沒干透,第二天一早又要穿著上學。劉惠馨性格剛毅堅強,面對生活與學習中的困難,她從不叫苦,都是自己默默地承受。
那是9 月的一個星期天,馬識途帶著繪圖工具到學校繪圖室練習畫圖。一推開門,他就看到有兩位女生站在屋中,這讓他感到很奇怪。因為當時工學院學習難度大,將來的工作也會很辛苦,女生學這個專業并不太好找工作,所以很少有女生報考。馬識途入學后就曾聽說上屆有兩位女生不信邪,硬是考入了中央大學機械系。他心想:難道今天遇到的就是她們嗎?繪圖之余,他總是不免對她們多看幾眼。學習間隙,馬識途出去了一趟,回來后看到那兩位女生正站在他的畫板前,認真看著他剛繪的圖紙。其中個頭稍矮的很愛笑的女生正在他的作業上指指點點??吹今R識途進來,她們忙回到了自己的畫板前。馬識途心想:“既然你們看了我的作業,那我也要看看你們的?!庇谑?,他大膽地走到她們的畫板前。這一看,嚇了一跳,她們在圖紙上繪的機器圖密密麻麻,比自己畫的機械零件圖要復雜得多。一交談,馬識途得知她們真的是學機械專業的大二學生。想到她們在自己的畫板前發笑,肯定是自己的繪圖有什么問題,于是他大大方方地對她們說:“兩位是繪圖高手,指點一下,行嗎?”其中那位愛笑的女生也大方地說:“好吧,過去看看?!本瓦@樣,馬識途和劉惠馨相識了。可由于馬識途有些拘謹,那天竟然沒有詢問這位女生的名字。
下一個星期天,馬識途又去了繪圖室。他一進門,看到那兩位女生早已在那里繪圖了,便去向她們請教問題。那位愛笑的女生放下手中的畫筆,走過去替馬識途審看圖紙,邊看邊指出他的不足。這次,馬識途鼓起勇氣大膽地問了她的名字,女生說她叫劉惠馨,然后笑著問:“你只問我的名字,為什么不先告訴我你叫什么呢?”馬識途馬上告訴了她。劉惠馨性格開朗,喜歡瞇著眼睛笑,紅撲撲的臉上有一對很可愛的酒窩。馬識途一時不覺看呆了,劉惠馨似乎有所察覺,卻并不在意,依舊細心地給他指點繪圖。
就這樣,此后幾乎每個星期天的下午,他們都會相約著到繪圖室繪圖。漸漸地,劉惠馨成了馬識途繪圖的私人輔導老師。
進入中央大學后不久,心向革命的馬識途很快秘密參加了南京學聯。一次,他去參加學生自治會競選集會時看到劉惠馨也站在會場。不久,當他倆在校園里散步時,劉惠馨突然問馬識途:“你愿意參加一個學生革命組織嗎?”馬識途問:“什么革命組織?”劉惠馨說:“你先說你愿不愿意,我再告訴你。”當時馬識途就猜想劉惠馨口中所說的學生革命組織,一定是自己早已加入的南京學聯。他率真地回答道:“你說的是南京學聯吧?”劉惠馨又吃驚又興奮地問:“你怎么知道的?”馬識途說:“我已經參加了?!眲⒒蒈皻g喜地笑起來:“原來是這樣,我們本來就是志同道合的?!?/p>
在同學、朋友的關系上,他們又因共同的理想開始建立起同志般的友誼。隨著交往日益加深,兩顆年輕人的心漸漸碰撞到了一起。
1937 年七七事變爆發,馬識途與劉惠馨在南京積極參加抗日救亡活動。同年8 月,他們一同加入了由南京學聯組織的“中央大學農村服務團”,到南京郊區曉莊宣傳抗日。最初,他們在向當地農民、采石場工人宣傳抗日時,因沒有實地調查,宣講并沒有引起當地人的興趣。劉惠馨提出建議:服務團應該改變只講大道理的方式,要為工農解決實際問題。經過馬識途、劉惠馨等人的努力調研,服務團很快在抗日宣傳工作上取得了一些實際效果。他們的革命熱情和工作能力,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可。在深入了解了二人的情況后,南京地下黨組織準備發展他們為中國共產黨黨員。
南京陷落前,在中共南京辦事處的緊急安排下,本來要到傅厚崗參加入黨儀式的馬識途、劉惠馨隨著“中央大學農村服務團”撤退到武漢。到達武漢后,服務團就地解散。在漢口,他們利用閑暇時間閱讀了大量進步書籍,進一步堅定了革命意志。馬識途更是將服務團在南京曉莊所進行的抗日宣傳寫成文章《到農村去的初步工作》,向《戰時青年》雜志社投稿。沒過多久,他們得知中央大學要求學生前往武漢辦事處報到,辦事處免費辦理住宿并送學生前往重慶復課。當馬識途收到父親寄來的路費和規勸信后,便與劉惠馨商量,他們毅然選擇留在武漢繼續參加革命,繼續抗日救國,為國家與民族找出一條光明的道路。不久,經黨組織介紹,馬識途、劉惠馨前往武漢安仁里拜訪了董必武同志。在了解了他們的情況后,董必武提筆為他們寫了一封致中共鄂東特委書記方毅的推薦信。12 月底,馬識途與劉惠馨從武漢出發,經黃岡、黃安前往七里坪。方毅安排他們參加了由我黨組織的培訓班,接受游擊戰培訓。在那里,他們結識了韋君宜,并聆聽了葉劍英等人的授課。
1938 年2 月初,在培訓班結業前,中共湖北省委組織部長錢瑛特地來到七里坪了解學員情況。不久,馬識途、劉惠馨從培訓班結業,奉命帶隊前往應城,參加陶鑄創辦的湯池訓練班(農村合作訓練班)。到達湯池后,陶鑄告訴馬識途,錢瑛來信點名叫他趕赴武漢從事工人工作,入黨手續到武漢后由錢瑛負責辦理。不久,劉惠馨也被安排前往宜都、宜昌等地工作。同年10 月,因武漢日益危急,馬識途隨鄂西北省委領導王翰、胡繩、張執一等前往襄陽,加入了李宗仁組織的第五戰區文化工作委員會,后被派往棗陽擔任縣工委書記,負責重建黨的地下機構。不久,他又以《鄂北日報》記者名義前往隨縣戰場進行戰地采訪。1939 年5 月,馬識途與劉惠馨在谷城意外相遇,那時的劉惠馨經組織安排要回老家蘇北打游擊,這次相遇讓兩位年輕人十分激動,雖然僅是匆匆一晤,兩人的感情卻日益加深。由于革命需要,他們只得分別奔赴各自的革命戰場。
同年10 月,因恩施當地革命工作的需要,錢瑛將馬識途與劉惠馨分別調往宜昌。不久,中共恩施特委成立,馬識途被任命為特委書記,劉惠馨擔任特委委員、婦女部長兼特委秘書。就在這年冬天,經黨組織批準,馬識途與劉惠馨在恩施五峰山下的柑橘園結為夫妻。當晚,激動萬分的馬識途創作了詩歌《我們結婚了》:
我們結婚了,/在一間陰濕的破屋里,/桐油燈代替喜燭在輝映。/我們找到了主婚的人,/卻不是我們的父親和母親,/而是我們生死相許的“愛情”。/我們也找到了證婚人,/可不是親戚或社會名人,/而是我們遭遇的“艱辛”。/我們也找到了介紹人,/可不是說得天花亂墜的媒人,/而是我們矢志不渝的“革命”。/我們不必登報,要求社會的公認,/也不用領取“立此存照”的結婚證,/這個社會和法律我們根本不承認。/我們不請自來的頭一個客人,/在房檐上跳著的小麻雀,/為我們奏起了歡快的結婚進行曲。/我們不請自來的又一個客人,/在窗口上忙著的小蜘蛛,/為我們編織了一幅漂亮的窗簾。/我們相互發誓,雙手按著革命經典:/“我們永遠不會離婚,/除非誰做了可恥的逃兵,/我們永遠不會分離,/直到我們該永遠分離的時候。”[1]
結婚后,馬識途幾乎大部分時間都在各縣巡視和檢查工作。他主要負責八個縣,每個縣相距大概都有一百多里以上。那時長途汽車很少,加之坐汽車要通過國民黨的檢查站,為了安全,馬識途盡量不坐車,幾乎都是步行。他每天都在荒山野嶺里奔走,晚上只能住在雞毛野店里,路上也只能吃粗劣的苞米加紅苕飯,就著辣椒、蘿卜、青菜,能吃上菜豆花,算是好的了。他一天大概要走近百里路,有時連續一走就是五六天。因為工作過于疲憊,一兩個月下來,馬識途變得非常瘦弱。妻子劉惠馨則留守負責特委機關的相關工作。為了適應新的工作崗位,她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家庭主婦,每天買菜做飯、洗衣服、做針線活兒,和周圍的其他家庭婦女交往。
作為一名職業革命者,劉惠馨最重要的職責是要把特委機關工作做得安全有條理。為保證組織安全,她特意制定出一整套秘密工作制度。首先,把特委和各縣委的組織系統情況,領導同志的化名、掩護職業、通訊地址等,用只有她才能破譯的密碼,以很小的字寫在很薄的紙上,卷成一個小紙卷,再用油紙包好。為了絕對安全,她悄悄地將油紙放在了屋后竹林里的一個竹筒中;其次,把最緊要的信息用數字密碼抄在一個看上去像是學生用廢的數學習題本里。此外,劉惠馨還把特委對下面各縣委以及各處單線聯系的黨員和上層統戰關系的交通通信關系建立了起來。
1940 年春天,恩施的革命工作正如火如荼地開展著,此時的劉惠馨發現自己懷孕了,當她將這個喜事告訴丈夫時,馬識途很開心,說:“那好呀,我們的愛情有了結晶。”而劉惠馨卻皺著眉頭說:“你還說好呢,這可要給我們帶來麻煩了,特別是對我。”劉惠馨這么一說,馬識途意識到妻子懷孕將會有幾個月基本上是不能工作的,而且養孩子需要增加一大筆開支。他們當時的生活很不安定,收入也很匱乏,連最低限度的生活費都難以維持。一想到這兒,兩人就變得有些煩惱。馬識途甚至產生了不要這個孩子的念頭,可劉惠馨聽后馬上拒絕,說:“不,正如你說的,這是我倆愛情的結晶,我怎么也要把孩子生下來,養好。”經過商議,兩位年輕人決定無論以后生活再怎么苦,也要生下這個孩子。此后,劉惠馨依然堅持工作,還經常主動擔任交通員,有時還會去往重慶中共中央南方局匯報工作。
1940 年12 月,劉惠馨在羊灣醫院生下了女兒吳翠蘭,女兒的出生為這對患難革命伴侶帶來了極大的幸福。但幸福的時光總是那樣短暫。皖南事變爆發后,國民黨第六戰區在陳誠的帶領下,在湖北恩施掀起一輪新的“反共”高潮。1941年1 月20 日,因叛徒鄭建安的出賣,中共鄂西特委書記何功偉在去羊灣醫院看病途中,被敵人發現并跟蹤。何功偉有些近視,那天又湊巧沒有戴眼鏡,并沒有發現險情。當天去完醫院,他按照原定計劃,來到馬識途和劉惠馨位于五峰山下柑橘園的家中。就這樣,劉惠馨的住處也被敵人發現。最初特務并沒有找對人,當他們誤抓隔壁鄰居時,劉惠馨立刻發現情況不對。她本來完全有機會逃脫,可她并沒有顧及自己,而是想到家中還有一些黨的秘密文件需要立刻銷毀。當敵人沖進屋中抓捕時,她已燒毀了一切資料,從容地抱起襁褓中的孩子,走向監牢,迎接人生殘酷的考驗。
而那時的馬識途,正在宣恩、來鳳、咸豐、利川等地疏散黨組織。當他在利川從中共鄂西特委組織部長王棟那里得知劉惠馨、何功偉被捕的噩耗時,如五雷轟頂。但為了避免黨組織受到進一步破壞,馬識途強忍著悲傷,與王棟分別組織通知特委下屬各縣領導人立即撤退或轉移。為防止何功偉的妻子許云落入敵手,馬識途緊急前往萬縣接應,未遇后,他立即前往重慶南方局向錢瑛匯報工作。因為補救措施得當,恩施地下黨組織未遭受進一步損失,但馬識途卻再也沒有見到自己的妻子。
劉惠馨被捕入獄時,她生孩子尚未滿月,身體還沒有恢復。在獄中生活不但艱苦,還要面臨嚴重的酷刑。陳誠和朱懷冰親自審訊劉惠馨,他們以為劉惠馨是“女流之輩”,又是一位拖著孩子的母親,只要一硬壓就可以壓垮,從而獲取情報。然而,敵人的判斷完全錯了,各種刑訊并沒有把劉惠馨壓垮,反而使她在精神上變得更為堅定起來。當敵人派鄭建安來勸降她時,劉惠馨怒視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叛徒,大聲叱喝:“我就是共產黨,你們又能把我怎么樣?”無計可施的敵人甚至對她采取了卑鄙的“野外審訊”,實行假槍斃,可是仍然不能動搖其分毫。在獄中,劉惠馨給女兒起了一個名字,叫“獄成”,意思是在監獄里成長。她已經抱定要把牢底坐穿的思想,同時也做好了孩子要在這所監獄里鍛煉成長的準備。
這時敵人又準備從劉惠馨的孩子身上做文章。女兒生下來就被敵人捉到監牢里,作為母親,劉惠馨的身體不好,奶水不足,她曾要求特務準許她買餅干和奶粉給孩子吃,但都被拒絕。為了摧垮劉惠馨的意志,敵人故意把她和孩子關在一個谷倉里,除從倉板縫隙里透進的一線光之外,什么也看不見。這樣就可以使一個初生的嬰兒見不到陽光,企圖以此來要挾劉惠馨。為了給自己的孩子爭取開一扇小窗的機會,劉惠馨用絕食回擊敵人。在她絕食期間,敵人一反常態,故意用一碗油煎蛋飯來代替平時給她的鹽水臭米飯,劉惠馨卻連看也不看一眼。絕食斗爭獲得獄中同志的支持,大家一起絕食聲援。敵人怕出現不可控的情況,終于同意了劉惠馨的要求。當倉庫開了一扇小窗后,劉惠馨抱著臉色發白的孩子到窗口旁去呼吸新鮮空氣,望著明亮的天空,能夠和孩子一起曬太陽,劉惠馨作為一位母親深感欣慰。那時的她常給女兒唱自己編的兒歌:“娃兒羅,莫哭達,鍛煉嘛,堅強點……”[2]
劉惠馨對女兒十分疼愛。在如此困難的環境中,她仍然無微不至地撫育孩子,她要自己的孩子活下去,走出監獄,看到未來的光明。為使孩子不致在嚴冬凍壞,劉惠馨用自己的破衣服給女兒做衣服。早春時節,天氣很冷,孩子沒有鞋和襪,她便用一塊布給孩子包上腳。
有一次,劉惠馨遭受酷刑昏厥過去,被敵人拖回倉庫。住在倉庫樓上的難友從木板縫望下去,看到劉惠馨過了很久才蘇醒過來。當她聽到女兒在哭時,猛然抬起頭來,想過去抱孩子,可是身受重傷,一步也挪不動。她向孩子伸出兩手后,又倒了下去。過了一陣子,她積聚起剩下的最后一點力氣,努力從地上爬過去,勉強坐定,抱起孩子。當孩子用力吸奶時,劉惠馨又一次支撐不住昏了過去,可是她仍然緊緊抱著孩子,讓孩子能夠吸住奶頭。樓上的同志看到這個景象,不禁痛哭起來。
劉惠馨醒來后聽到樓上的哭聲,依然冷靜地說:“這里不是哭的地方,這里不是流淚的地方?!?/p>
每次敵人企圖用打死孩子來威脅劉惠馨時,她都毫不猶豫地選擇做一名革命戰士,保持自己的革命氣節。當然可以想象,她作為母親的痛苦。
1941 年4 月,馬識途的三哥馬士弘奉父親馬玉之之命去湖北恩施方家壩獄中看望弟妹劉惠馨和孩子。那時,馬士弘是國民黨第六戰區司令長官部少校作戰參謀。當時的見面場景,馬士弘直到晚年一直記憶猶新。
那天,劉惠馨抱著出生不到半年的女兒來到一張長方形小桌前,馬士弘對她說:“父親要我來看望你們母女,母親很想念你?!彼匆妱⒒蒈昂苁菹鳎瑧阎械耐尥抟彩怯质萦中。銌枺骸澳阌心涛顾龁??”劉惠馨說:“獄中伙食粗劣,連大人都受不了,哪里有奶?”馬士弘又問:“那娃娃吃什么?”劉惠馨說:“我只有把粗糙的飯,先嚼得很爛,再吐出一點一點地喂。”4 月的天氣已漸漸熱了,馬士弘見劉惠馨只穿一件空心棉襖,就說:“你怎么沒穿內衣?”劉惠馨回答道:“撕來做尿布了?!豹z中硬板床上鋪的席子孩子沒辦法睡,到了晚上,劉惠馨就把空心棉襖脫下鋪在席子上讓孩子睡。想到她們所遭受的這一切,尤其是孩子太遭罪了,馬士弘忍不住掉下眼淚。劉惠馨卻微微一笑,說:“三哥,干嘛這么婆婆媽媽,共產黨員就是這個樣子。”劉惠馨的這種精神,馬士弘很受感動。他知道自己面前站著的是一位真正的共產黨員[3]。
劉惠馨還與何功偉一起,堅持領導監獄里的斗爭。她爭取到學習英語的機會,組織牢房里的年輕人一起學習英語;看見有同志在學習世界語,她也跟著學,然后用世界語寫條子鼓勵革命青年堅持下去。她還常唱《五月的鮮花》給獄友們聽:“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他們曾頑強地抗戰不歇……”
除此之外,劉惠馨還承擔著獄中的組織工作,她利用給孩子洗衣服、上廁所、吃飯的間隙,機智地傳遞著黨的消息,組織大家跟國民黨反動派做堅決的斗爭。她知道向她沖來的風暴,大部分已經抵擋過去,在敵人帶來的最后一次沖擊——置她于死地還沒有到來以前,她必須抓緊時間工作。她組織獄中黨支部的學習,積極抵制敵人進行的“青年訓練”講演,鼓舞同志們的斗志,穩定動搖分子,等等。她在獄中還接收了她所培養成熟的一位婦女入黨。她知道自己遲早會犧牲,因此希望有更多的人站在她的崗位上,繼續斗爭。同時,作為母親,她曾告訴身邊的獄友泳耀、寧忠愷、徐良泳等人,自己的孩子叫“獄成”,在孩子的左腳內側有一塊烏青的胎記,她希望如果自己犧牲了,她的孩子會有人幫她繼續照顧下去。
劉惠馨不僅把監獄的黨員組織起來變成一個堅強的戰斗集體,而且把青年組織起來進行革命教育,要青年同志在監獄里利用時間學習,以便將來出去把自己的知識貢獻給祖國光明的未來。
敵人為劉惠馨這樣一個堅定的共產黨員大傷腦筋,最后他們決定把她和何功偉一起拉出去槍斃。而劉惠馨也毫不畏懼地面對這久已料到的結局。
行刑的那天大清早,劉惠馨親昵地把女兒摟在懷里,給女兒喂了最后一口奶,然后坦然地抱起她,以莊嚴的步子走向刑場。她不為自己的犧牲而難過,她不放心的只有她的女兒。
在走向刑場的路上,她問特務:“你們打算把孩子怎么樣?”毫無人性的特務對她說:“哼!共產黨員還要孩子嗎?”便兇惡地從她的懷里把孩子奪過去,扔在了路邊的草叢中,任其自生自滅。劉惠馨沒有哭泣,她知道這是自己最后的考驗。她愛自己的孩子,她希望孩子能活下去,但是在生死關頭她無法考慮這些了,她不能表現出一個母親的軟弱,她毅然轉過頭去,高昂著頭,走向刑場……
丟在草叢中的女兒當時被一位圍觀的周姓婦女悄悄抱走,她敬佩劉惠馨的革命精神,后來將這個失去母親的孩子轉交給了恩施甘溪線務段工人吳有華夫婦收養,起名為吳翠蘭。
妻子犧牲后,馬識途一直堅信女兒還活著,從那時起,他便在從事革命工作之余尋找她。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也沒有放棄尋找。1958 年,當馬識途在北京向自己的老上級錢瑛提到自己一直在尋找女兒的事情后,錢瑛建議他尋求公安部門的幫助。湖北省公安廳得知此事后,特意成立專案組。歷時一年多,專案組終于在武漢找到馬識途失散近二十年的女兒吳翠蘭,并立即電報告知正在上海開會的馬識途。
馬識途接到電報后連夜趕往武漢,在查看相關檔案和照片后,他確認這個名叫吳翠蘭的女大學生正是自己與劉惠馨烈士的女兒,她跟她的母親長得是那樣相像。當時,吳翠蘭已考入北京工業學院(現北京理工大學),也許是天意,她學的就是母親劉惠馨曾經學過的機械專業。1960 年4 月29 日,馬識途趕到北京。當晚,在北京工業學院,馬識途與女兒吳翠蘭相見。不僅如此,馬識途還意外得知何功偉烈士的孩子也在這所大學求學,和女兒同一年級。4 月30 日,馬識途與女兒前往天安門廣場游覽。當晚,馬識途還與女兒作詩《致湖北省公安廳感謝電》:“離散二十年,父女慶團圓。多勞公安廳,特電表謝忱?!?/p>

1960 年4 月30 日,馬識途與女兒吳翠蘭在天安門廣場合影
不久,馬識途便將自己珍藏多年的兩個盒子,也是妻子唯一的遺物交給女兒保管,他希望女兒能永遠記得母親劉惠馨為中國革命、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為她們這一代人的幸福生活所作出的偉大犧牲。在母親精神的激勵下,在黨組織的培養教育下,吳翠蘭于1964 年9 月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黨。大學畢業后,她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將自己的青春獻給了國家的國防建設事業,立志為祖國的發展貢獻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