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佩佩
摘 要:患者在兩家以上醫院接受診療后遭受人身損害產生醫療糾紛的,根據合同相對性原則,其與某家醫院約定的糾紛管轄協議不能約束與其他醫院發生糾紛時管轄法院的確定。此類醫療糾紛案件往往涉及民事責任競合問題,應根據患者選擇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基礎來確定其提起的訴訟性質及管轄法院,加強對法院裁定移送管轄案件的檢察監督。對于法院移送管轄錯誤,但受移送法院同樣享有管轄權且由該院審理更有利于患者行使訴訟權利的,屬符合法定監督標準但已無監督必要,檢察機關應當踐行民事檢察精準監督辦案理念,依托良好溝通協作與充分釋法說理,實現案結事了,同時創新工作方式推動法院規范司法行為,實現雙贏多贏共贏,促進訴源治理,真正做到“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案件”。
關鍵詞:醫療糾紛 移送管轄 監督必要性 精準監督 高質效辦案
2023年3月17日召開的全國檢察機關學習貫徹全國兩會精神電視電話會議強調:“要加強法律監督,堅持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案件,努力實現辦案質量、效率與公平正義的有機統一,既要通過履職辦案實現公平正義,也要讓公平正義更好更快實現,還要讓人民群眾真正、切實‘感受到公平正義,這應當成為新時代新征程檢察工作的基本價值追求?!保?]民事檢察案件承載著當事人的切身利益,關乎人民群眾對公平正義的感受,而精準監督,是高質量發展時代命題下民事檢察“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案件”的實踐路徑和必然要求,辦案人員應自覺把精準監督理念貫穿到監督辦案的全過程、各環節。[2]本文主要從筆者辦理的一起醫療糾紛管轄權異議監督案件實踐出發,思考如何更好發揮民事檢察精準監督職能,實現高質效檢察辦案。
一、基本案情
唐某某家住江蘇省無錫市新吳區,在上海市工作,周末回無錫。2019年7月18日,唐某某因“背痛9小時余,雙下肢無力半小時”至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瑞金醫院北院(以下簡稱“上海市瑞金醫院”)治療,查體結果為雙下肢肌力3級,經急診治療后評定四肢肌力達到5級(肌力分為0級到5級共6個等級,5級意味著正常肌力),次日下午唐某某遵循神經外科會診建議辦理出院手續并返回無錫家中。7月20日凌晨2時,唐某某再次出現雙下肢無力等嚴重癥狀,至無錫市人民醫院就診,查體結果為肌力0級,無錫市人民醫院于當日下午13時許建議唐某某轉至上海市瑞金醫院繼續治療,唐某某遂緊急轉院至上海市瑞金醫院。在上海市瑞金醫院辦理住院手續時,其妻子曾某某簽署《入院告知書》一份,《入院告知書》載明:“您在我院如產生醫療爭議,由我院所在地人民法院管轄?!碧颇衬辰浬虾J腥鸾疳t院手術治療于2019年8月7日出院,術后仍截癱,雙下肢肌力0級,二便失禁,后長期居住在上海進行康復治療。
2019年10月15日,唐某某將上海市瑞金醫院、無錫市人民醫院訴至江蘇省無錫市梁溪區人民法院(以下簡稱“梁溪區法院”),認為兩醫院的診療行為存在如下過錯:上海市瑞金醫院在其病情沒有穩定的情況下倉促安排其出院,導致病情再次惡化,無錫市人民醫院在緊急情況下沒有及時安排手術治療和轉院,導致其病情延誤失去最佳手術時機,請求判令:兩醫院賠償醫療費、護理費、營養費、傷殘損害賠償金及后續治療費等暫計10萬元(具體賠償請求待鑒定意見出具后再明確)。梁溪區法院組織各方當事人證據交換期間,上海市瑞金醫院提出管轄權異議,稱唐某某于2019年7月20日入院治療時簽署的《入院告知書》中約定若出現爭議糾紛,由該院所在地人民法院管轄。2019年11月14日,梁溪區法院以“在審理中發現該案本院無管轄權”為由,裁定將案件移送上海市嘉定區人民法院(以下簡稱“嘉定區法院”)處理。
唐某某不服移送管轄裁定,認為梁溪區法院依法享有管轄權,不得將案件移送其他法院處理,遂向江蘇省無錫市梁溪區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梁溪區檢察院”)申請監督。
二、本案中監督標準的法定性和必要性問題
該案系患者先后在異地的兩家醫院接受診療后遭受嚴重人身損害而引發的醫患糾紛案件,唐某某向檢察機關申請監督時已無法行走,臥床數月,近乎癱瘓。此時案件管轄法院的確定對于患者充分行使訴訟權利,及時獲取人身損害賠償意義重大。醫患糾紛向來屬于社會熱點問題,檢察機關在辦理此類醫療糾紛管轄權異議案件時,尤其應當注重保障弱勢群體利益,以精準監督為導向,按照法定性與必要性相結合的民事檢察監督標準,秉持高質效辦案理念依法能動履職。
(一)厘清法律關系,充分調查核實,全面審查該案是否符合法定監督標準
1.根據患者選擇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基礎確定管轄法院。民法典第186條規定,因當事人一方的違約行為,侵害對方人身、財產權益的,受損害方有權選擇要求其承擔違約責任或者侵權責任。一項民事違法行為同時符合兩種形式以上民事責任構成要件,僅實現其中一種責任的法律現象,稱為民事責任競合,司法實踐中常表現為上述規定中的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競合。在醫療糾紛案件中,患者因接受醫院診療而遭受人身損害的,可基于醫療服務合同選擇提起違約之訴,也可基于醫療損害責任選擇提起侵權之訴,司法機關在辦理此類案件時應根據患者選擇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基礎來判斷其提起的系違約訴訟還是侵權訴訟,從而確定案件管轄法院。該案中唐某某基于其損害結果向法院提起醫療損害責任糾紛訴訟,就應作為侵權訴訟來確定管轄法院,根據民事訴訟法相關管轄規定,應由侵權行為地或者被告住所地人民法院管轄。
2.通過調查核實查明移送法院是否享有管轄權。針對該案唐某某提供的其曾于無錫市人民醫院就診的病例資料不完整、診療日期不清楚問題,承辦檢察官前往無錫市人民醫院實地調查唐某某2019年7月20日的就診情況。經詢問相關醫務人員并調取就診時留存的《CT檢查報告單》《MR檢查報告單》等資料,證實唐某某當日確實在無錫市人民醫院接受過診療。無錫市人民醫院位于無錫市梁溪區,故梁溪區法院在該案中系侵權行為實施地以及被告住所地人民法院,依法享有管轄權。此類案件經調查核實查明患者在兩家或兩家以上醫院均接受過診療,并將有診療行為的醫院均作為被告提起訴訟時,各醫院所在地人民法院均享有案件管轄權,此時已受理案件的管轄法院不應將案件移送其他法院處理,即使受移送法院同樣享有管轄權。
3.嚴守合同相對性原則審查移送管轄裁定的合法性。當患者選擇讓醫療機構承擔侵權責任時,是否受醫療服務合同中管轄協議的約束?該案中上海市瑞金醫院與唐某某醫患雙方存在爭議,梁溪區法院則認為“管轄協議是雙方當事人的真實意思表示,并未將一方因履行合同行為而承擔侵權責任產生的糾紛排除在外而不予適用,故另一方提起侵權之訴的,仍應以雙方管轄協議確定管轄法院”,從而認定該案不應由其管轄。經審查,案涉《入院告知書》系2019年7月20日唐某某至上海市瑞金醫院辦理住院手續時其妻子簽署,告知書中約定醫療爭議由上海市瑞金醫院所在地法院即嘉定區法院管轄,該份告知書可以視為唐某某與上海市瑞金醫院雙方之間達成合意的一份民事合同,其中約定的管轄條款對雙方當事人當然具有約束力。但根據合同相對性原則中的主體相對性要求,合同關系是僅在特定主體間發生的法律關系,只有合同關系當事人之間才能相互提出請求,因此,案涉告知書也僅能約束上海市瑞金醫院和唐某某合同當事人雙方,若一方當事人與合同外第三人發生民事糾紛,約定管轄條款并不能約束此時管轄法院的確定。故而,即使如梁溪區法院所稱“管轄協議未將一方因履行合同而承擔侵權責任產生的糾紛排除在外”,也應嚴守合同相對性原則審查合同一方當事人依據管轄協議提出的管轄權異議,該案中唐某某與無錫市人民醫院之間的醫療糾紛并不適用告知書中的管轄約定,梁溪區法院依據管轄協議裁定移送管轄缺乏法律依據。
綜合上述分析,該案中梁溪區法院支持上海市瑞金醫院提出的管轄權異議、裁定移送嘉定區法院管轄的做法不符合法律規定,該案符合民事檢察審判程序違法類案件的法定監督標準。
(二)依托溝通協作,暢通權利救濟渠道,綜合研判該案是否存在監督必要
如上所述,梁溪區法院在依法享有管轄權的情況下裁定移送管轄不符合法律規定,但該案中受移送法院嘉定區法院作為另一被告上海市瑞金醫院所在地人民法院,同樣享有案件管轄權。在此情況下,檢察機關是否還有監督必要?應當在統籌考量訴訟效率、程序公正以及當事人實質需求的基礎上綜合作出認定。承辦檢察官主動與嘉定區法院相關工作人員取得聯絡,通過面對面座談商議該醫療糾紛案件的后續立案及審理問題。經詢問嘉定區法院立案庭負責人,獲知該院已收到案件材料并正在審查過程中,承辦檢察官向承辦法官詳細介紹了案情,并告知唐某某嚴重殘疾的身體狀況以及目前長期居住上海進行康復治療等實際情況,雙方一致認為嘉定區法院作為侵權行為實施地、損害結果發生地以及被告住所地人民法院,對該案同樣享有管轄權,且由其審理更有利于行動不便的唐某某行使出庭應訴、申請醫療損害鑒定等訴訟權利。經檢法充分溝通協調,嘉定區法院同意盡快立案并及時審理,不再另行移送管轄。至此,該案中患者的權利救濟渠道已暢通,并且依托良好的檢法溝通協作機制,還將提高該案訴訟效率,節約司法資源,盡快實現弱勢群體合法合理訴求。綜上,梁溪區檢察院認定該案已無監督必要。
在梁溪區檢察院的持續跟進協調下,嘉定區法院及時立案審理,審理過程中,該院依唐某某申請委托上海市醫學會進行醫療損害鑒定。2021年10月29日,上海市醫學會出具《醫療損害鑒定意見書》,認定上海市瑞金醫院、無錫市人民醫院構成對患者唐某某人身的醫療損害,損害后果等級為三級傷殘。2022年3月24日,嘉定區法院作出民事判決:上海市瑞金醫院、無錫市人民醫院分別賠償唐某某醫療費、護理費、誤工費、殘疾賠償金、殘疾輔助器具費、精神損害撫慰金等費用99萬余元、33萬余元。該醫療損害責任糾紛案就此了結,醫患各方均未上訴。
(三)完善法律文書釋法說理,創新工作方式規范司法行為,促進訴源治理
鑒于該案符合民事檢察監督的“法定性標準”,但錯誤移送管轄行為已不具有被糾正的可能性和必要性,故不符合民事檢察監督的“必要性標準”,此時的釋法說理工作難度增大,承辦檢察官決定分兩步提升辦案質效。一方面,依托規范、精準的法律文書充分做好釋法說理工作。承辦檢察官在客觀揭示案件審判過程中存在違法情形的基礎上,中肯指出不支持監督申請的理據和原因,爭取申訴人的理解和認可,真正做到案結事了人和,深入踐行新時代“楓橋經驗”。梁溪區檢察院于2020年6月3日向唐某某發出《不支持監督申請決定書》,唐某某收到法律文書后,表示尊重并接受檢察機關作出的處理決定,未再就該案管轄問題提出異議。另一方面,在做好當事人息訴服判工作的同時,創新工作方式助力法院規范司法行為。梁溪區檢察院針對錯誤行為發生的原因延伸監督觸角,在作出《不支持監督申請決定書》的同時,創設性地向梁溪區法院發出書面提示函,提示其在該案中的移送管轄行為不符合法律規定,今后應采取有效措施杜絕此類問題再次發生。梁溪區法院收到提示函后表示接受檢察機關提出的意見,今后將開展專題培訓,規范移送管轄行為,切實保障當事人訴訟權利。司法實踐中,提示函等書面函件相較于作為法定監督手段的檢察建議書更為靈活柔和,以此類柔性方式告知法院在案件審理中存在的錯誤行為,更易于被認同接受。
三、以精準監督實現民事檢察高質效辦案之思考
最高檢黨組明確提出的“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案件”要求,是檢察工作適應時代發展新需求的必然選擇。依法辦案,只是檢察辦案的最基本要求,以最低的司法成本、最高的司法效率生產出最大的司法效能,盡最大努力把每一個辦案環節做到最好,為人民群眾提供最好的司法效果,才是檢察辦案的最終目標和價值所在。民事檢察工作與人民群眾切身利益息息相關,高質效辦理民事檢察案件,就要以“精準監督”為具體抓手,努力選擇一條政治效果、社會效果、法律效果最佳的路,找出履職辦案的“最優解”,讓人民群眾真正、切實“感受到”公平正義。[3]
(一)法定性與必要性相結合,將精準監督理念轉化為具體檢察實踐
民事檢察精準監督應當堅持法定性與必要性相結合的監督標準。法定性標準主要是指檢察機關應當依據民事訴訟法中的相關規定來審查民事裁判結果和民事審判、執行活動的合法性。必要性標準則對辦案人員提出了更高要求,需要結合監督的社會效果、政治效果、裁判作出時的司法政策和社會背景等因素,對監督的必要性進行全面審查,統籌考量后再作出是否予以監督的決定。[4]司法實踐中倡導的精準監督,其著眼點不應局限于個案公正,而應立足于整體法律價值的實現,切忌機械監督、就案辦案。
檢察機關在辦理符合法定監督標準但并無監督必要的民事檢察監督案件過程中,應將“高質效”作為履職辦案的基本價值追求,注重通過細致梳理事實、充分調查核實以及對相關法律法規開展詳盡分析論證來奠定精準監督的基石。依托法律文書這一釋法說理的重要載體,通過富有法律邏輯和司法溫情的分析說理,在客觀揭示案件審理過程中事實認定、法律適用方面存在問題的基礎上,充分說明不支持監督申請的理據和原因,兼顧法理情,做到以法為據、以理服人、以情感人,發揮法律文書定分止爭和價值引領作用,輔助做好以案釋法和息訴服判工作,讓公平正義以人民群眾看得見的方式實現。
(二)公權監督與私權救濟相結合,在促進規范司法行為中踐行雙贏多贏共贏監督理念
新時代新征程背景下的民事檢察精準監督,應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積極回應申訴人尤其是弱勢群體的實質性合理性訴求;同時,注重與法院形成良性、互動、積極的工作關系,寓支持于監督之中,全面提升監督質效,實現公權監督與私權救濟的有機結合。在對符合法定監督標準但并無監督必要的案件作出不支持監督申請決定前,應通過充分的調查核實與良好的溝通協作,確保弱勢群體申訴人的訴訟權利可通過其他途徑進行救濟,案件確實已無監督必要;在作出不支持監督申請決定后,也不可“一結了之”,應通過持續跟進協調保障辦案效果,加快實現弱勢群體的合法訴求,真正實現案結事了人和。為進一步實現民事檢察案件的高質效辦理,還應強化依法能動履職,注重參與訴源治理,將檢察職能向源頭和前端延伸,致力于與被監督機關實現雙贏多贏共贏,使法律監督在出發點和落腳點上、在主觀和客觀方面都發揮出促進規范司法行為的作用,共同提升司法公信力。[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