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借用譯者行為批評理論,從“翻譯外”和“翻譯內”兩個分野考察了華茲生(1925—2017)典籍翻譯中的譯者行為。通過翻譯外的考察,本文發現華茲生的社會性行為主要體現在譯者身份、翻譯選材、讀者意識、翻譯取向等方面,凸顯了很強的服務于社會和讀者的務實性;通過翻譯內的考察,結合對《莊子全譯》的分析,本文發現華茲生對修辭手法、文化意象、口語化特色等進行求真性保留以再現莊子的語言藝術,同時考慮到西方詩學、讀者等因素對注釋、韻律等進行了務實性處理,呈現出求真與務實兼顧的融合語言性行為和社會性行為的特點。通過翻譯內外的審視,本文既揭示了華茲生“求真為本,務實為用(上)”的譯者行為規律,同時也為加強中國文學和文化外譯提供了有益借鑒。
關鍵詞:譯者行為批評;華茲生;典籍翻譯;莊子
Burton Watson’s Translation of Classical Chinese Works View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ranslator Behavior Criticism
YANG Guoqiang
Nankai University
LYU Shisheng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Abstract: This study analyzes Burton Watson’s (1925-2017) translation of classical Chinese work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ranslator Behavior Criticism, which consists of extra-translation criticism and intra-translation criticism. From the viewpoint of extra-translation criticism, Watson’s social behavior is mainly reflected in translator identity, source text selection, readership awareness, translation strategy, and so on. From the standpoint of intra-translation criticism, with The Complete Works of Zhuangzi as a case, it shows Watson’s efforts in the reproduction of Zhuangzi’s literary qualities by preserving the figures of speech, cultural images, colloquial features among others, and also in his pragmatic treatment of notes and rhythms by considering Western poetics, readership and other factors. The examination of extra-translation and intra-translation features reveals Watson’s translator behavior principle of “putting a translation’s readability above its faithfulness to the original”. He seeks faithfulness to the original text while taking into account of readers’ reception. He exhibits a combination of linguistic and social behavior. Watson’s case offers an illuminating example for the successful outgoing translation of Chinese culture and literature.
Keywords: Translator Behavior Criticism; Burton Watson; translation of classical Chinese works; Zhuangzi
1 引言
美國漢學家、翻譯家華茲生(Burton Watson,1925—2017;亦被翻譯成“沃森” “華生”等)作為將中國古代經典引入歐美民間的積極推動者,在漢學研究及典籍譯介領域成就卓著。時至今日,他的很多譯作已成為西方翻譯文學經典,凡是研修過亞洲或中國課程的人可能都讀過(Balcom,2005),在英語世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目前國內外學界對華茲生以及典籍翻譯的研究,很多都是靜態的文本研究,缺乏將翻譯內外視域結合起來的動態研究(王建開,2016;齊林濤、羅慕士,2020),華茲生翻譯活動的復雜性還沒有得到全面客觀的審視;其《莊子全譯》在西方具有很高的普及率和接受度,但研究并不多(如Graham,1969;Mather,1972;顧鈞,2020;林嘉新、徐坤培,2022),在研究的廣度與深度上都有待拓展。
“譯者行為批評”聚焦意志體譯者的行為與譯文的互動關系,通過聯結“外部與內部” “人本與文本” “動態與靜態”(周領順,2019:30),融合了翻譯內文本批評和翻譯外文化批評,擺脫了“經驗主義和印象主義的窠臼”(劉云虹,2015a:67),提高了翻譯批評的可操作性,推動了翻譯批評走向全面、客觀和科學。本文基于“譯者行為批評”理論,結合華茲生對《莊子》的翻譯,從“翻譯內”和“翻譯外”兩個分野深入考察其典籍翻譯中的譯者行為,改變過去只關注文本的片面做法,將內部批評和外部批評有機結合,以深化對華茲生典籍翻譯的認識,推動學界對以華茲生為代表的典籍翻譯家開展全面系統的翻譯批評研究,為文學外譯和文化外傳提供啟示和有益借鑒。
2 翻譯外的考察:社會性行為
從翻譯外考察譯者行為,主要涉及譯者的社會性行為,探討的是翻譯外部因素,如翻譯標準、文本選擇、個人譯風、接受人群和環境、翻譯效果、歷史和時代、審美以及個人和團體目標等因素(周領順、張思語,2018)??疾烊A茲生的典籍翻譯,我們發現其社會性行為體現了很強的務實性,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2.1 譯者身份
20世紀50年代,哥倫比亞大學東方研究委員會啟動“東方經典譯叢”項目,重新翻譯中國早期經典,以便學生和普通讀者能更廣泛地閱讀(Watson,1964)。華茲生憑借在漢學研究和典籍翻譯領域積累的“象征資本”(Bourdieu,1986:255)承擔了這個翻譯任務,按照該學會的計劃和要求相繼推出了一系列以《莊子全譯》為代表的側重可讀性的典籍譯本,并逐漸成長為一名橫跨歷史、哲學、詩歌、佛學四大領域的著名職業翻譯家。
歷時考察華茲生的職業翻譯生涯,不論是從一開始承擔的受哥倫比亞大學東方研究委員會委托、旨在解決美國高校漢學教材短缺問題的中國典籍翻譯任務,還是后來在京都大學進修期間負責將導師吉川幸次郎(Yoshikawa Kojiro)的研究成果翻譯成英文的學術英譯工作,抑或是從1975年開始承擔的受日本創價協會、日本日蓮正宗國際中心御書翻譯委員會等機構委托和資助的佛禪著作翻譯任務,華茲生作為一名職業翻譯家屬于典型的“任務委托型”譯者,體現了鮮明的社會性和客體制約性,其翻譯實踐活動受到很大的規約和限制。1978年,他加入御書翻譯委員會翻譯佛學著作時,里面的關鍵術語都已經被該委員會規定好了。整體看,華茲生的翻譯活動基本上承襲了當時美國漢學以現實為中心,以實用為原則(閻純德,2009)的特點,凸顯了很強的務實性。
2.2 讀者意識
華茲生在典籍翻譯過程中一直具有清醒的讀者意識。為了契合普通讀者的閱讀習慣、審美期待和接受能力,華茲生多措并舉,采取了諸如使用簡明現代英語、精簡注釋、舍韻取義、框架重構等多種手段積極打造優雅簡潔、流暢自然的翻譯風格,努力為他們提供良好的閱讀體驗。例如,翻譯詩歌時他強調古詩今譯,用語簡潔明了,切勿以韻害義,總的原則是既要保持原詩的美,還要讓英語讀者樂于接受;翻譯佛經和佛學著作時他主張講佛理要用白話,盡量使用明了悅耳的現代英語,突出佛教教義對于當下現實生活中的讀者的意義;翻譯深奧的術語時他強調不要變來變去,否則會引起讀者的誤解或理解上的混淆,但有時候他卻有意對某一術語采取多種譯法,目的是想讓讀者了解該術語的豐富內涵;當他計劃在新作中用漢語拼音取代威妥瑪拼音時曾擔心引起混淆,增加理解上的難度,害怕最終失去讀者(沃森,2015)。副文本方面也是如此,例如,華茲生給很多譯本撰寫了“厚重型”導言,其中《莊子全譯》的導言即為一顯例,多達25頁,通過細密梳理、旁征博引和東西互照,讓普通讀者既能了解到文本的內容、主旨、文體等方面的特色,又能欣賞到意蘊深厚、色彩斑斕的中國歷史文化;注釋方面,西方翻譯中國典籍向來注重添加詳細注解以體現學術性,但華茲生為了照顧普通讀者的閱讀感受,從翻譯《史記》開始就積極嘗試精簡注釋(Watson,2001);很多譯本都附有中國早期歷史年代表和關鍵詞索引,有的還配上中國古代地圖,方便讀者了解中國古代歷史情況。另外,華茲生還利用在美國高校講學的機會考察譯作在學生中的反響,收集反饋信息,進一步改進和完善自己的翻譯??梢哉f方方面面都能體現出華茲生為普通讀者考慮的良苦用心,不愧為“讀者友好型”翻譯家。
2.3 翻譯取向
華茲生是西方漢學家群體當中文學素養非常高的一位。他曾經夢想當個作家,還接受過專門訓練,文筆極其優美,只是后來發現自己更適合做翻譯,所以就棄文從“譯”。在他看來,再現古典作品的文學價值勝過其他方面,這種鮮明的翻譯取向貫穿他的“譯”生,尤其體現在他對中國哲學典籍和歷史典籍的翻譯中。考慮到當時美國國內民眾的中國歷史文化知識極度匱乏,加之西方中心主義根深蒂固——美國詩人西德·科爾曼(Cid Corman)對華茲生翻譯寒山詩的批評和譏諷就體現了西方人的傲慢與偏見,華茲生采取聚焦典籍文學價值的翻譯取向非常有針對性,既契合了讓更多美國普通讀者和高校學子閱讀中國古典文學的翻譯要求,也符合當時的時代背景、接受環境、意識形態以及讀者期待,能夠讓中國典籍在超越時空的跨文化之旅中被更多人發現和關注,吸引他們去閱讀、學習,抑或開展進一步的研究,這對當前推動中國文學外譯和文化外傳也不失為一種借鑒。畢竟文、史、哲領域的很多古代典籍都具有鮮明的文體特征和很高的文學價值,甚至中醫典籍《黃帝內經》、建筑典籍《園冶》等在這方面也很突出,堅持下去最終會迎來貝爾曼(Antoine Berman)所謂的“真正的、經典的翻譯”(劉云虹,2015b:4),讓典籍豐富的價值內涵得到全方位呈現。
2.4 翻譯選材
華茲生在篩選具體的篇章內容時充分發揮譯者主體性。憑借深厚的漢學功底,他既考慮到所譯文本的經典性、代表性,又考慮到譯本的可接受性、大眾性,選譯了在文學性、敘事性或抒情性等方面比較突出、最能體現原典思想精華又易為普通讀者所接受的篇章,取得了很好的譯介效果,體現了華茲生竭力追求的在“求真”與“務實”之間的平衡。以《莊子》為例,1964年,華茲生出版了選譯本,主要包括在他看來構成莊子思想核心的內篇,另外從外篇中只選了3篇(《秋水》 《至樂》 《達生》),從雜篇中只選了1篇(《外物》),原因在于他認為這兩部分內容混雜,雖然里面包含的許多有趣的軼事和討論有助于拓展和闡釋內篇的思想,但從整體上來說這對莊子哲學思想的意義不大,且經常讓人懷疑與內篇精神不一致(Watson,1964)。但華茲生太喜歡《莊子》了,1968年又推出了全譯本。
客觀地講,華茲生的這種“精選精譯”策略還是值得借鑒的,畢竟中國典籍浩如煙海,很多都是“厚重型”文本,當前階段不宜總是“貪大求全”,不妨多出一些“精選精譯”、精“譯”求精的選譯本或節譯本,先把“中國文化中最本質、最精華的部分介紹給世界”(劉云虹,2015b:4)。山東友誼出版社與阿聯酋龍出版社聯合推出的阿語“中國先賢語錄”圖書系列就是一個很好的范例。通過采用“化整為零” “化繁為簡”的譯介和傳播策略,一方面可以提高對外譯介的效率,加快“走出去”的步伐,推動中外文明交流互鑒,另一方面還易于出版,提升流傳性,也符合當前碎片化時代的閱讀需求,方便普通讀者通過把握中國文化精髓增進對中國的了解。
3 翻譯內的考察:以《莊子全譯》為例
《莊子》一書富含道家哲思,寓意深奧,同時意境開闊,想象奇譎,乃先秦諸子典范之作。魯迅給予其高度評價:“然文辭之美富者,實惟道家……今存者有《莊子》……其文則汪洋辟闔,儀態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魯迅,1973:14)。對此華茲生可謂心有戚戚焉。他在全譯本的導言中指出,《莊子》一書是用詩意化的語言寫就的,意義相對于語言的音韻美和情感力已經退居次位,以至于該作品已經成為中國古代最偉大的詩歌作品之一,其他作品在充分發掘中國古代的語言美——生動活潑、辭約義豐、對稱美等方面罕有能與之相匹的(Watson,2013),所以他的翻譯特別追求文學性的再現,同時還將西方詩學、讀者等因素考慮在內,呈現出求真與務實兼顧的融合語言性行為和社會性行為的特點。
3.1 對修辭手法和文化意象的求真性保留
《莊子》“寓真于誕,寓實于玄”(劉熙載,2000:60),使用了大量的修辭手法,尤其是比喻和夸張,包裹了豐富的審美意象,寓說理于形象生動的敘述之中,以至于“讀《莊子》時,打動人的首先不是它的哲理,而是它那怪誕夸張、汪洋悠肆的審美意象”(辜正坤,2014:63)。華茲生的翻譯策略就是讓譯文盡可能地緊貼原文,即使有時會在英文中產生奇怪的感覺,努力再現莊子那獨具匠心的用詞特色和奇異豐富的想象也完全值得(Watson,2013)。
例1: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齊物論》)
…there are huge trees a hundred spans around with hollows and openings like noses, like mouths, like ears, like jugs, like cups, like mortars, like rifts, like ruts. (Watson, 2013: 7)
例2: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齊物論》)
Though the great swamps blaze, they cannot burn him; though the great rivers freeze, they cannot chill him; though swift lightning splits the hills and howling gales shake the sea, they cannot frighten him.(Watson, 2013: 15)
例3: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為??;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齊物論》)
There is nothing in the world bigger than the tip of an autumn hair, and Mount Tai is little. No one has lived longer than a dead child, and Pengzu died young.(Watson, 2013: 13)
(注:以上例句中的字黑體為筆者所加,下同)
以上三例均選自華茲生對《齊物論》的翻譯:例1通過like的連續使用再現了莊子使用一連串明喻對“地籟”進行的形象描寫,有助于讀者感受莊子“辯雕萬物”的語言藝術;例2對“大澤” “河漢” “疾雷破山” “飄風振?!边M行了忠實直譯,再現了莊子使用夸張手法描繪的至人神妙形象;例3忠實保留了“秋毫” “泰山” “殤子” “彭祖”四個文化意象,并且為了讓西方讀者更好理解“彭祖”的文化蘊意,還特別加注Chinese Methuselah (中國的瑪士撒拉),有助于讀者感悟莊子使用擴大夸張和縮小夸張闡述的相對主義哲思。這三例非常有代表性,展示了華茲生對修辭手法和文化意象的求真性處理,從“言” “象” “意”三個層面很好地再現了莊子在寫景狀物描人時的揮灑恣肆、新意疊出,增強了閱讀的趣味性,有助于激發西方讀者豐富的聯想,更好地把握莊子“意出塵外、怪生筆端”的藝術風格,理解《莊子》作為“文學的哲學、哲學的文學”所蘊含的語言藝術和哲學思想。當然華茲生的《莊子》也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翻譯,例如,用a great rose of Sharon(木槿)(同上:2)來對譯上古的“大椿”似有不妥——木槿屬于錦葵科,高度不過三四米,即使加上great修飾也很難匹及高達約30米的椿樹,更何況還是莊子寓言里的古椿樹,審美意象沒有得到很好的再現。
3.2 對韻律的務實性取舍
先秦著作用韻現象很普遍,尤其是《莊子》,堪稱“妙絕的詩——外形同本質都是詩”(聞一多,2011:254),“即謂之散文詩,無不可也”(王國維,2009:255),以至于有“哲詩”一說。針對《莊子》中的押韻現象,華茲生在譯本導言中指出,在現代英語中選擇押韻,除非藝術手法精湛,否則會顯得奇怪好笑,這也不是中國古漢語所追求的效果(Watson,2013)。另外,他在《華夏古詩英譯之我見》的演講中也指出,現在美國詩歌基本不押韻,最多也就是部分押韻或半押韻,押韻被認為古板生硬,甚至是多余害義,所以翻譯中國詩歌沒必要非得押韻,最好不押;如果執意押韻,盡量要自然,不要害義,要讓英語讀者樂于接受(沃森,2015)?;诖?,華茲生對于《莊子》中的大部分押韻選擇不譯,只對那些讓語言生動形象的押韻選用英文中類似的手法予以傳譯。
例4: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人世間》)
You will find your eyes growing dazed, your color changing, your mouth working to invent excuses, your attitude becoming more and more humble, until in your mind you end by supporting him.(Watson, 2013: 23)
例5: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齊物論》)
Once Chuang Chou dreamt he was a butterfly, a butterfly flitting and fluttering around...(Watson, 2013: 18)
在例4中,“熒”“平”“營”“形”“成”均為同部同聲押韻,華茲生選用英語中的動詞-ing形式(growing、changing、working、becoming、supporting)對譯,很好地再現了原文的句式、節奏和氣勢,有助于讀者感受孔子勸說顏回不要獨自前往衛國以避免被衛君巧言善辯所迷惑的急切心情,理解孔子所倡導的“先存諸己”的思想;例5用英語中的頭韻手法(flitting and fluttering around)翻譯漢語的疊字手法(栩栩然),顯示出華茲生的獨具匠心,很好地再現了蝴蝶翩翩起舞的詩意畫面,類似的還有fret and fuss(憒憒然)(Watson,2013:50)、fidget and fuss(思慮營營)(同上:190),這種別出心裁的翻譯有助于傳遞莊子語言的和諧美和節奏美。
從整體上看,《莊子》一書中的很多押韻都沒有被譯出,以免在英語中顯得過于扎眼,有的只是在注釋中予以指出,例如,“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德充符》),該句就沒有譯出“形”與“鳴”,而是在注釋中指出二者是押韻的(Watson,2013)。
華茲生對韻律的務實性處理凸顯了意志體譯者的社會性,體現了他對美國詩歌發展趨勢和特點的準確把握——20世紀中葉美國詩壇迎來轉折期,后現代主義詩歌成為主流,語言簡樸,不再提倡韻律。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接受訪談時就指出,現代美國詩歌并不追求押韻,相反差不多所有押韻的現代詩都是反諷的,讀者讀押韻的詩總是會產生特別的感覺,所以很多中國人把中國古詩翻譯成押韻的現代英語,在美國很少有人愿意去讀(季進,2011)。這給我們的啟示是,結合“時間差” “語言差”(謝天振,2014:8)問題,當前詩歌外譯最好別絞盡腦汁一味強求押韻,重心應放在對“詩心”的傳達上,即“所謂不求貌同,正由神合”(羅新璋,2009:12),否則為押韻而湊韻,真有可能會造成一種類似于龐德(Ezra Pound)所斥之的“噪音”,進一步拉大原文與目的語讀者之間的距離,導致中國典籍在從邊緣走向中心的跨文化之旅中遭遇更大的阻力,有違翻譯初衷。
3.3 對口語化特色的求真性保留
《莊子》談辯色彩濃厚,含有大量的非正式對話。針對這一特點,華茲生有意在譯文中選用大量的口語或俚語,以再現原文的口語化特色或者文字游戲,抑或營造出對話的聽覺效果(auditory effects)(Watson,2013)。
例6:夫子固拙于用大矣。(《逍遙游》)
You certainly are dense when it comes to using big things.(Watson, 2013: 5)
例7: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德充符》)
But when men do not forget what can be forgotten but forget what cannot be forgotten—that may be called true forgetting.(Watson, 2013: 40)
例6選自莊子與惠子的對話,“拙”意為“笨拙、不善于”,華茲生用dense一詞來對譯是非常貼切的,因為該詞在英語口語中也常用來描述“愚笨的”“遲鈍的”“笨拙的”,非常契合“拙”在古漢語中的用法,更易為英語讀者所理解;另外,華茲生在翻譯長梧子所講的“君乎,牧乎,固哉!”(《齊物論》)時也使用了該詞;例7利用常見詞forget的詞形變化迻譯原文中的同字韻文字游戲,再現了原文的節奏感和話語的流動性,傳達了原文悅耳動聽的效果,實現了語言交際的傳感性,增強了譯文的感染力。這與他“漢譯英的關鍵在于譯出通曉的英語”(沃森,2015:191)的一貫主張是一致的,也是他心系讀者使然。
3.4 對注釋的務實性處理
縱覽四百多年的中國典籍翻譯史,可以發現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注釋處理策略:一種是針對專業讀者添加詳細注釋,常見于注重學術性的學者型翻譯;另一種是面向普通讀者的精簡注釋,常見于注重可讀性的大眾化翻譯,華茲生的翻譯就屬于此類。他認為譯注詳實的學術性翻譯能滿足專業讀者的需求,但會讓想了解概況的普通讀者難以忍受(Watson,1982),所以他在典籍翻譯過程中都盡量不做注釋,追求譯文的自然流暢,從而賦予譯本以很高的流傳性及可接受性。以《莊子全譯》為例,為了讓西方讀者獲得流暢的閱讀體驗,更好地欣賞這部道家經典的文學特色,華茲生將注釋精簡到512條,遠遠低于理雅各譯本的1,052條,而且每條注釋的字數也少,可謂言簡意賅,避免了學究式的窮盡與繁雜,是一種“讀者友好型”注釋(馮正斌、林嘉新,2015:102)。為西方普通讀者著想對注釋進行務實性處理,這是譯者社會性的自然顯現,當然這樣做也存在一些弊端,對此要辨證視之。
3.5 對詞性變換的求真性保留
莊子文筆變化多端,同一個詞的詞性經常發生改變,詞義也隨之發生微妙的變化。華茲生選擇在譯文中保留這種特色,盡管有時會造成譯文的笨拙或冗筆(Watson,2013),這也體現了華茲生的求真性行為。
例8: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齊物論》)
…then we have the rights and wrongs of the Confucians and the Mohists. What one calls right, the other calls wrong; what one calls wrong, the other calls right. But if we want to right their wrongs and wrong their rights, then the best thing to use is clarity.(Watson, 2013: 10)
例8中“是” “非”反復出現,詞性也不斷變化,華茲生充分發揮了譯入語的優勢,非常巧妙地利用了right與wrong的靈活用法,幾乎完美再現了莊子的用詞特色,體現了譯者求真性行為的能動性和創造性。
在華茲生看來,《莊子》是他所翻譯過的中國早期哲學著作中最有難度、最具挑戰性的一部典籍,但同時又是他最喜歡的一部典籍,他被莊子的語言藝術所折服,認為這給譯者提供了一個無與倫比的機會,運用富有創造力和想象力的語言,以淺顯易懂的方式迻譯莊子的深奧哲思(Balcom,2005)。從上面的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出華茲生沒有浪費這個機會。他匠心獨運,通過在“對翻譯之‘真’的追求與加強作品可讀性的具體目標之間,在對作品中文化異質性的保留與盡量消除文化隔閡的實際需要之間”(劉云虹,2015b:5)做出一定程度的“權衡或妥協”(同上),比較成功地平衡了原文、贊助人、詩學、讀者等翻譯內外諸因素之間的張力(趙國月,2018),從中可以管窺“譯者的意志性、翻譯的社會性和譯文生存空間的復雜性”(周領順、趙國月,2015:10)。
當然,受制于自身成長環境、學識積累、詩學環境等因素,作為一名職業翻譯家,華茲生為了實現讓亞洲經典得到更廣泛閱讀的既定翻譯目標,要在求真于原文、注重“本真性表達”的基礎上,側重務實于讀者和社會的“大眾化表達”和“效率化表達”(林元彪,2015:20),翻譯中的舛誤和瑕疵在所難免,也招致了一些批評(如Graham,1969;朱舒然,2019),主要針對的是他的譯文只展現了“哲學的文學”,而沒能展現出“文學的哲學”,讓讀者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無法做到“不隔”(王國維,2013:172)地內化莊子哲思。對此,我們要結合當時的歷史背景,充分考慮“文學譯介的階段性和文化交流的不平衡性”(劉云虹,2015b:7),“立足翻譯的歷史價值觀,以一種歷史的、發展的、開放的目光”(同上:8)來進行深層透視,理性分析,客觀對待。
4 結語
本文借用譯者行為批評理論,將“翻譯內”與“翻譯外”兩個層次結合,深入地探討了華茲生在典籍翻譯過程中體現出的譯者行為特征。本文通過翻譯外的考察發現,華茲生的社會性行為主要體現在譯者身份、讀者意識、翻譯取向、翻譯選材等方面,凸顯了很強的服務于社會和讀者的務實性。通過翻譯內的考察,結合華茲生對《莊子》的翻譯發現,本文發現華茲生的譯內求真體現在為了再現莊子的語言藝術特色,讓更多的讀者感受《莊子》這部道家經典的文學魅力,他對修辭手法、文化意象、口語化特色等進行了求真性保留;華茲生的譯內務實體現在為了契合美國的主流詩學,照顧普通讀者的閱讀習慣和認知限度,他對注釋、韻律等進行了務實性處理,凸顯了翻譯內意志體譯者身上所同時具有的語言性行為和社會性行為,揭示了華茲生“求真為本,務實為用(上)”(周領順、孫曉星,2017:114)的譯者行為規律。華茲生通過兼顧求真與務實打造了一系列以《莊子全譯》為代表的、以“文學性”和“可讀性”見長的譯本,向西方普通讀者群體引介和普及了中國歷史文化,推動了中國古代經典在西方的傳播和接受,也為當前推動中國文化“走出去”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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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禮敬)
作者簡介:楊國強,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生,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翻譯研究。呂世生,博士,北京語言大學高級翻譯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文學翻譯、文化研究。
作者電子郵箱:楊國強ygq1023@126.com
呂世生nkprof@sina.com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朱子學在英語世界的翻譯研究”(15BZX051)、山東省社科規劃研究項目“華茲生齊魯文化典籍英譯本的副文本與形象建構研究”(19CWZJ52)、全國高校外語教學科研項目“譯者行為批評視域下華茲生《莊子》英譯研究”(2018SD0006B)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