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隱喻認知的繼承與發展

摘 要： “跨身份操演”是各種跨越種族、民族、性別或階級邊界的扮演行為的總稱。《翻譯中國：跨身份的操演活動》以“跨身份操演”為隱喻，考察了17世紀末到20世紀西方的漢英、漢法翻譯活動，探討了翻譯是如何構建中國聲音的。作為翻譯跨學科研究的一部新著，該書對翻譯史研究、中國文學外譯研究具有啟示意義。

關鍵詞：隱喻；跨身份操演；翻譯史

Review of Translating China as Cross-Identity Performance

JIN Zhenyong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 Henan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Abstract： Cross-identity performance is an umbrella term for a variety of acting practices that relate to crossing racial， ethnic， gender， or class boundaries. Drawing on the metaphor of cross-identity performance， Translating China as Cross-Identity Performance examines the Chinese-English and Chinese-French translation from the late 17th century to the 20th century and discusses how translation contributes to the representation of the Chinese voice. As a recent contribution to interdisciplinary translation studies， the book sheds light on studies on both translation history and outbound translation of Chinese literature.

Keywords： metaphor; cross-identity performance; translation history

1 引言

翻譯學是一門交叉學科，其研究對象眾多，研究方法龐雜。翻譯史作為翻譯學的一部分，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學者們對于“何為翻譯？”爭論不已（王洪林，2021）。隱喻是人類認識翻譯的重要工具（楊昆，2022）。中西對于翻譯的隱喻表述眾多，如“帶著腳銬的舞蹈”“溝通文化的橋梁”，這些隱喻以生動活潑的形象幫助人們認識翻譯活動。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沈安德教授（James St. André）的新著《翻譯中國：跨身份的操演活動》（Translating China as Cross-Identity Performance）（St. André，2018）（以下簡稱《翻譯中國》）以“跨身份操演”為隱喻，探討了17世紀末以來西方如何利用翻譯構建中國聲音。著名學者莫娜·貝克（Mona Baker）在其個人網站上，稱贊本書“細讀翻譯文本和歷史文獻，分析‘約翰中國佬’形象的建構，可謂在歷史、社會、文化語境中考察翻譯的范例”（Baker，2018）。

2 《翻譯中國》內容概述

全書共七部分，由“緒論”“結語”和主體五章構成。“緒論”介紹了全書的研究背景、核心概念和研究方法。作者界定了“跨身份操演”（Cross-Identity Performance）的隱喻概念，分析了“翻譯是跨身份的操演活動”引發的若干議題。“跨身份操演”是各種跨越種族、民族、性別或階級邊界的扮演行為的總稱，包括“假裝”（passing）、“黑臉”（blackface）、“扮裝”（drag）、“仿聲”（mimicry）和“假面”（masquerade）。其中，“假裝”是指缺少社會歸屬感的個體為享受某種特權或逃避迫害而采取的欺騙行為，如黑人偽裝成白人或偽裝成同性戀者。“黑臉”與“扮裝”均是某群體為將自己與其他群體區別開來而在公共場合進行的模仿行為，前者指白人涂黑自己的臉扮演黑人，后者指男扮女或女扮男的模仿。“仿聲”跨越了個體模仿與公共行為的界限，注重對某類型人物的聲音模仿。“假面”本指一個女人欲表現出男性氣質，卻又選擇掩蓋這種愿望，進而躲在女性面具之下。這幾組概念之間既有差異，又有共性，即活動主體通過各種操演行為來再現他者。它們與翻譯活動都具有跨文化性質，這也構成“翻譯是跨身份的操演活動”這一隱喻的基礎。該書根據“跨身份操演”的五種子隱喻，對17世紀末以來西方的翻譯中國活動（主要是漢譯英與漢譯法）進行劃分，結合典型文本和歷史文獻，分五章論述。

第一章題為“作為黑臉與白臉的偽翻譯：馬拉那的《土耳其探子》與高德史密斯的《世界公民》”，回顧了17世紀末到18世紀西方的偽翻譯現象。1687年，馬拉那（Giovanni P. Marana）的《土耳其探子》激發了歐洲對“信札體”小說和東方故事的興趣。《世界公民》等偽翻譯作品是缺少合格譯者的權宜之計，也是啟蒙時期歐洲作家、思想家常用的手法，借用“他者的眼睛來審視自身的體制、社會與文化”（St. André，2018：22）。這些偽翻譯是兼具“白臉”與“黑臉”的雙重操演行為，但表現程度不一。如果說《土耳其探子》對土耳其的刻畫以“黑臉”為主，是以他者為代價、提高自我形象的操演行為，那么“中國信札”小說則是以“白臉”為主，歐洲想象中的中國人多以正面的形象出現，具備西方所缺少的某些品質、價值觀念，旨在實現自我批評。這種批評聲音并非由作者發出，而是由作者筆下的人物發出。

第二章題為“作為假裝的翻譯：《中國孤兒》與《漢宮愁》”，轉向19世紀早期的真翻譯，尤其是中國戲劇的重譯。18世紀后期“作者意識”開始出現，導致19世紀的翻譯實踐出現巨大轉變，真翻譯數量增加。德庇時（John Francis Davis）和儒蓮（Stanislas Julien）重譯《漢宮愁》《趙氏孤兒》，有意使用各種“中介技巧”（mediating techniques），創造出某種身份錯覺，實現“假裝”效果。這些重譯一邊通過視覺手段再現中文文本，一邊又訴諸18世紀的套路，試圖裝作是中國聲音的真實再現。作為“黑臉”與“白臉”的偽翻譯是公開操演行為，而作為“假裝”的翻譯則頗具隱蔽性。

第三章題為“作為扮裝的翻譯：19世紀初非文學文本的翻譯與《愛聽故事的巴夏》”，探討了19世紀早期非文學翻譯的滑稽效果，以及作家創作對翻譯作品的利用、誤用。德庇時的《賢文書》兩譯本（1816、1822）呈現出不同的跨身份操演類型。1816年版利用“他性”（alterity）符號形式夸大了“中國性”（Chineseness）的表現，像是扮裝皇后“裝腔作勢”的表演；而1822年版則穿上素衣，簡單“假裝”了事。馬里亞特（Frederick Marryat）《愛聽故事的巴夏》中的中國故事是對德庇時《漢宮愁》真翻譯的改編。通過丑化中國及中國人形象，增加新的情節，馬里亞特實現了“扮裝”表演，凸顯英國人的高大傲慢，表現當時英國人對中國的了解。相比德庇時的《漢宮愁》只出版1次，《愛聽故事的巴夏》先后再版37次，“昭君故事”為英國讀者熟知，很大程度源于馬里亞特的“扮裝”，因為后者成功模仿了當時流行的表現模式。19世紀的漢英翻譯“不僅是表現中國，而是扮演‘中國性’，又通過這種扮演表現了‘英國性’”（同上：120）。

第四章題為“作為仿聲的翻譯：創造中國聲音（1630—1900）”，考察了歷史上歐洲人對中文音、形特征的描寫，以及他們的審美與情感反應。作者主要依靠書面文本的如下三種線索進行分析：西方人對中國人講話聲音的描述；漢學家對漢語言的語音轉寫；中國人講西語時的語音轉寫。西方對漢語物質屬性的研究不夠，導致以往英漢對比研究總是將問題歸結于漢語（尤其是語音）的缺失。杜赫德（Du Halde）等人對漢語語言的負面評價，后來進一步演變為詆毀中國人的話語。19世紀，英國人普遍認為中國人說的話和想要表達的意思完全不一致。圍繞翻譯與洋涇浜英語中漢語專名拼寫方式的話語就反映了這種負面態度。

第五章題為“作為假面的翻譯：辜鴻銘與林語堂”，認為辜、林二人的翻譯均采用了“假面”策略，旨在滿足出版商的期待和歐美讀者的接受。辜鴻銘使《論語》文本脫離歷史語境，將孔夫子塑造成萬世圣賢；將《中庸》打造成宗教性的文本，充斥著類似基督教義的道德觀念。通過借鑒西方對中國，尤其孔子形象的認知，讓其能夠對中國文明的道德優越感及其當下意義予以辯護。林語堂的《吾國吾民》對中西種族差異、對中國的描述體現出西方長期以來對中國的刻板印象；《京華煙云》對音譯、洋涇浜英語的使用，對中國傳統小說敘事結構的繼承，這些異性特質就是一種“假面”形式。辜、林二人選擇遵守西方對中國人的刻板印象的同時，表現出對中國人角色的身份焦慮，尋求通過“假面”創造一種中國聲音。

“結語”部分簡述了該系列隱喻給翻譯學帶來的六大議題，及其與翻譯史研究、中國研究的關系。

3 《翻譯中國》評析

沈安德的新著延續了其在《翻譯的隱喻思考》（Thinking through Translation with Metaphors）（St. André，2010）、《中國與他者》（China and Its Others）（St. André，2012）兩本論文集中將翻譯、隱喻、文化身份結合的研究路徑。因此，我們只有將本書置于作者之前的著述及更大的傳統中，才能更好地把握其特點與價值。

3.1 翻譯隱喻認知的繼承與發展

如前所述，隱喻是人類認識翻譯現象的重要工具，是中西方翻譯論述的重要內容。受20世紀隱喻研究啟發，沈安德在《翻譯的隱喻思考》中回顧了各個文化、不同時期翻譯論述中的隱喻現象。

20世紀以前的翻譯隱喻，如“翻譯即背叛”“不忠的美人”，多為尋求一種新奇而詼諧的表達來定義翻譯。二戰后，受語言學影響、以科學為目標的翻譯研究一度遠離隱喻（St. André，2010：2）。但翻譯隱喻并未消失，文學譯者依然會使用隱喻來表達自己的翻譯觀點，理論家偶爾也會用隱喻來掩蓋自己無法合理解釋翻譯過程的窘迫。20世紀70年代末，隨著庫恩（Thomas S. Kuhn）、布萊克（Max Black）和博伊德（Richard Boyd）等學者強調隱喻的理論建構功能，以及萊考夫（George Lakoff）和約翰遜（Mark Johnson）對概念隱喻的研究，隱喻開始受到關注，勢頭至今不減（同上：5-7）。跨學科性使得翻譯可以借助其他學科的隱喻對翻譯過程展開思考。《翻譯的隱喻思考》在應用隱喻理論分析古代翻譯隱喻的基礎上，又提出了新的翻譯隱喻，以期拓展，甚至改變人們對翻譯的認知方式。也正是在此書中，沈安德提出了“翻譯是跨身份的操演活動”這一隱喻，產生了《翻譯中國》這部書的基本構想。

“翻譯是跨身份的操演活動”這一隱喻在繼承翻譯隱喻傳統的同時，又發展了傳統。首先，從語言概念隱喻上升到文化身份隱喻，這其實也是翻譯學從語言學研究到文化研究轉向的結果。其次，從傳統單一的隱喻概念到子隱喻集合的多重概念，更好地反映了翻譯活動的復雜性與多面性。沈安德通過將西方對中國的翻譯活動置于一定的歷史、社會、文化語境中，對文本予以深入分析與解讀，形象地揭示了歷史上西方對中國聲音的塑造，也對這些概念的適用性做了充分說明。這些隱喻為我們理解西方的翻譯中國活動提供了新視角。

3.2 以史為綱、案例研究的研究范式

翻譯史研究是翻譯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沈安德對翻譯史研究的思考已有時日，他主編的《中國與他者》已呈現出翻譯史研究的范式轉變。該文集的10篇論文以某個歷史時期的典型個案為對象，從獨特的新視角予以闡釋，而整部文集共同構成了晚清、民國到改革開放前、當代中國三個歷史時期近兩百年的翻譯歷史版圖，“其整體性、理論深度與學術價值并不亞于一部以時間為主線的翻譯史研究專著”，表明“翻譯史研究已開始從重點梳理翻譯事件和翻譯思想向著深入挖掘翻譯史實、深刻理解翻譯語境從而更加接近客觀真實地闡釋翻譯現象的跨學科和跨文化視野方向拓展”（黃勤、李忍，2014：58）。

《翻譯中國》是沈安德按照他的翻譯史研究范式對中國外譯史更進一步的思考。首先，本書進一步細化了研究內容，從上一部論文集的中西雙向翻譯研究變為西方對中國的譯介這一單向維度，聚焦在西方社會是如何創造中國聲音的。這對當下中國文學和中國文化“走出去”、中國形象的海外建構具有啟示意義。其次，本書范圍不僅包括文學與非文學、小說與戲劇的翻譯，也涵蓋了偽翻譯、英文創作等內容。真翻譯與偽翻譯并非矛盾對立，而是互為參照、互為闡釋。偽翻譯顯然是典型的跨身份操演活動，而且沈安德對偽翻譯的討論總能引向真翻譯及其歷史，將二者巧妙結合起來。最后，沈安德以具體的翻譯案例為點，以翻譯史為線，以社會、歷史、文化語境為面，用這種點、線、面結合的方式來審視翻譯歷史，比面面俱到、以史實敘述為主的研究更為深刻。

《翻譯中國》通過個體事件或者事件歷史來重構宏觀的歷史敘述，對國內的翻譯史研究具有啟發意義。近些年，國內的翻譯史研究取得了不少成績，但不少研究淪為“大事和人物紀要或資料匯編”或“主要停留在史料整理的層面”（胡安江，2019：168）；“缺少從史學的角度，運用史學研究的方法去深入研究翻譯史的力作，更缺乏書寫翻譯史的系統理論”（藍紅軍，2010：45）。這說明了翻譯史研究面臨的學科化挑戰。

3.3 中國文學外譯研究的理論思考

近年來，中國文學外譯研究發展迅速，主要集中在中國文學走出去的譯介策略、傳播理念、譯什么、誰來譯和怎么譯等問題，目標是服務中國文學的對外傳播（滕梅、王萌萌，2017；齊金鑫、李德超，2022）。中國當代文學譯介“現在需要考慮的重要問題，是如何以更有效的話語方式推介中國當代文學，即如何在當代世界文學語境中，闡發中國當代文學‘中國經驗’中的本土性與世界性的關系及其世界文學意義，樹立中國當代文學的‘文學形象’”（查明建，2019：10）。

如果說中國學者的中國文學外譯研究是以實用為最終目的，沈安德的西方視角則是以理論建構為依歸，旨在建立一套理論話語體系。首先，沈安德的“跨身份操演”的隱喻概念并非解決翻譯實際問題的方法，也“絕不能與具體的翻譯策略混為一談”（St. André，2018：6）。他希望通過“跨身份操演”的系列隱喻，使人們認識到翻譯活動形式與功能的多樣性，超越傳統簡單的二分法（如異化與歸化、隱形與顯形），凸顯譯者與翻譯話語的社會功能，認識到翻譯不是細節的模仿或復制，而是基于類型學的“譯創”（transcreation）（同上：218-220）。其次，我們只有將翻譯史研究置于更宏大的歷史語境下，才能理解譯者為什么做出這樣或那樣的選擇，才能明白他們的翻譯話語如何構成了更宏大的文本或歷史語境的一部分，注入并塑造了更大的歷史進程（同上）。我們通過對歷史上西方的翻譯中國活動的分析，引發對“中國”“中國人”“中國性”的意義的思考。

3.4 不足之處

沈安德以翻譯個案串聯翻譯史并進行有選擇的探討必然導致某些內容的缺失，況且本書畢竟不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翻譯史著作。從文本類型看，本書討論范圍涵蓋小說與戲劇，唯獨缺了詩歌，當然這有點兒吹毛求疵了（Klein，2020）。

相較于研究內容而言，文化身份的隱喻視角問題更大一些。隱喻是通過尋找事物之間的關聯來認識世界，本質是“在一事物的基礎上理解、體驗另一事物”（Lakoff，2003：2）。必須承認，比喻總是不準確的。首先，性別身份話語本身就是一套錯綜復雜的體系，“黑臉”“假裝”“扮裝”“仿聲”“假面”這些正反有別、褒貶不一的概念放在一起討論本身就是有爭議的（Klein，2020：128）。其次，這些概念之間的界限有時并不十分清晰，比如“扮裝”（尤其是男扮女裝）和“黑臉”都會牽涉到權力差異。有理論家認為“歧視女性的扮裝”和“種族主義的黑臉”是等同概念。沈安德指出了“黑臉”與“扮裝”的區別，認為性別概念的“扮裝”比種族概念的“黑臉”更適合描述19世紀的漢英翻譯，但他也承認其中并非完全沒有種族概念，尤其是19世紀后半葉的翻譯活動（St. André，2018：94-96）。最后，隱喻的目的是幫助人們更好地認識事物，而不是把認識復雜化。性別身份研究本身的復雜性已經超越了普通讀者的理解能力，將性別話語與翻譯話語疊加起來，在某種程度上會導致翻譯學的復雜化。

4 結語

“翻譯中國”已成為當下中國翻譯學的重要議題，這既需要翻譯策略與技巧的探討，尋求對外譯介之道，更需要加深對翻譯活動的本質及其復雜性的認知，構建翻譯學之道。正如許鈞所說，“要進一步深化對翻譯本質的認識，明確翻譯在新的中西、古今關系之變中的作用與地位；要從跨文化交流的高度，以文化多樣性的維護為目標，去考察翻譯活動的豐富性、復雜性與創造性，進一步認識翻譯活動的各種價值”（許鈞，2015：1）。沈安德的《翻譯中國》在繼承翻譯隱喻研究的傳統上，拓展了其文化內涵和理論深度；通過翻譯個案串聯起西方近兩百年的翻譯中國史，將翻譯史研究從史實敘述轉向點、線、面結合的深度分析；通過中國文學外譯的理論思考，展現了中國文學外譯研究的另一種路徑。因此，該書是一部值得認真研讀的力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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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三軍）

作者簡介：靳振勇，河南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英語語言文化學院在讀博士，研究方向為文學翻譯研究。

作者電子郵箱：327892195@qq.com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20BZW150）和廣東外語外貿大學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21GWCXXM—009）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