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兒

魏嫂是舊鄰居。掐指算來,我們做鄰居已經二十余年。人世間的情意,血脈相連算一種,另一種則是相互照看著行走。光陰具有釀制情意的神力,一起相伴橫渡過光陰之海的人,根在地下交錯盤亙,葉在空中相互交融。
魏嫂是個能人。跟人聊天,她能幾句話就說到人心坎上。她能踩著縫紉機歡歡地縫衣服,做家常飯更是有能耐。大熱天里,魏嫂一早就來給我送漿水,胳膊上挎著個竹籃子,手里端著漿水盆。籃子里做漿水面的用物樣樣齊全——干紅辣椒是剪成段的,蔥娃子是一苗一苗剝了皮的,一頭大蒜,一塊鮮姜,一束嫩綠的香菜,外帶親戚從老家帶給她的嫩玉米棒子好幾個,還帶來兩瓶漿水引子。
魏嫂說:“漿水根兒得存在陶瓷罐子里,每天把煮過面條的面湯淀清,往壇子里面續一些就行,最好不要見油星子。沒面湯的時候續些開水也行,溫嘟嘟的就可以了。漿水得好好伺候著,也沒啥技術難度,用心就好。漿水是愛干凈的東西,若面上生了白花,得用勺子潷出來,再用干凈毛巾揩干凈壇子內壁。一天一天續下去,能續到明年呢。”
魏嫂又教我,做漿水湯很簡單。鍋里只需滴一點點油,五成熱時,入八角、花椒粒、干辣椒、蔥段、鮮姜片,熗香,再倒入漿水,燒開,最后漂上香菜。漿水湯看起來紅紅綠綠,吃起來酸爽可口,美著呢!
魏嫂說漿水,就像是在跟我說孫女又長了幾樣新本事時一個樣,全身散發著母性的光輝。魏嫂說如何如何伺候漿水的時候,因為心里懷了敬重之意,表情生動,又夾帶著些許嚴肅。
關于漿水,一個文友在她的文章中曾有這樣的記載:有次怕漿水壞了,就舀出一些倒掉,再添新的面湯進去,不料倒過之后,漿水立馬壞掉了。我媽知道了說:“你浪費漿水,漿水氣死了?!彼两癖A糁恍┳屓朔艘乃嫉闹v究,比如給別人的漿水引子,舀好以后一定要再舀出三勺重新倒進自家漿水罐子里,“要把根留下呢,要不咱們家漿水就不酸了”。
漿水有根兒,只要用心續,就能在根上生出新的漿水來,多么像老樹從根上發力,抽出新枝,又從枝上生出新葉子。從這個意義上說,漿水是有生命的東西。浪費漿水,漿水會生氣,而且會從根上壞掉。態度決絕,漿水也是有個性的。
懷著新鮮感與敬意,我平生第一次做了漿水魚魚吃。淡淡的,酸酸的,爽爽的,醇醇的,素素的。是那個味兒!
母親養育的胃口會陪伴人
一生。吃著漿水魚魚,突然就念起母親來了。母親做漿水引子,日日養著。母親用石頭把白菜幫子一層一層壓在小缸里,澆上燒開涼涼的調料水,養酸白菜;母親發黃面饃、烙千層餅、蒸金裹銀饃;母親做酒麩子、釀黃酒……在那段艱苦歲月里,母親用勤勞和聰慧調劑著我們的胃口,養育著我們的身體,給全家人以飽暖,給子女滋養了一個無憂、快樂的童年。
母親養的漿水,吃起來自然是最醇香的,因為,漿水里有一味人間珍品——母愛!
當年,母親養了漿水做給我吃的時候,我種種挑剔。時光荏苒,峰回路轉,當我終于覺得漿水面是難得的美味時,母親已經離開我很多年了。
所幸,我成了母親。所幸,我也學會了做漿水,也開始學著伺候一壇子漿水。
我拿家里的一個白壇子來養漿水。壇子瓷白色,并不光亮,白得質樸。壇身上畫有一叢開花的蘭草。整個壇子頗有幾分古意。這些年來,我用這個壇子煲過水果湯。紅的圣女果、橙的橘子瓣,煲出來的湯酸酸甜甜,一家人你一杯我一杯,喝了一個下午。
我用這個壇子插過山菊花。白菊花、黃菊花,是我和先生從山野里采回來的,帶著花蕾。壇水把每一個花蕾都養成了花朵,家里清香陣陣?;ǘ鋫冊跁郎吓銉鹤訉戇^作業,陪先生臨過帖,陪我聽過音樂。
還用它腌過一壇子紅辣椒。我把長辣椒置于陽光下曬紅曬蔫,戴上塑料手套一個個去蒂挖籽,用毛巾一條一條擦干凈,把醬油和醋分別燒熱,油熗了蒜泥,之后腌制。一根腌辣椒就一個大白饅頭吃,實在美味。
現在,我拿這個壇子來伺候漿水。天天續,日日精心。做這一切的時候,我慢,慎重,懷著敬意。養一壇子樸素、清淡、酸爽的漿水,于我,也是在將養漫漫時光,將養綿綿愛意。
養漿水,我是個新手,還得向魏嫂多請教。生活的智慧,來自實踐,來自經驗。這些人類千磨百折才獲得的智慧、才悟出的道理,也需要續漿水一樣,一代人一代人續下去。續,是認可,更是傳承。傳承并推陳出新,才是人間正道吧。
(常朔摘自《甘肅日報》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