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人生：南唐后主李煜

筠心

在金陵時，他是不稱職的君主；到了汴梁，他是不識時務的亡國之君。他傷害忠臣、辜負愛妻……40余年的人生，他只做對了一件事——矢志不渝地寫詞。他在詞中不遺余力地揮灑自己極致的歡愉與無盡的憂傷，直至生命最后一刻的“問君能有幾多愁”。你應該已經猜到了他的名字——李煜，南唐末代君王，不世出的天才詞人。

世人皆被李煜的“一江春水向東流”打動，那種滔滔滾滾的愁，攝人心魄。你可知還有一闋“簾外雨潺潺”，可憐他枕著汴梁的春雨聲睡去，夢里卻是故都江南的流水落花：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

無須多作解釋，人們只要稍加體會，李煜的詞中那婉轉凄苦的哀傷便撲面而來。最沉痛的莫過于“一晌貪歡”四個字，曾經究竟是怎樣的歡樂時光，使得他貪戀夢中短短的一晌，并發出今昔天上人間之別的喟嘆？

一切還得從李煜還是李從嘉時說起。

壹

身為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李從嘉可謂含著金湯匙出生，自小錦衣玉食，享盡榮華富貴。他的性情也與李璟極像——溫和、多情、熱愛文藝。不過李璟的長子李弘冀卻是完全不同的性情，他雄心勃勃、殺伐果斷，甚至對毫無帝王之志的李從嘉也心存猜忌。

奇怪的是，李從嘉卻偏偏天生一副帝王相：廣顙、豐頰、駢齒、一目重瞳子（額頭寬闊，面頰豐滿，微微齙牙，還有一只眼睛有兩個瞳孔）。歷史上的舜、項羽就是重瞳子。正因如此，李弘冀十分忌憚他，恨不得將他除之而后快。本就無心從政的李從嘉，為了讓哥哥放過自己，索性在宮中做起了隱士。他自號“鐘山隱士”“蓮峰居士”等，每日優哉游哉，寄情于山水之間，與經書典籍為伴。有詞為證：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

——《漁父》其一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盈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漁父》其二

這是李從嘉早期的作品，直抒胸臆的風格已現。李從嘉借由詞中那個自由自在、快活無比的漁父，真摯地向世人表白：“我所向往的，我所追求的，不過是天地間的一葉小小的扁舟而已。”

然而，造化弄人，李從嘉的隱士生活戛然而止了。機關算盡、為了掃清障礙甚至不惜殺死叔叔的李弘冀竟然暴斃了。對帝位心心念念的他，竟成了李從嘉登基的“神助攻”。公元961年，25歲的李從嘉成為南唐的第三任皇帝，從此他有了一個新名字——李煜。

貳

就在李煜登基的前一年，后周江山易主，禁軍將領趙匡胤通過陳橋兵變奪取帝位，建立宋朝。趙匡胤誓將統一大業進行到底，在他看來，已經失去長江以北疆域且國力日衰的南唐，猶如嘴邊的肥肉，焉有不食之理！

面對趙匡胤的步步緊逼，拙于治國的李煜只能稱臣納貢，以圖保全祖宗基業。每每接見宋使時，李煜便脫下黃袍，換上紫袍，以低姿態亮相。裝飾在宮殿之上象征帝王之尊的鴟吻，也隨著宋使的到來而被拆下。盡管李煜如此小心翼翼，但趙匡胤那雙虎視眈眈的眼睛，仍像兩道寒光一般，讓他背脊發涼。

“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李煜借詞抒發內心的不安與苦悶。幸好他的身邊有一朵解語花——大周后周娥皇，有她相伴，李煜可以暫時忘記憂愁。

說起來，這又是李煜與舜的巧合之處——舜娶了堯之女娥皇、女英，李煜也娶了姐妹倆，且大周后也叫娥皇。陸游在《南唐書》中記載大周后：“通書史，善歌舞，尤工琵琶……至于采戲奕棋，靡不妙絕。”更難得的是，《霓裳羽衣曲》的殘譜經大周后妙手整理、修改后，在南唐宮廷重新上演……這是怎樣的視聽盛宴啊，目所見、耳所聞、鼻所嗅、口所飲無不是極致的享受。當曲終人散，李煜仍意猶未盡，提筆作了一首詞：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玉樓春·晚妝初了明肌雪》

李煜與大周后情投意合，過了十年幸福美滿的夫妻生活。964年，大周后病了。李煜一面為她擔憂著、服侍著、祈禱著，一面卻無可救藥地移情別戀——愛上了前來探病的周娥皇之妹，即后來的小周后。

叁

周娥皇臨終前，還是原諒了李煜，而李煜似乎也良心發現，寫了多篇詩詞悼念愛妻，并自稱“鰥夫煜”。不久，李煜的母親也去世了。接連遭受失去親人的打擊，還得忍受趙匡胤的壓迫，李煜身心疲憊。

三年守喪期滿，李煜以隆重的儀式迎娶了小周后。從此，他一邊享樂，一邊祈求神靈保佑南唐不要滅亡在自己的手中。

971年，北宋滅南漢，緊接著劍指南唐。而在國家最需要用人的當口，李煜卻開始自毀長城。他中了趙匡胤的反間計，毒死了有勇有謀、赤膽忠心的將領林仁肇；他逼死了上疏針砭時弊的好朋友潘佑；他既不懂軍事，又不能知人善任，將守衛金陵的重任托付給了投降派將領皇甫繼勛。

他幻想著憑借長江天險，讓宋軍知難而退。殊不知宋軍早已造設浮橋，過江如履平地。金陵城被圍困近一年，975年，宋軍破城，李煜投降。他曾揚言要自殺殉國，可是被臣子們攔住，性格軟弱的他又延長了三年生命。

李煜懼怕亡國，更懼怕當囚徒，可他最終還是步了孫皓、陳叔寶的后塵。被俘北上后，他曾寫詞回憶離開南唐時的情景：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

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不諳軍事、政事的他只能“垂淚對宮娥”。這無奈又傷感的一幕，不禁讓人聯想起唱“虞兮虞兮奈若何”的西楚霸王。永別了，南唐，從此只能夢中見！

肆

在汴梁的三年，對李煜來說，是極其不幸的，但正是這不幸的經歷讓李煜成了“千古詞帝”。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指的就是李煜亡國后的那些泣血之作，比如：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

沒有一個華麗的字眼，他詠懷的是什么？滿林的春花，偏偏還是紅色的——世間最能象征生命力和活力的顏色，卻凋謝了！那永遠不會重來的又是什么？是李煜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再比如：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清平樂·別來春半》

他癡癡地在階前坐了多久？落了一身的梅花，卻全然不覺。剛拂去，又落了一身……亡國之君的苦悶，如雪般拂不盡的落梅；有家難歸的離愁，則恰如春草般綿綿不絕。

李煜的詞秉持一貫的風格，用最平易的詞，吟詠最率真的性情。他的憂愁與曾經的歡樂一樣，不加收斂，任憑決堤……

伍

為君難，為亡國之君亦難。劉禪回答的“此間樂，不思蜀也”，是全無心肝，還是隱忍以圖保全？可惜以李煜的性格，不可能像劉禪一樣。

趙匡胤封李煜為“違命侯”。因為當年他建造禮賢宅，想讓李煜主動投誠，李煜不肯，最終他只得揮師南下。敬酒不吃吃罰酒，所以趙匡胤給李煜一個“違命侯”的帽子作為懲罰。趙光義繼位后，李煜雖獲“摘帽”，但卻遭受了更多的侮辱……

李煜的無限悲哀，只能在詞中盡情揮灑。他那些感人肺腑的詞作，也傳到了趙光義的耳朵里：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

整闋詞都是永恒與無常的交替推進——春花秋月與往事，小樓東風與故國，雕欄玉砌與朱顏，最后匯聚成一發不可收拾的一江春水。即使你沒有家破國亡的慘痛經歷，但是對于消逝的年華和往事，也會涌起此詞即我心曲的感動。

這首詞卻引來趙光義深深的猜忌。于是，978年，在李煜生日這一天，趙光義賜了他一杯毒酒。

這對李煜來說，或許也是一種解脫。

春花秋月循環往復，一千多年過去了，多少往事俱成云煙，南唐后主李煜的詞作卻始終真摯動人。因為詞，人們對他多了一分包容。輸掉一切的他，在詞的世界里又贏回了尊嚴。

清末四大家之一的王鵬運盛贊李煜：“詞中之帝，當之無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