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臧景亮

鹿毅/圖
未搬遷至樓房時,家住門頭房,街道兩旁遍種槐樹,一到夏天,綠蔭匝地,槐花盛開時,一樹一樹的槐花,猶如天降大雪,綠色的葉倒成了點綴與陪襯,白肥綠瘦間,于夏日的熱烈中平添幾許溫馨。
我家門前也有兩棵槐樹,每當槐花飄香的夜晚,漸漸長大的我們都喜歡坐在樹下乘涼,圍在母親身邊聽她拉呱。望著膝下兒女,此時的母親微瞇著眼睛,表情滿足且安詳。
有一天,就在花香彌漫的大槐樹下,母親講過一段與我有關的往事,至今都像星星閃耀在夜空般清晰。
母親是以平靜的語調在講述那段往事:“濟南解放時間不長就有上海新村,也就是原濟南軍區政治部宿舍大院,里面住著不少從上海等地來的南下部隊干部,有的級別還不低。這些干部和家屬出出進進都路過咱家門口。你四五歲的時候長得白白胖胖,一雙大眼睛特別有神,見人就笑,小嘴還挺甜。一位大個子軍官每天路過咱家,只要見到你坐在門口,就停下來端詳你,逗你玩一會兒。當時我也沒多想,就以為大人都喜歡小孩兒。一來二去,大個子軍官和咱家熟悉起來,有一天,他向我交了底:他是原濟南軍區醫院的院長,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跟隨部隊南征北戰,東奔西跑,膝下無子,年紀一大,就想抱養個孩子,相中你了,讓我和你爸爸商量商量,滿足他的這個愿望。”
母親生下二男五女,哥哥排行老三,我排行老六。家里孩子多,生活確實困難,但讓她把自己的親骨肉送人,對母親來說萬萬不可。然而,那位院長并不甘心,之后又向母親提了幾次,都被母親回絕。直到他們搬離上海新村,事情才算了結。
記得剛參加工作不久,一個廠休日下午,我正在睡覺,矇眬之間聽到兩個人在壓低聲音說話,我沒有起來打斷她們,而是躺著靜靜地聽:“姐姐,你看俺家里兩個女孩,慢慢都長大了得嫁人,俺兩口子心里不踏實,商量著要個男孩,還是那句話:養兒防老呀。我看你家孩子都挺好,也懂事,你和俺大哥老了指望誰呀?”噢,這是小姨在和母親拉家常。“是呀,俺這七個孩子都不孬,他大姐姐和他哥哥都在外地,濟南就這個男孩子,閨女都出嫁,我就指望他了。”這是母親回答小姨的問話,估計母親用手指了指我。小姨接著說:“我看你二小子保準沒錯,姐姐,多虧你當初沒把他送給那個院長!”母親又壓低音量:“哎喲,那個院長和他對象后來找過我好幾次,懇切地說放心吧,絕不會虧待你家孩子,長大就讓他去當兵,給他最好的生活、教育條件,如果孩子想回來看你們,也不會阻攔,當成親戚常走動。還說要是答應他,先送一部分錢,幫助解決生活困難。我說,孩子是從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是我的命!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絕不會餓著孩子,給多少錢也不送人!”
她們兩個人后面還聊了些什么,已模糊不清。我仍然沒起來,內心卻像五味瓶被打翻,淚水濕透枕頭,一句話在心里被重重扔下:“媽,你放心,狗不嫌家貧,這輩子我管定你了。”
母親70 歲那年患直腸癌,手術后肛門改道,醫生在她肚子上做了瘺口,排便需用一種乳膠袋子接住,每次給她換洗袋子,要強的她總是很難為情地看著我,然后不好意思地說:“得了這么個病,真是造孽呀!”我笑笑,寬慰她:“俺姊妹七個小時候比這個還臟,你要是嫌棄的話,能長這么大嗎?”
兩年半后,隨著癌細胞向多處轉移,母親生命進入倒計時,身體已十分虛弱,反復住院,醫院回天乏術,就讓回家養。疼痛難忍時,她從不大喊,只輕輕地哼一聲,我就用護士教過我的打針要領,為她注射止疼藥。一次,打過止疼針后疼痛稍有緩解,她用有些喘息的聲音對我說:“你什么時候學會打針的呀?你們幾個都是好孩子,為我忙前忙后的。我看你都瘦了,小呀,就是到了那個世界咱也做娘兒倆!”
對于“小呀”這個稱呼,我在母親未生病時并沒在意過,甚至是一直心安理得地接受。那一刻,當母親再叫時,我預感到,可能這是世界上最后一個如此稱呼我的人了,也是母親對兒子最高的獎賞!于是,鼻子一酸,強忍住眼淚,低頭忙為她蓋了蓋被角……
又到槐花飄香的季節,心頭便生出別樣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