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民



一
1937年12月,上海法租界呂班路(今重慶南路)的一條弄堂口。往日喧鬧的各種攤位,如今只存下水果和小書攤幾個攤販,冷清了許多。上海淪陷,租界成為了孤島,日本人的勢力正向租界擴散,老百姓惶恐不安。
快近傍晚時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駛進弄堂口,停穩打開車門,從上面走下來一個穿著白色西裝的中年人,幾個隨從緊跟在后。住在弄堂里的人都認識他,他們的這個鄰居現在是上海有名的人物。此人是上海南市水電公司的總經理陸自鴻,也是漢奸組織“上海市民協會”的骨干分子。陸自鴻正向自己家里走去,突然聽得有人叫他名字,就本能地回頭,那個水果攤販向他連開幾槍。等隨從反應過來,水果攤販已跑得不見人影,陸自鴻躺在地上已一命嗚呼。這是上海租界槍殺漢奸第一人。
魯家沖是法租界巡捕房的一名探長,由他接手此案。他的搭檔阿劉是個胖子,說這案子要破也不難。魯家沖問他什么意思?阿劉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報紙,說:“這張小報詳細報道了刺殺陸自鴻的整個過程,寫得好像就在旁邊看見一樣。我們只要找到這個叫蔡君學的記者,案子就有頭緒了。”
“走,去會會這個蔡記者。”魯家沖一看《社會日報》幾個字,抓起報紙就往外走。阿劉又忙說:“大家知道陸自鴻是個漢奸,我們抓了殺漢奸的人,這案子就算破了,但心里痛快的不會是我們。”
魯家沖想了下說:“不管怎樣,我們都得會會這個記者。”
半個小時以后,在《社會日報》報社,魯家沖、阿劉和蔡君學面對而坐。蔡記者是個愣頭小伙子,“我知道你們會找我。你倆是華人巡捕吧,凡是真正有愛國心的中國人,對殺漢奸都會叫好。是的,那天我就在現場,我看見那個殺陸自鴻的人了。我在報紙上也詳細報道了,可我不會告訴你那個人模樣,因為我也是個中國人。”
“蔡記者先冷靜一下。寫報道是你的職責,破案子是我們的職責。各司其責,無可非議吧。你把那天看到的告訴我們,沒有看到的,我們也不會強求你胡編亂造的。”魯家沖話還沒說完,蔡君學己站了起來,“無可奉告,你們好走,不送。”
“別不知好歹,我們可是巡捕。”阿劉氣得拍桌而起。蔡君學一臉不屑:“巡捕怎么了?巡捕不也只會欺負老百姓,置老百姓生死不管?上海死的人還少嗎?”
“蔡記者,今天我們的談話就到這里。你要是想起什么可以來找我們。”
“放心,我不想和你們打交道。”
大家不歡而散。魯家沖剛回到巡捕房,就被叫到了法籍總探長布里斯那里。布里斯指著一旁坐著的東洋人:“這是上海日軍憲兵司令部的山本大佐,就陸自鴻被殺一案前來交涉。”
得知魯家沖負責此案,山本站起來,用并不流利的中文說:“陸是為我們大日本帝國做事,殺他就是向我們示威。限你們三天破案,把殺人兇手交給我們處理。不然我們決不客氣。”
“我想這里是法租界,不知道山本大佐說的‘不客氣是什么意思?”
“哼哼,到時你們就會知道。”山本拿出一張紙給魯家沖,“還有這些人在你們租界,統統給我抓來關押。”
魯家沖看到名單上有蔡君學,他也生氣了:“抓誰押誰,那是我們巡捕房的事。還不用外人來指手畫腳。”
山本舉起三個手指:“三天,我給你們三天時間,明白嗎?”山本說完氣沖沖而去。
“他把我們當作下屬訓斥。”魯家沖攤開兩手瞧著布里斯,布里斯聳了聳肩:“你們抓緊破案。”
二
警笛響起,魯家沖和阿劉沖進斗毆人群。幾個穿著黑色中裝的壯漢,正在毆打一名躺倒在地的年輕人。年輕人滿臉鮮血,牙齒都被打落了。魯家沖近前一看,被打人是蔡君學。阿劉指著幾個壯漢道:“你們膽子太大了吧,敢在巡捕房門口打人。”
“喲,是劉偵探和魯探長啊。”上前招呼的這人叫楊大頭,是一個流氓小頭目。魯家沖抓過他也關過他。平時遠遠見著巡捕,就像老鼠看見貓趕緊躲得不見蹤影。今日哪兒借著膽了,巡捕來了也不逃走。
“為什么打他?”
“這小子欠打。”
“我看你才欠打。”魯家沖喝道,“全部帶到巡捕房去。”
“別別,魯哥。你別和我們一般見識,打狗還得看主人呢。”楊大頭雖然欠著腰,眼里卻閃著狼狗眼里才有的兇光。魯家沖冷笑道:“我倒還真不知道,你這條狗是哪家人家養的。”
“魯哥,你別忘了。你還有家人住在虹口。”楊大頭話沒說完,魯家沖的警棍狠狠打向他腹部,“挑釁威脅我,是不是活得太愜意了。統統抓進去。”
楊大頭被打悶了,幾個巡捕架著他上了車。
直到在巡捕房和魯家沖面對面坐著,蔡君學還處在驚恐之中。這個讀書人,恐怕從沒遇見過這般暴力。魯家沖給他倒了一杯水:“他們打你是為了你報紙上的文章?”
“他們說我看見了那個人,必須交代出那人在哪里。不然我就代替那人去死。”蔡君學顫抖著手捧起茶杯喝了口水。魯家沖知道這伙是什么人,什么事都干得出,他只能給這位記者暗示:“別惹他們,你不是他們對手。”
“我知道不是他們對手,也不是我惹他們,是他們惹我們。別的我們不說,就他們在閘北炸掉的那些房子,在上海隨便抓人殺人。我是記者,我得說點真話。”蔡君學挺直了腰桿,魯家沖嘆息一聲:“你不怕他們真殺了你。“
“不怕!”蔡君學憨厚一笑,“魯探長,他們真要是殺了我,你要給我主持正義。”
魯家沖愣了下點點頭。這個文弱的書生,腰桿直起身材還是很高大的。
當天,巡捕房就放了楊大頭他們。阿劉問魯家沖就這么放了他們?魯家沖說這是總探長布里斯的意思,一個小小斗毆事件不要復雜化。阿劉哼了一聲,就怕人家要復雜化,我們就沒辦法了。果然第二天,難民所三個難民被殺,頭被砍了懸掛在電線桿上。殺難民解氣,這是在向巡捕房示威。總探長布里斯把魯家沖叫去一頓訓斥,要他趕快抓住暗殺陸自鴻的兇手。不然這些人會鬧得法租界不太平。
魯家沖沒想到,在難民所他碰到了正在采訪的蔡君學。蔡君學很是氣憤:“你說難民惹著他們什么了?糾結地痞流氓,這么兇殘地殺害無辜老百姓,真是喪盡天良。”
“你剛才說,糾結地痞流氓,你打聽到了什么?”魯家沖一把抓住了蔡君學,蔡君學舉起手里報紙,“我在剛出的報上都說了,有人看見楊大頭他們在打那三個遇害的難民,這事八成和他們有關。”
“他們真是無法無天了。“
“有東洋人給他們撐腰,他們早就無法無天了。我就是要揭露他們真面目。”蔡君學展開報紙,一條標題特別醒目——《拿難民出氣 喪天良兇殘》。
三
1938年2月6日農歷正月初七,這是一個沉悶的春節,上海市民這個傳統節日過得膽戰心驚。魯家沖一大早像往常一樣邊啃著大餅油條,邊往薛華立路(今建國中路)上的巡捕房趕去上班。遠遠瞧見巡捕房對面圍著一大群人,他急步向前想探個究竟。這時有人招呼他,魯家沖回頭一看是阿劉。阿劉告訴他,今晨一個女工去上早班,路過這里發現電線桿上掛著一顆人頭,旁邊的白布上還寫了幾個大字:抗日分子下場。
“他們把人頭掛到巡捕房對面,這些東洋赤佬是不是太不把我們當回事了。”阿劉氣得直咬牙,“你知道那人頭是誰嗎?就是那個《社會日報》記者蔡君學。”
魯家沖一下站住了。他想到過他們會對蔡記者下手,可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他們會用這樣殘忍的方法加害這個年輕人。魯家沖狠狠將手中大餅扔在地上,“走,跟我破案去。”
“你急什么。”阿劉邊說邊拉著魯家沖往巡捕房去,“總探長找你,八成是和這人頭案有關。”
阿劉說得沒錯,法籍總探長布里斯氣壞了,緊握著拳頭對魯家沖說;“他們太不把我們當回事了。人頭掛到了巡捕房對面。”
“這是向我們示威,挑釁。”阿劉聲音提高了,布里斯點頭:“對對,那個日本大佐前幾天還打電話給我,說他給的三天期限早己過去,我們這邊還沒有把殺害陸自鴻的兇犯抓起來,他要我們后果自負。”
“于是,他們就殺無辜的難民,把記者當抗日分子砍了頭掛在巡捕房對面。東洋人太囂張了。”魯家沖氣不打一處來。布里斯也氣得大叫一聲:“日本人可惡。魯,一定要將他們繩之以法。”
魯家沖想去蔡君學家里看看。蔡君學的家在惠康里,家里只有老母親一人。他們全家是從東北逃過來的,他的父親原本是大學教授,因為不肯為日本人做事被殺害了。日本人還不肯放過這家人,蔡君學只得帶著母親來到上海。見到穿著巡捕服的魯家沖,老母親本能地反應就是兒子出事了。本來是想把蔡記者遇害告訴家屬作調查的魯家沖,面對這位兩鬢斑白的老人,竟然口吃了:“沒,蔡君學沒事。”
“他沒事,那你來是……”
“是這樣,蔡記者在為我們做事,要離開上海幾天。所以,他讓我來家里看看。”魯家沖不明白為什么要這么說,看見老人低下頭,他又趕緊說,“放心,危險的事情我不會讓他做的。”
“對他來說,沒什么危險不危險。從沈陽逃到上海,一路上都是日本人在殺人,能活到今天,也算是撿到一條命了。他是親眼看著日本人殺害了他的父親。他當記者也是為了揭露日本人殺人的真相。他知道有危險。可他說他命早已不是他的了。他早就對我說過,哪天他讓日本人殺了,讓我不要傷心。可我怎么會不傷心呢……”老母親放聲大哭。
魯家沖看到桌上放著一張報紙,上面正是蔡君學被害的新聞,上面還有照片。魯家沖拿起報紙,對著老人一時無語。
“我知道你是為了安慰我,才不告訴君兒遇害的實情,我謝謝你。同時,我有個請求。”老人抬頭,望向魯家沖。魯家沖點頭:“您請說吧”。
“主持正義,找出殺人兇手。還我兒一個公道。”
“我一定!”魯家沖回答有力。
四
據報社的人說,在蔡君學出事前幾日,報社門口一直有幾個不明身份的人,守在那里。有人認出,這些人是上海幫會“黃道會”成員。魯家沖了解到這個“黃道會”,是日本人收留的上海流氓地痞和無賴,專門和抗日分子作對。經查實,楊大頭就是這個“黃道會”的人,并且有人看見,楊大頭最近時常出現在報社附近。魯家沖覺得該是會會這個楊大頭了,不想楊大頭失蹤了。這進一步說明楊大頭和此案有關。
殺害蔡君學以后,楊大頭竟也害怕了,躲到了師傅“江北杜月笙”常震青那里。自常震青投靠日本人以后,這種殺人放火的事情沒有少干。日本人就是利用他們來搞亂租界。
“這幾天,魯家沖一直在找你。”常震青對楊大頭說這話時,也不鎮定。楊大頭一聽急了:“那怎么辦?他抓了我去肯定會槍斃我。師父,我們都是在為日本人做事,他們說殺誰我們就殺誰,他們不能不管我們啊。”
“沒說不管我們,只是最近他們吩咐下來的事太多,我應付不過來,你的事我還來不及和他們說。要不這樣,你先幫我手頭上的活干了,你的事我一并向東洋人談,好不好?”楊大頭知道日本人沒好事,聲音也抖了:“什么事?”
“日本人要我們把《文匯報》和《華美日報》給炸了。這事我想過了,你只要往他們門前扔顆炸彈,嚇嚇他們就行。”常震青話還沒說完,楊大頭趕忙哭喪著臉說:“師父,不是我不肯做,我怕。我砍下那個記者的頭,他的那雙憤怒的眼睛,到現在還在我眼前晃悠。”
“我本來想讓你干完這一票,我去找日本人談,想辦法讓你遠走高飛去外國。現在你連這點事也推脫,我就很難向他們開口了。”常震青手里玩著核桃,閉上眼睛。楊大頭瞧這架勢,明白自己不干是不行的。他咬著牙道:“好,我干。我們說定,事成之后,師父你送我遠走高飛。”
“一言為定。”
《文匯報》《華美日報》果然遭到炸彈襲擊,并且有人員傷亡。布里斯沖著魯家沖、阿劉大發雷霆。
魯家沖得知楊大頭躲藏在常震青那里,就帶著巡捕要捉拿。常府的手下人攔在大門口不讓進去。常震青仗著有日本人撐腰,根本不把這些租界的巡捕放眼里。魯家沖對緩緩踱出步來的常震青說:“常會長,我們在執行公務。”
阿劉把來意對常震青一說,常震青的眼睛直往上翻:“魯探長,來我這里抓人,至少得給點面子,要我點頭才行吧。”
“我抓的是在租界犯罪殺人嫌犯,你要我和你打招呼?怎么?常會長你的面子比法律還要大嗎?”
“我的面子不算什么,可是日本人的面子你總要給吧。”常震青話里帶著威脅,魯家沖針鋒相對:“聽你話里的意思,你們干的這些勾當,都是有日本人在后面鼓搗……”
“別別,我沒這么說。我只是說我們生意上和日本人有來往,你給我們面子就是給日本人面子。”常震青橫眼瞧著魯家沖。阿劉一聲冷笑:“我們抓罪犯,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情。”
“那我要是今天不讓你們進我家的院子抓人呢?”常震青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都是刀槍之中打出來的混混。聽常震青這么一說,一干人都圍了上來。魯家沖也來硬的了:“常先生,我看你也是個明白人。我們今天不抓住楊大頭,我們是不會走的。”
“送客。”常震青一揮,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關上了。魯家沖他們實實在在吃了“閉門羹”。
五
魯家沖逮住了楊大頭的一個把兄弟,找到了楊大頭的家。可惜鐵將軍把門,楊大頭不敢在此居住,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回家了。魯家沖和阿劉進行了搜查,在床底下的箱子里查出五根“小黃魚”。魯家沖眼睛一亮,他讓阿劉回巡捕房多調些人過來。阿劉不解,楊大頭蹤跡全無,調人抓他?
魯家沖指著黃金條:“這些家伙都愛財如命,聽說常震青要送楊大頭去外國,楊大頭舍不得他的黃金,定會回家來取。”
“你的意思是我們在他家周圍設伏,守株待兔。”
“多派些弟兄,他早晚會來。一定得抓住。”
第三天夜里雨下得持別大,子夜時分,一個黑影悄悄溜進屋內,剛鉆進床底下,房內燈亮了。幾個巡捕從床下拉出那人,果然是楊大頭。楊大頭抬頭見是魯家沖,知道逃不過了,趕緊磕頭:“魯探長,這些事我是受日本人指使干的,這賬不能算在我一人頭上。”
“這賬怎么算,回去審訊完了才知道。”魯家沖指著楊大頭,楊大頭拉住魯家沖褲腳:“我也是被逼沒辦法,我愿意揭發。魯探長,你救救我,救我……”
魯家沖一腳踢開楊大頭,大喝一聲:“帶走!”
楊大頭交代,日本人明著不敢出面破壞租界安定,暗底里收羅這些流氓地痞充當他們的走狗,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殺害蔡君學和難民所難民,都是東洋人授意“黃道會”做的,然后由常震青發令給他們去執行的。魯家沖要拘捕常震青,這個幫會老頭子早就得到消息,逃到了虹口日本人那里。魯家沖氣得只能封了他的舞場。他要讓布里斯去和日本人交涉,交出常震青。法國人對魯家沖和阿劉說:“我和日本人說起過這事了,日本人說他們完全不知道有此事。這事和他們沒關系。”
“這人證物證俱在,日本人想懶是懶不掉的。”魯家沖想不到日本人這樣不要臉,布里斯雙手一攤:“魯,不要急。這事要解決,可不能太性急。”
“不是我急,那時你限我破案比我還急。這砍頭案一天不破,租界老百姓整日人心惶惶。你看,現在大家晚上都不敢出門了。”魯家沖知道,這個法國佬也是屈于日本人的壓力。布里斯握住魯家沖的手:“你是個好探長。可是,千萬不能和日本人弄僵,不然大家都下不了臺。”
“我現在要你一句話,這案子到底要不要破?”
“當然要破。不能讓兇犯逍遙法外。”布里斯還是有正義感的,魯家沖握緊了他的手:“好,有你這一句話就夠了。”
快下班的時候,巡捕房的門房給阿劉送來一個信封,里面鼓鼓的。阿劉打開,掉下一只血淋淋的手指。阿劉大叫著沖到魯家沖辦公室,大叫著:“他們要干什么?”
魯家沖看到那個信封,什么都明白了。他關上門,對阿劉說:“別緊張,我也收到了一只手指。”
“你也收到了?!”阿劉還沒有從恐懼中回過神來,魯家沖扶住他的肩膀,讓他坐下:“他們是在恫嚇我們。不讓我們再把這案子查下去。”
“那我們還查不查?”
“我們做巡捕的不查殺人放火案子,我們干什么呀?”魯家沖反問,阿劉抿著嘴好一會兒才開口:“這些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那個蔡記者是最好的例子。”
阿劉說得沒錯,兩人一時無語。第二天,阿劉來辭職了,看到魯家沖他低下頭:“他們往我家里又送了顆子彈。家里人嚇壞了,他們不想讓我做這樣危險的工作,要我辭職,全家回老家去。”
阿劉的老家在山東。那里也讓日本人占領了,老家也并不太平。阿劉看出魯家沖對他的擔憂,這對搭檔也有好幾年了,阿劉這樣做也是無奈之舉。阿劉走了幾步又停下:“魯兄,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你這案子還要查下去嗎?”
“查!”
“別太任性,日本人真的不好惹,他們什么事都做得出來。”阿劉這是一句真心話,魯家沖點了點頭:“我知道。殺人償命,這是自古就有的道理,不能因為日本人太兇殘,連這點我們也要回避嗎?”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擔心你。”阿劉歉意地說,“魯兄,我老婆懷孕了,家里還有兩個未成年的兒子。我真怕有點什么,我這也是沒辦法才走的,你不怪我吧?”
“不怪。”看著阿劉離去的背影,魯家沖心中泛起一絲寒意,這個看似簡單的案子,里面藏著殺機,讓人不寒而栗。
六
接連幾天沒有抓到常震青,魯家沖有些不安。這天快下班時,他接到了一個電話,竟是常震青打來的:“魯探長,聽說你最近一直要找我?”
“不是找你,是抓你,楊大頭已經交代了你指使他干的那些犯罪事實。抓你歸案是遲早的事情。”電話那頭,常震青大笑,“你們也太小看我了吧,抓我沒有那么容易。”
“容易要抓不容易也要抓,你的犯罪證據確鑿,逃是逃不掉的。”魯家沖知道對付這些無賴講道理是沒有用的。他正想掛上電話,常震青陰陽怪氣地說:“魯探長,開個價,你我都是為人做事,都還不是拿人錢財給人消災嗎?”
“常震青,你這又是加上了一條罪名。像你這樣的人,真是槍斃幾回都不多。”魯家沖正氣凜然。常震青歇斯底里大叫起來:“姓魯的,你信不信,我現在馬上可以讓你出門就死,而且最后還是砍下人頭掛在電線桿上。”
“真是無法無天了,連巡捕都敢威脅。”魯家沖狠狠摔下電話。
巡捕房的巡捕從來沒有見過魯探長發這么大的火,一時愣在那里。這時有個人鼓著掌進來,連聲叫好。
魯家沖一看,瞪大眼睛叫出聲:“蔡……蔡君學。你活過來了。”
“魯探長,你好!我是《社會日報》記者蔡君銘,今天專門是來采訪報道《社會日報》記者蔡君學和難民所的人頭案的。”
蔡君銘說著遞上名片。魯家沖還是緊緊盯著他,因為他長得幾乎是和蔡君學一模一樣。蔡君銘看出魯家沖眼中的疑問,說:“魯探長是不是看著我和蔡君學很像,不瞞你說,我是他的兄弟。”
“是這樣。”魯家沖松了一口氣,“請問,你今天來是為了你兄長的案件,還是……”
“我剛才說了,我是作為記者來報道蔡君學和難民所的人頭案。”蔡君銘坐了下來,“魯探長,我們的采訪可以開始了嗎?”
“當然。”魯家沖也坐了下來,小心選擇著用詞問,“蔡記者,你如果作這樣的報道,就不怕日本人再找你的麻煩……”
“謝謝探長的提醒。”
直到后來魯家沖才知道,蔡君銘原本是在英國一家醫院任醫生,聽到父兄死亡消息,特意趕到上海當了一名記者。
布里斯找到魯家沖,說“人頭案”至此可以結案了。魯家沖急了:“常震青還沒有到案,怎么就結案了?”
布里斯攤開兩手:“這是上面和他們交涉的結果。我們就此結案,他們承諾不再在我們租界干犯罪案件。”
“這簡直和強盜在談判,他們的承諾你們也會相信?”魯家沖氣得要罵娘。布里斯上前撫著魯家沖:“魯,我知道你是個好探長,可有許多事情,你我都左右不了。”
“那我們就向他們妥協了?這‘人頭案就這樣不了了之了?”魯家沖激動地問。布里斯嘆息了一聲:“沒辦法。我勸你不要得罪他們,他們已經放出話來了,如果你再找他們麻煩,他們不會讓你有好果子吃。”
外灘的夜不知從何時起給人一種陰沉沉之感。魯家沖和蔡君銘站在黃浦江邊。魯家沖把這案子了結的結果告訴了蔡君銘。兩人一時沉默,只聽得江水嗚咽而去。
“我知道會有這么一個結果,所以我來當記者就是這個目的。你們不敢揭露事實真相,我寫文章來報道事實真相。”蔡君銘幾乎早已猜到案件結局,他很平靜。魯家沖瞧著這個瘦弱的年輕人,突然為他擔憂了起來:“你想好要這么做嗎?日本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我一個巡捕都拿他們沒辦法,他們對你一個記者,就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你哥哥的事情就是前車之鑒。你不怕?”
蔡君銘淡淡一笑:“我知道,他們什么都干得出來。家里就我們兄弟倆。親戚朋友怕我再出事,勸我該低頭的時候只能低頭。可我不這樣想,我的父親死了我的哥哥死了,如果我再選擇沉默,那么許多年以后,我們子孫后代都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死的。所以,我要給他們個交代,至少我要在報紙上登出他們是怎樣死的。也許魯探長明白他們是怎么死的,可是你有話說不出來。如果我再不說,那么他們真的算是白死了。”
蔡君銘輕輕擦去眼角的淚花。沒多久,《社會日報》用整個版面,登出了蔡君學和難民所四個人頭案經過,揭露了日本人利用上海流氓,搞恐怖活動的真相。面對指責,日本人只能裝聾作啞。
布里斯看了報道之后,一定要見見這個蔡君銘。當魯家沖走進《社會日報》報社,報社的人說他們這里根本沒有這個記者,報紙也沒有發過這樣的報道。那蔡記者從哪里來?這個刊登著報道的報紙是從哪里來的?這又成了魯家沖手里的一件迷案。
不久,楊大頭、常震青等人被開庭審訊。
(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