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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戒指

2023-07-20 22:38:56尹學蕓
小說月報 2023年7期

車子要拐兩個“之”字彎才能到家,徒步走過去其實不到一百米??稍诘谝粋€“之”字拐彎處,正好橫著一輛工程車,姜黃色的車體噴濺著許多泥點子。旁邊有一根電線桿,上面一個人,穿著腳扣。下面一個人,拿著老虎鉗子,舉頭朝上看。這倆人我都看著眼生。幾十米遠的地方有挖掘機在突突突地響,樹叢中有人影若隱若現地忙碌。這一片原來是生產隊的場院,每到收獲季節,各種糧食被馬車從深遠的洼地拉了來,車把式“駕駕駕”地吼,馬蹄“嘚嘚嘚”地敲,都緊張而倉促,隔著河能傳對岸去,人和馬的脖子都四脖子汗流。糧食進了場院,就如同進了保險箱。任你有再大的風、再大的雨或冰雹,都奈何不了豐收的圖景。四百叔總是有法子對付老天。

某一年的麥收遭遇連陰雨,小麥無處晾曬,粒粒腫成了胖子,眼看就要發芽。四百叔歪著脖子看了會兒天,斷定三五天內不會晴。他號召社員把小麥拉回家。四百叔是場頭(“場”字讀二聲),專門管場院里的活計和糧食,很多時候比隊長說話還好使。一年的血汗都在場院里,誰若想帶走一粒糧食,四百叔會跟他拼命。我們支農到場院上干活兒,收工被一個一個捏口袋,鞋殼里有幾粒玉米也得倒出來。小麥攤在各家炕上。灶里使勁燒火,小麥平鋪炕上半尺厚,上面頂著炕席,炕席上睡著一家老小,這一宿又潮又熱,忽忽悠悠地如睡在水上。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把枕頭、被子抱到墻柜上,扯下炕席卷成筒,戳在墻角??簧蠠釟怛v騰,父親或母親貓腰撅腚用兩手當鏵犁翻騰小麥,好讓熱氣揮發。小孩子覺得好玩,不免看樣學樣,腳陷下去又硌又濕,鼻孔被熱氣熏得刺癢難耐,很快跳下炕來。這樣的翻騰一天要進行好幾次。白天可以翻得坑坑洼洼,晚上則要把小麥抹平,再把炕席鋪上去。我天天夢見麥子在身底下發芽,把人托起來,像秋千一樣搖晃。大約一個星期,小麥就干透了。拉回場院稱分量,允許有百分之幾的損耗。你若問有沒有社員偷偷煮在鍋里,我敢說,一個也沒有。因為我家就是把炕縫里的每一粒麥都摳出來,放到麻袋里,餓死都不能動公家的糧食,這是我爸說的。還比如,場院晾曬糧食時遇到暴風雨,男女老少都往那里跑,謂之“搶場”。手里拿著笤帚、掃把,女人腋下夾著卷起的炕席或草簾子,還有女人抱著被子,小腳老太太拄著拐杖,都心急火燎往場院跑。能遮幾處是幾處,能蓋多少是多少。這樣的“搶場”我經歷過很多次,作為小學生,我們把邊角處的糧食往大堆上掃,謂之“顆粒歸倉”。有過這樣的經歷,寫起作文就得心應手了。

“揚場”是一景,因為全隊只有四百叔會揚場?;蛘?,別人可能也會。而人與人之間的高下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的關系。別人揚場,糧與殼混雜的程度深一些,糧不干凈,殼也不干凈。四百叔揚場,殼是殼,糧是糧。掃帚從中間劃過,那叫涇渭分明。所以我們就喜歡看四百叔“站樁”,兩條螞蚱腿一前一后,似乎是從胳肢窩就開始分叉。骯臟的藍布條拴在白褲腰上,那褲腰也直抵腋下,里邊是汗油的黑皮,肋骨一條一條硌出來,一星肉都不帶。擰過身子端了簸箕先試風向,逆風朝天上一揚,湛藍的天空底下就像起了風暴,糧先沉落,從腳底一直到一丈開外,就像人被拉長的影子。殼則被風吹得偏遠些,與糧分開,形成一道河谷。那些谷物,比如高粱、小豆、蕎麥像沙丘成流線型,干凈得像一粒一粒撿出來的,看上去特別動人。

這一切早被鏡頭推遠了。散社以后,左近批了房基。最低洼處蓋了座小房子,住著位孤寡老人。后來老人去世,房子倒塌了。那個倒塌的房子一點一點被風雨蠶食,如今只剩下了一堆土丘模樣。再過幾世幾代,說不定就可以考古了。我還能記起那個老太太,小小的個子,穿一身黑。三塊瓦帽也是黑的,頂在三角形的黑面皮上。小腳像粽子,卻穿肥腿褲,用帶子在腳腕處綁緊實,褲腿里就像灌了風,走起路來跟頭趔趄。她拎著桶從臭西坑方向走來,我就知道她去倒垃圾了。遠處的人家也往臭西坑倒垃圾,也倒死狗、死貓、死耗子之類。有一天早晨,我媽就撿了一盆吃了藥將死沒死的耗子,悉數倒進了臭西坑里。夏天的污水漫上來,一直能漫到小房子的邊沿處。我上學從這里過,隱約能看見動物鼓脹的肚皮朝向天,水面上伸出一只腳。甚或,老太太抻著脖子張望,臉上布滿我想象中的愁云慘霧。有一回,一只小奶狗從水里躥了出來,嗖地從我們腳下掠過去,鉆進了路左邊的蘆葦塘里。小葵愣說是貓,跟我打了一路嘴仗,我也沒妥協。走到學校門口,她用力推了我一掌,罵:“你就是個死豬心!”自己噔噔噔跑進了教室。

她經常罵我“死豬心”。我要再活幾歲才明白,死豬心是指愛抬杠,往好說就是堅持真理。

我努力把頭探到車窗外,喊:“能不能讓一讓,把我的車讓過去?”沒人聽見,或者聽見了也沒人應答,也看不出工程車的司機在哪里。我朝電線桿那里看,上邊下邊的人都專注自己的事。我正一籌莫展,對面忽然來了輛白色的路虎,司機脾氣大,車沒停穩就開始摁喇叭,摁住就不撒手。車體龐大,嗓門也大,旁邊住戶零星跑出來,看究竟。有個年輕人從臭西坑的方向走過來,揮著手說:“都等等,都等等,看不見這里有工程嗎?”我從車上下來了。這是個村里人,不知他姓甚名誰,但從輪廓能看出幾分家族的影子,就是這點影子,讓人不覺得陌生。我問在搞什么工程。他說架線,要改造臭西坑,再有半個小時就好了。我問怎么改造,他說要種荷花。“李本固要把臭西坑建成大花園。”他嘴一禿嚕,話說得太過連貫?!罢l?”我沒聽清楚,支著耳朵又問。“李本固。”他提高了聲音,“人家在外發了財,不忘投資家鄉搞建設?!彼f得喜氣洋洋?!耙院筮@周邊的房價都會漲,就你家離得有點遠?!彼S手畫了一個圈,很是有那么點意思,“這一片都要搞開發,你等著瞧吧?!?/p>

我吁出一口氣,高興他認識我。想問他爸是誰,沒好意思張嘴。

路虎司機一推車門下來了。短裙,墨鏡,嘴唇紅得耀眼,耳墜像被風刮了一樣搖擺。腕子上有只翠綠色的鐲子,像是老天女下凡。我吃驚地說:“你這個家伙,怎么在這兒遇到了?”快步朝她走。從步伐上看,小葵比我沉穩。她倒背著手,吊兒郎當樣。“罕村真要變成大花園了?!毙】痪o不慢過來,也許是聽到了我和年輕人的對話。“李本固這些年都沒消息,原來一直沒有忘記家鄉?!蔽矣悬c小激動,沉浸在見到小葵的喜悅里。至于李本固與大花園,我暫時還顧不上?!澳愠造`丹藥了,怎么越來越年輕?”我羨慕地看著她,話說得真心實意。我們不約而同地朝前方的一個柴火垛走,這肯定是祥芝家的柴火垛。小葵像先知一樣走在前邊,她高我一個頭,我得緊跟才能趕上她的節奏。我當時還想了下,車還沒熄火。可又想,小葵不也沒熄?

小葵說:“大堤上鋪了水泥板,我差點走那里。”

我說:“我原本不想今天來,剛好有一點空。”

她回頭,我倆對了一下眼,笑得心領神會。

十幾步遠就是祥芝家的紅磚瓦房,也就二三十年的時間,房子也老舊了。就像給老房子做裝飾,翠綠色的倭瓜秧爬滿了前后院的墻體,大朵黃花一片燦爛,一看就是謊花,光開花不結果。只有蜜蜂高興地在那里飛,組成的弦樂合唱從低到高,能傳出去很遠。小葵與背后古舊的柴火垛有了鮮明的反差,真像一幅耐看的畫。那柴火垛也不知幾年了,都是風雨洗劫后的腐朽和糜爛模樣。小葵左右看了看,說:“你記不記得,這里原來是生產隊的場院,靠場邊擺著一排碌碡?”“哎呀。”我說,“我想起來了。也是在這里,有兩只大鵝想上天?!毙】艘幌拢蝗化偪竦匦α似饋?。我也跟著笑了下,雖然不懂她在笑什么。那兩只大鵝每天來場院覓食,都長了肥碩的屁股。它們大概看到過過往的天鵝,便也異想天開。它倆越飛越高,越飛越高,把我和小葵嚇壞了,大叫大嚷起來,唯恐它們一去不復返。兩只鵝連同生生不息的蛋,要值半個家當。即使是“地富反壞”家的鵝,這樣飛走了也可惜。它們的腿上有一片銀亮的光點,我和小葵同時看到了?!澳蛆Z戴著頂針!”小葵的聲音異樣尖厲?!耙苍S是鐵箍?!蔽艺媸沁@樣想,它們只不過是用于與其他的鵝做分別,有什么必要戴頂針呢?“就是頂針!”小葵篤定?!跋橹ツ阏f是不是?”小葵蠻橫地問。

“狗長犄角,她就愛裝洋式?!毕橹テ仓熳哌^來,舌尖在豁唇里若隱若現。祥芝大幾歲,說話是大人腔。她說那就是個頂針,她親眼看見過。這話明顯是支持小葵。任何人都會支持小葵。我氣哼哼地想,祥芝尤其愛說假話。祥芝卻進一步解釋,說那頂針是老白鐵,劉荷花親自去鐵匠鋪打的,是她親眼看見。我一直仰頭朝天上看,祥芝的話我聽見了,但我裝聽不見。我只能裝聽不見。白亮的日光灼了我的眼睛,我閉了下,再睜開時卻捕捉不到那兩個亮點。那兩個巨大的肉身像撐開來的一柄傘,感覺好像掉下來兩枚蛋。我激靈了一下,才發現那兩只鵝呈螺旋狀在下降,大翅膀撲棱著,兩條細腿伸直了擺造型,咕咕的叫聲也越來越凄厲嘹亮。但這就是一瞬,它們很快變成了飛機中的戰斗機,兩只大屁股朝天,頭朝地面俯沖,砰的一聲,就像兩堆羽毛癱在地上不動了。它們相隔也就幾步遠,脖子都在地上戳斷了。

“你說它們是不是殉情?”

小葵估計是電視劇看多了,也不管兩只鵝是公是母,就打哈哈湊趣。當年人們給出的解釋是,兩只鵝瘋了,它們像劉荷花一樣,神經有點不正常。

戴了頂針的鵝就更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轉眼過去了那么多年?!毙】兆⌒Γ兊靡槐菊?,“那兩只鵝后來怎么樣了?”

“什么怎么樣?”

“它們去了哪里?”

小葵背起一只鵝往家里走,兩只手背到身后,像背著個孩子。她大我三個月,卻像大三年的。我沒敢摸。一想到那種毛茸茸的溫熱我就汗毛倒立。結果另一只被祥芝撿走了。祥芝大我們三歲,一張扁平的胖臉,長著總似睡不醒樣的兩只肉眼泡。她從小就不上學,她媽讓她在場院邊上撿黃豆。她總在場院邊上撿黃豆,讓她媽去換水豆腐。她的胖臉也許就是吃水豆腐吃的,又白又嫩。水綠色頭巾像塊草甸子蒙在頭上,她往遠處走,像塊會移動的草地。她是被我們的大呼小叫聲吸引過來的,看到地上的死鵝,手腳分外麻利,抱起鵝就走。鵝頭就在她的臂彎處耷拉著,一晃一晃地擺動。

兩只鵝都是劉荷花家的,這一點我們都知道。她家的鵝不單生蛋,還認人。你今天若用石子打了它,改天它一準追在屁股后頭鹐你,不鹐著不罷休。劉荷花水白色的面孔出現時,地上只剩下了幾片羽毛、渾身顫抖的我以及趕來看熱鬧的人。四百叔也來了,他平時就住在場院里,大秋忙月能掙雙工分。他看了一眼瑟縮在人圈外的我,又去看地上的鵝毛。他有一根長脖頸,腦袋像削尖了的尜。劉荷花沖撞到我眼前,凄厲地問:“我的鵝呢?”四百叔走過去弓起蝦米腰,把劉荷花遮擋了。四百叔說:“是鵝自己摔死的……你就別傷心了?!彼陌偈迤髨D拍她的肩膀,劉荷花一擰身子,躲開了。她突然把藍地白花的罩衫脫了下來,后退了一步,攥在手里使勁掄。她貼身穿了件小背心,那上面打了兩塊花補丁。白膀子像抹了石膏粉一樣,比臉更白。手臂掄動的時候兩只乳房上下躥跳,像奔跑的兔子。腋下的陰影一忽一忽地閃現,四百叔簡直看入了迷,他像老貓一樣上揚嘴角,露出了猩紅色的牙床。我以為劉荷花會哭,罕村任何一個女人都會哭。兩只大鵝啊,比倆孩子值錢。真的,罕村人都會這樣算賬??伤降资莿⒑苫ǎ湍菢悠饎艗鄤铀幕ㄕ稚溃z毫沒有停止的跡象。四百叔齜著牙床欣賞她,就像在戲臺底下,臉上是粉丹丹的笑。夕陽從兩個豆秸垛之間的縫隙穿過,帶來金黃色的光。那些光打在了四百叔的臉上,他的鼻頭明晃晃,尖細筆挺一派金黃。魚尾紋從兩個眼角飛起,與抬頭紋會聚一處,像長了腿一樣上下躥跳。我倒退著走了幾步,突然撒腿就跑。不知為什么我有些緊張,因為大家都不說話,因為四百叔就像啞劇演員,制造出了一種詭異的氛圍。劉荷花不哭的樣子比哭起來更讓人不好受。四百叔尖細的聲音追上了我,他大聲斥責道:“劉荷花,你讓鵝上天,你咋不自己上天!”

我倉促停住腳,想說鵝是自己上天的,不關劉荷花的事。這聲音在我胸腔里回蕩,我沒能說出來。劉荷花像慢鏡頭一樣緩緩倒下身去,似乎是嚷了句什么,但我沒聽清楚。

“還是那么瘦,吃不飽嗎?”小葵口吻里有憐恤,當然,也許是嘲諷。

我說:“我是吃不飽。單位那點死工資,哪敢吃飽。沒餓死就算不錯了?!?/p>

“來跟我干吧,我管飽飯。”小葵還像小時候一樣說話能占上風。

小葵在開發區買了八十畝地,專門生產水泥地磚。城市到處都在擴張,修路,建公園,新的小區路面要硬化,舊的小區要改造,哪里都離不開小葵家的水泥地磚。她老公管生產跑銷路。她管錢,只管老公一個人。

“當年那只鵝,你背回家了……肉好吃嗎?”就像夢游一樣,面對小葵我有點恍惚。不得不說,很多年過去了,那鵝仍長在我心里。

“吃個屁??!”小葵的胖臉泛著油水,鼻子聳了聳,像極了四百叔。她的短上唇也隨了父親,笑起來就露出一圈粉紅色的牙齦,看上去非??梢?。但小葵比四百叔好看。她們姐妹五個號稱“五朵金花”,都比四百叔好看。當年大家經常開玩笑,說小葵和四個姐姐都不是四百叔親生的——四百叔太花心了?!笆悄阕岬膯??”大家經常這樣打趣。“揍”在方言中是“做”的意思。我們管“做活計”就叫“揍活計”。人都是黃泥揍出來的,你揍你家的,他揍他家的,誰揍的像誰。大人都這樣騙小孩。四百叔嘿嘿地樂,他的鼻腔提起來,鼻毛從鼻孔里鉆出,也讓眼眉的位置上移,整張臉就像一朵大麗花,大人孩子都愛看他那張臉,胡須像老貓的,兩道壽眉雜蕪斑駁,彎彎的像兩個平行的月亮。照日后的眼光看,他富有喜劇色彩。但當時鄉下沒有這樣的詞,大家就是稀罕他,見了他就眉開眼笑。他駱駝樣地一顛一顛走過來,便有人遠遠地送笑臉。很是有幾年后我才明白,四百叔花心不耽誤女兒親生,所以大家可以隨便開玩笑。

隊里人啥玩笑都敢開。一群女的想看男的,一叫號就把男的翻了。褲子扯下來,用鋤桿挑著,像旗子一樣在空中飄。男人光著在田壟里跑,追拿他衣服的人。青紗帳里好打掩埋,時間久了不回來,大概就有事情發生了。

場院里的女人更瘋狂,她們曾扒下四百叔的衣服扔到高高的麥秸垛上,用麻繩把他的大腦袋和小腦袋拴起來,就像拴一對螞蚱。但你不能問小腦袋是哪里,會挨巴掌的。家長會斥責說:“不懂別問!”

他們做得我們卻打聽不得。這世界就是這么欠公平。

這樣的鬧劇每天都在上演。所以很多人懷念生產隊是有理由的。散社那年經常有人無故去隊部里轉,對一面墻或一個馬槽發呆。大家不記得曾經吃不飽的日子,但記得那些窮歡樂,每天都精精神神的,像打了雞血一樣。散社就像從身體里抽走了一根主動脈,讓很多人沒了倚靠。

糧食沒歸倉前,要在場里晾曬。糧食粒扔到嘴里嘎嘣響,才能送到公社的糧庫收儲。每天翻場、收場是繁重的活計。夏天曬小麥,秋天曬高粱、玉米、谷穗和各種豆類,炸開的豆莢聲特別清脆。杈子、掃帚、木锨、簸箕、趕拉軌子,你適合干啥活兒就拿啥家什,強弱分外明顯。會踩垛的,就在上面看藍天白云。把豆秸踩成一個大燈籠,高得伸手能摸著天,不是誰都會干,稍不留神不是把垛踩歪了就是踩倒了。所以地里的活計沒高低,你割一壟麥,他也割一壟麥,區別就是慢點快點。場里的活計說道就多了,四百叔要是黑上誰,能把誰累死。

“真的,那只鵝去哪兒了?”

前五百年后五百載的事說了很多,但小葵一直心不在焉。小葵冥想的樣子特別像小時候,頭歪著,一根手指戳著腮。她是一個非常認真的人?!半y道是歲數大了,記不住事了?糟糕,我可能小腦萎縮了,最近經常頭疼。”她摸了摸亞麻色的頭發,就像找到了事物的癥結,“反正我沒吃著鵝肉?!毙】麛Q著眉頭咕噥:“吃到我就不會忘。我這個人是屬雞的,記吃不記打。”小葵開玩笑:“要不能吃出這身膘?”小葵聳了聳鼻子:“要不就是我爸拿走,給劉荷花送去了。”

“四百叔好心眼。”我順著她說。

“嘁,就他那點出息?!毙】胁煌捶?。小葵的意思是,四百叔把鵝送給劉荷花也不是出于好心眼,而是出于別的動機。

四百叔的想法大人孩子都知道,他就像只老貓,總圍著小魚打轉。

“我肯定老年癡呆了?!毙】臉幼影盐叶盒α?。我趕緊打圓場,說沒癡呆沒癡呆。這么胖的人,怎么可能癡呆。

四百叔去世好多年了,他死于睪丸癌,剛六十歲出頭。罕村也有口冷的人,說四百叔是得報應了。那時的四百叔遠不像在生產隊時受人歡迎,一條街的同齡人都不愛搭理他。大家坐在墻根嘮家常,他來了都裝看不見。一個叫多頭的人不知深淺,冒失地說了句:“他糟蹋了多少婦女??!”沒人搭理他,后來連多頭也不受待見。人的時運都是階段性的,四百叔在年輕的時候大概把時運用完了,所以后來很是孤寂。他的左手的無名指上顯眼地戴個戒指,有人說是銀的,有人說是白金的,有人說是閨女給買的,也有人說是老底貨。不管有多好奇,從來都沒人問過。最大的蔑視就是不看他,不跟他說話。他走過去了,才有人說:“老棺材瓤子,戴個戒指美啥?”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啥時候開始戴戒指的。他后腰里插著把芭蕉扇,經常走好遠的路到前街去尋伴。他的腰很彎,當場頭的年月受過硬傷,有一次踩花秸垛,從上邊掉了下來。芭蕉扇像是從屁股后邊生長出來的。頭起勁朝上抬,好看清遠方的路。他跟人說話得站穩腳跟,從肩膀的一側慢慢扭著脖子看人。有時候,好不容易把脖子扭過來了,人家已經走遠了。

工程車不知什么時候開走了,我和小葵的車子都被人挪動過,停到了路基下不礙事的地方。我們離車子并不遠,卻對這些動靜一無所知。

關鍵是,我們也沒談什么緊要的事。小葵一直有些走神兒,不知在想些什么,這讓我有點泄氣。瞬間的膠著狀態后,神情一松,人就變得有隔膜。不知小葵怎樣想,我確實感覺到了生疏。我們對彼此身后的風景都提不起興致,小葵完全就像個陌生人。她嘴里出現的那些店、那些人,負責她的營養健康和美容美發,我都聞所未聞。話題終于扯到了當下,小葵問我一個月掙多少工資,我說了一個數目,讓小葵啞然失笑,說不夠她一個月美容的。我問她一個月美容要多少錢,她說了一個數目,讓我無言以對。我抓緊時間看她的臉,我可不想吃虧。我心想,多看兩眼就是賺的。只是我沒看出什么來,她的臉打小就是粉嫩的顏色,一粒雀斑都不長,她是有底子的人。眼下滋生出那樣多的肉,更顯得皮膚飽滿光潔。我情不自禁摸了下自己的臉,像小時候一樣粗糙干燥。沒法兒,這都是打娘胎里帶來的,想改變也難??磥砣伺c人交往光有感情基礎不行,還得看發展方向,人生有沒有交會點,這些都很緊要?!拔医o你介紹個美容師吧,每周末從北京過來,服務過一線演員……”我慌忙擺手,像要擺脫瘟疫一樣。小葵寬容地笑了笑,不再說什么。我突發奇想,我們在罕村的街道上被一輛工程車攔住,這算人生的交會點嗎?

小葵開車準備走了。我徒勞地說:“有事打電話?!闭f完才發現,我們并沒有留下電話號碼。她不主動,我也沒提。不知她有沒有想過,我確實想過,但是懶得往外拿手機,也就算了。

我有好幾年沒有看到小葵了。別以為我們娘家近、在塤城住得近就可以常見面。事實是我們幾乎見不著。春節回家拜年,明知道小葵也來住娘家,卻沒串過門子。她開豪車,給家里人買奢侈品,壓歲錢出手就上萬,讓這條老街上嫁出去的姑娘都有壓力。但遇到福滿我會打聽小葵,福滿是小葵的二哥。小葵遇見保全也會打聽我,保全是我小弟。關系就是這么個關系。一年一年的日子就是這樣過,發生些什么或沒發生什么都不出人意料。

似乎,也沒人去預料。

“我找到祥芝了。”小葵在電話里嘎嘎地笑,聽得出,她小有得意,倒好像是我遍尋不著讓她找到了一樣。小葵的嘚瑟勁兒,特別像小時候打牌,我說她贏一分,她非說“輸兩分贏三分”,打心眼里讓人覺得親切。她還是我心中的小葵,早早發育成了大個子。她說我的電話號碼是福滿為她找的,福滿去了我的家,然后又去了祥芝的家。小葵想辦的事沒有辦不成的,她打小時候就有這能力。

我遛彎喜歡走外環,行步道邊上種滿了香花槐,紫色的花香吸引了我所有注意力?;ㄏ愦_實是有顏色的,但需要聚精會神分辨。剛好走到黑峪神秘谷路口,我順勢拐了過去。那條路剛開發,人少車少,可以很清楚地聽小葵說話。

“你拉屎呢,半天不接電話?!毙】г?,“我差點就掛了?!?/p>

我告訴她,剛才隆隆過了幾輛工程車,我沒聽見電話響。一看是生號,我又讓它多響了兩聲。

“國家干部都不接生號?!毙】揶?,“不像我們,不管誰的電話,得緊溜接?!?/p>

“你吃了?”我問。

“晚上就吃了幾只鹵雞爪子,我減肥呢?!?/p>

“一口一口吃出來不容易,減什么減?!?/p>

“你站著說話不腰疼。這大熱天,背一扇豬肉是你你干?”

“你腰疼還吃雞爪子,這大熱的天,肉還不都長手背上?”

說完我哈哈大笑。民間有種說法,吃哪兒長哪兒。小葵已經承認背半扇豬肉了,我又火上澆了一勺油。她啐了我一口,跟著也笑?!拔腋嬖V你我找到祥芝了。祥芝嫁到了柳河套,就在城邊子上,她現在都當奶奶了?!?/p>

“找她干啥?”我真是不明白。

“她聽見是我嚇了一跳,以為找她有啥事呢。我說我就想打聽一下,當年那只大鵝她背回去是咋處理的……”

“有病。”我揶揄,“那么久遠的事……你背著,她是抱著?!蔽疫€能想起祥芝抱孩子似的,鵝頭從臂彎里耷拉下來,一晃一晃地擺動。我問:“她記著?”

“你記性好,咋不記得后邊的事?”

“后邊啥事?”

“鵝后來怎么樣了?!?/p>

“鵝又沒跟著我,我咋知道?!?/p>

“你記不記得我家吃鵝肉?如果我們家燉了,我會給你端過去一碗?!?/p>

“不記得。”我說。

小葵從小就會這樣甜哄人,假話說得跟真的一樣。想了想,我說:“要是四百叔活著就好了,他肯定知道?!?/p>

“他要活著也該老年癡呆了?!?/p>

“我記得當初四百叔說劉荷花,你讓鵝上天,你咋不自己上天?”

“你連這兒都記得。”小葵很響地吐了一口痰,大概是在洗手間,“我咋一點印象都沒有,大腦一片空白……那樣一只大鵝,擱你根本背不動?!?/p>

“祥芝怎么說?”

“把毛拔干凈,燉吃了。祥芝說,從沒吃過那么香的鵝肉?!?/p>

“當然香了,整天去場里吃好糧食,四百叔也不管。”我這話說得有些意味。換作是其他人家養的活物,四百叔能一掃帚拍死,大家都知道他有司馬昭之心?!斑€想吃公家的糧,你有幾個腦袋!”

“我家那只祥芝不知道?!?/p>

“廢話?!蔽腋袷亲约亨止?,“祥芝憑啥知道。”

“我還問劉荷花有沒有去她家要鵝。”小葵陷在自己的話題里,有點拔不出來,“她說若是劉荷花來找肯定就歸還了,雖說她是‘地富反壞,但鵝畢竟是她養的??伤龥]來,我爸去了,讓她們把鵝還給劉荷花。祥芝媽說,鵝又不是一只,咋就該著我們還?我爸說,我們那只也歸還。祥芝媽說,那就等你們還了再說吧。兩只大鵝她家根本吃不了。祥芝媽邊說邊把鵝扔進了鍋里,鍋里的水已經燒開了。我爸想搶鵝,被燙得蹦了個高……祥芝媽下手給鵝拔毛,我爸杵了一會兒,走了?!?/p>

“祥芝媽是個胖子?!蔽艺f,“那年月胖子少,祥芝媽白胖白胖的,卻是個不饒人?!?/p>

“我爸去要鵝,這事兒聽上去咋不真實呢?!?/p>

“誰知道?!蔽逸p描淡寫說了句。這里有些話不好說,或者小葵能說,我卻不能再說了。這鵝要是別人家的,四百叔咋可能去要。要了再去歸還,這是主持公道,他得比雷鋒還雷鋒。

關鍵是,他不是。

水白的臉和那件罩衫,就是我對劉荷花所有的印象。還有就是她的小碎步,總是急惶惶地捯騰。這不是莊稼人的走法。莊稼人講究大步量。大洼三宗寶,臭魚爛蝦泥粘腳。下雨天黑泥呈膠性,比502黏性不差,腳插進去根本拔不出來。所以莊稼人邁大步是有理由的。像劉荷花那樣的小碎步,深一腳淺一腳,從泥窩窩里拔出來不容易,不摔馬趴才怪。當然也沒見她摔過,她那張陰沉的臉,跟泥都像有仇。我們是一隊,她在二隊。小葵家也在二隊,所以他們接觸得會多些。場院離西坑很近,那時西坑不臭,據說坑底有活泉,所以水是活的。夏天雨水漫流,能跟長條坑連成一片。我們上學放學要踩著水跳躍。就是眼下工程車停住的地方,西坑在左,長條坑在右,中間隔一條主路,工程車被我和小葵的車夾擊,像是別有深意。而兩個坑之間的外角,就是二隊的場院,四百叔在那里年復一年看場。三間土坯房,煙囪被熏得黢黑,小土炕上有很多人溫暖的回憶。從小麥上場,到最后一顆玉米歸倉,要大半年的時間,四百叔日夜堅守在那里。那時到處都是活水,大雨過后,連車轍里都是小蝦米的黑眼睛。劉荷花家的房子就在西坑邊上,夏天她經常在西坑洗衣服。坑邊上長了蘆葦,她洗的衣服就晾曬在年輕的蘆葦頭上。蘆葦身上攀著燕春苗,開的花是紫粉色的。衣服上面飛著黃蜻蜓,蜻蜓上面盤旋著鳥。有一天,我甚至看見了天鵝,張開雪白的翅膀在空中飛。我告訴小葵這個消息時,小葵卻不信,她說世界上根本沒有天鵝這回事,天鵝都是癩蛤蟆想出來的。她就是這樣可恨。我沒有往近前走,遙遙地看那些蘆葦和蜻蜓。藍天上已經沒有了白天鵝,劉荷花分明也是看見了的,仰著脖子尋著天鵝的身影看出去很遠。她新洗的衣服像蜻蜓的翅膀一樣輕薄,有風吹過,像云彩一樣柔柔地飄動。

我喜歡偷偷看她,但不敢往她跟前走。我怕她會吃人。

她的故事在罕村流傳。很多女人見了她都會剜一眼,吐口唾沫。她是跟李招待下放到罕村的。李招待年輕的時候偷摸去當兵,大軍進城時又偷摸離了部隊,據說就是被做皮肉生意的劉荷花迷住了。后來他們被一家機械廠遣返,回到罕村時,兒子都十八歲了。這些都是大致的說法,更具體的情況誰也不知道。李招待是地主出身,十六歲時偷摸出去當兵,是國民黨的隊伍。后來在解放戰爭中成了被俘人員,才勉強成了自己的人。他大會小會挨批斗,交代的就是這些。大家都對他跟劉荷花的事感興趣,村里流傳著許多有關他們的故事。兒子李班固是一個小白臉,很俊俏。但俊俏管啥用呢。我就沒見李班固跟人說過話,因為細瘦,他比他爸肩背還弓,臉埋得還深。與誰走對面,總像做賊一樣繞開。

這一家厲害的就是劉荷花。她在場院干活兒,歸趙四百領導。天上日頭白花花,別的女人都在炕上扯閑篇、釘鞋底、吃甜瓜。她一個人用木锨翻場,那樣大的場院,攤曬幾萬斤糧食,一眼望不到邊。陽光反射的熱氣氤氳蒸騰,放著七彩的光,皮肉都似能被熏化。她也不怎么會干活兒,總有木锨戳地的聲音,讓炕上坐著的人嘲笑,疑心她把場翻掉了一層皮。場的表面就是一層松開的土,均勻鋪上陳年麥殼,灑上水,用碌碡軋緊實,用手一摸,能摸出光面,等太陽曬干,就成了一塊好場板。有時候家里的烙餅牙磣,就會有人說,是劉荷花翻的場,她把土都翻到麥里了。

四百叔喜歡女人是出了名的。他沒有別的缺點,就是喜歡女人。他的鼻子一嗅,就知道女人香不香。喜歡的女人他就說是香的,大家都說,他的鼻子比狗鼻子好使。不香的女人他不待見。不受待見的女人都很悲慘,就像狼群中的豬崽子,只有挨撕的份兒。當然,女人也喜歡他。他睡的那鋪小土炕,女人經常躺得橫七豎八,靠著四百叔油漬麻花的鋪蓋,聞著老旱煙嗆鼻子的油污味,像在家里一樣滋潤。他的衣服臟了有人搶著洗,破了有人搶著縫。但四百叔不喜歡劉荷花,他從不招呼她來屋里歇著。當然,劉荷花也不主動進來。休息的時候她就躲得遠遠的,靠著燈籠一樣的麥秸垛,屁股下坐把三股杈,兩只手摟著膝蓋,望遠處的天空。遠處其實也沒多遠,四周都是各種燈籠垛,把偌大的場院圍起來,只留出巴掌大的一塊天空,連片云彩也沒有。但劉荷花就是喜歡看,人們從窗子里看到她總是仰著脖子。四百叔說她的臉太白,毒日頭也曬不黑。她咋就不會曬黑呢?就有女人出主意,說她還是曬得少,每天晌午都讓她去翻場,看她還會不會一副騷氣樣。她們管她的白就叫騷氣樣。四百叔很是聽得進這話,哪天太陽大,就給她分派活兒,那些活計都是循環往復,怎么也干不完。也有人跟四百叔開玩笑:“你敢跟她吊膀子嗎?”四百叔的棗核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她是妖界下凡,不屬人類。“怕是膀子沒吊完,精血倒被她吸光了。”便有人笑話四百叔膽子小,她若真能吸精血,李招待早沒命了,還能生李班固那么好看的兒子?這兒子怕是罕村最好看的吧!四百叔沒話說,就用斧子砍木頭。木頭順茬才好劈,四百叔故意橫著砍,木棍子在空中亂飛,成精似的。四百叔生氣的樣子也招人喜歡。女人們嘻嘻哈哈圍著他,還有人去捅他的胳肢窩,四百叔渾身都是癢癢肉,摸一下,人就躺地上打滾。臉上的皺紋朝上堆,粉紅色的牙齦暴露出來,人顯得特別可愛。場院整日歡歌笑語,像永不落幕的戲劇。

太陽越大,劉荷花越要翻場。豈料她不單曬不黑,還越曬越白,只不過白里似有洇濕的胭脂紅,看上去比同齡的女人年輕太多。這讓四百叔很憤慨,他的無名火經常沒來由地就躥出來。他找到隊長說:“這場里不要她,這哪是人,純粹是妖精。你讓她去洼里干活兒吧?!标犻L嘿嘿地樂。場里的活計再累,也比去洼里輕省。大洼離村莊十幾里,別說干一天活,走個來回都很辛苦。劉荷花木偶一樣扛著鋤頭下地了。去洼里干活兒的都是男人,解手都不背著她,不把她當女人。他們胡說亂罵,有的話其實就是針對她的。不管別人說什么,劉荷花永遠是一副面孔對人,仿佛世間萬物都與她無關。收工男人有馬車坐,她徒步往家走。別人都吃過晚飯了,她才頂著一腦門子汗水摸進家門。

她家晚上從來不開燈,誰從她家門口過,都感覺那房子似不存在。與黑洞洞的西坑連成了片,夏天響著成片的蛙鳴,好似就是西坑的一部分。我們給那些蛙鳴編兒歌:“滾嘎,滾嘎。你在東洼,我在西洼。神鬼也不怕,就怕鐵釬子扎屁股呀。”有人見過李班固扎青蛙,看見有人來,他提著鐵釬子就跑。兒歌傳得遠,村里的孩子都會唱。有時故意在劉荷花家的門口唱,也沒什么理由,就是對這家人好奇。四百叔不知從什么時候改變了對劉荷花的態度。有人看見他偷偷端了一碗紅糖水送給劉荷花。他自以為送得機密,其實都被那些女人看見了。她們嘲笑甚至羞臊他,四百叔只是嘿嘿地樂,上下提溜褲子,扎帳篷了自己都不知道。那天場院里來了兩只鵝,聽說是劉荷花家的鵝,他不單允許它們進來,還專門抓來黃豆投喂?!斑@是什么行徑?這是與地主階級沆瀣一氣呀?!蔽揖褪沁@樣對小葵說的。村里各種傳言很多,四百叔改變立場是大事,這是兩個階級之間的斗爭。

“你就不能說說你爸?”

“說了他也不會聽,我媽天天罵他沒出息。”

晚上他在場院跟人喝酒打賭。有人說他喊不出來劉荷花。四百叔已經醉了,踉蹌著奔出屋,扒在她家籬笆墻上,野貓一樣喊:“劉荷花,你出來吧!劉荷花,你出來一下??!”那聲音起初油腔滑調,后來便摻雜了幾分凄惶,像被拋棄的弱小生靈,從內心滲出無助和哀傷。四百叔穿一件白市布做的大褲衩,臟得看不出本來面目。兩只小腿像被煙熏過一樣長滿了汗毛,光著的黑脊梁在夜色中冒著油光。赤腳穿一雙破布鞋,那鞋面橫寬,像小蒲扇一樣。四百叔的腳異于常人,有些像鵝掌。他從不提鞋幫,而是在腳底下趿拉著。那鞋便像自由本身一樣無羈絆。有時掛在腳趾上,有時先于腳抵達前方。這種情景我們都見過,沒有比四百叔更好玩的人了。四百叔喊一聲,大家笑一陣,再喊一聲,大家再笑一陣。黑夜里閃動著無數只晶亮的眼睛,像鬼火一樣。喊著喊著四百叔或是入戲了,或是酒醒了,他的尖鼻子淌出了鼻水,眼窩也濕潤了,那些哀傷或凄惶被擴大,四百叔成了天底下最可憐的人,連一點小小的愿望都無法滿足。瑟縮中四百叔嗚嗚哭了,那柵欄在他的手下簌簌地抖,發出了很大的聲響。起初,大家以為是四百叔搖動的,后來發現是他在打擺子。他的蝦腰整個貼在柵欄上,若不是兩只手借些力,他連站都不穩了。他的聲音也抖動得七零八碎,一句“劉荷花”喊出來,牙齒都要敲碎了。人們這才慢慢聚攏了來,發現四百叔就像個發光體,幾步以外都能烤灼人。奇怪的是那家人,誰都不吭聲,從始至終都沒動靜,就像死了一樣。

小格子窗中間是塊毛玻璃,大概也就一尺長,半尺寬。小葵的臉映到污濁的玻璃上,被濁黃的燈光掩去了兩腮,只剩下擠壓扁平的鼻子和一對大眼睛。那個十五瓦的電燈泡,在我家無比珍貴。我媽出去拿尿盆,也得先把它滅了,怕它著的時間長,憋了。它經常憋,我們對著電筒的光再給它晃上鎢絲。它的周身落了厚厚一層草木灰,因為倚在夾山墻上,掀開門簾堂屋可以借些亮。我媽不容許別人擦,她說燈光暗一點,省得晃眼睛。這是假的。她覺得這樣能省電。那時家里沒電表,但有為國家節約的意識。

小葵的大眼睛一圈一圈地轉,我就知道她找我有事。我出溜下炕,來到了院子里。我媽在身后厲聲說:“黑燈瞎火干啥去?”我說解手。我只有這樣說我媽才不盤問。我若說小葵找我,我媽一準跟出來,問小葵找我啥事。她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把我們看得緊。小葵把我拉到了院墻外的拐角,這里有一只碾盤,空氣中飄著牲口糞味。天黑之前這里有一頭驢戴著捂眼,圍著碾盤轉了半天,白色的蹄子把碾道敲得叮當響,我家聽得真真的。小葵拍著圓鼓鼓的肚子說:“猜我里面裝的啥?”我懶得猜,這有什么好猜的?!谤Z肉?!蔽倚毖劭此f得百無聊賴。小葵是有這毛病的。她媽烙了黏火燒,她吃進肚子還讓我猜。她吃了新鮮的東西總會讓我猜。好吃的東西她也分給我,比如一塊糖,她就咬下去一半,把嘴里的吐出來,在手上比大小,然后把小的那一半給我。那兩只鵝上天的事在一個傍晚就傳遍了,我爸我媽都聽說了。他們邊喝粥邊說:“可惜?!彼f她也說。我媽是在學我爸。可他們兩個的“可惜”不在一個調調上。“劉荷花要是能上天就好了,省得在罕村遭罪。”我爸說這話時耷著眼皮,嘴里的老咸菜咯吱咯吱響。我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我時至今日都記得,含了幽怨和責備?!八陌偈逡策@樣說?!蔽壹敝逶?,“你讓鵝上天,你咋不自己上天呢?”我學他說話的口氣。“那兩只鵝是咋回事?”我爸嚴厲地問。若是平時他這樣嚴厲我會害怕,但此時我顧不上。我連說帶比畫:“它們突然起飛,像飛機一樣越飛越高,然后又突然往地上降落,像演電影一樣。”我很得意這個比喻,這是我第一次把生活和電影相關聯,覺得這種關聯很高級?!澳銈儧]追它們?”我媽疑心我們把鵝追驚了。鵝跑起來會轉圈,一會兒就能把自己轉蒙,然后干出傻事。我賭誓發愿說沒追。我們確實沒追。鵝是自己跑起來的,然后突然打開翅膀?!澳菚r天上正好飛過一群大雁,它們肯定以為自己也能飛那樣高。”這是我想象出來的,若干年以后,大雁變成了天鵝,一排天鵝在天上飛過,這樣的意象都入夢了。時過境遷,我已經記不清這是真實還是想象。人的記憶能隨時出現偏差,這一點我體會很深。我覺得劉荷花家那兩只鵝有理想,那種振翅高飛的愿望不是所有家禽都有。這是我想向父母表達的觀點,只是現實不是它們想象的樣子,落下時把脖子戳斷了。當然,它們也許是自殺。

“鵝戴著頂針?”我媽問。

“戴著?!蔽铱隙ǖ鼗卮???罩心橇灵W閃的小圓點,我以為是鐵箍。但他們都說是頂針,那就是頂針在反光。祥芝說那是老白鐵,此刻我覺得頂針比鐵箍更重要。

我媽盯問我是不是看見了,我心一慌,說看見了。事實是,我真的看見了,只不過以為那是鐵箍。

“給鵝戴頂針,造孽??!”我媽開始收拾碗。幾只白碗摞在一起,把筷子搭在上面,兩手一端,去了堂屋?!皠⒑苫▋舫鲧鄱曜?,這下連頂針也找不回來了!”她說得怒氣沖沖,其實是在惋惜。她的意思是,頂針找不回來也是巨大損失。

我媽是個忒能算計的人,家里有一瓢白面,她能做得頓頓不重樣。白薯面、棒子面、高粱面混搭,一次她只擱一把。

想起那只鵝,我情不自禁就要流口水。那鵝要是讓我背回來,我家也可以燉一鍋肉,連湯一起喝——那是多大一只鵝啊!可因為膽子小,我眼睜睜看著祥芝把鵝抱走了。人家大我幾歲,不單有力氣,做事還從容。與她跟小葵比,我簡直就是個廢物。沒人知道我這個晚上的憂傷,一個勁假設那只鵝如果讓我背回來會如何。喝粥的時候粥都不愿意朝食管走,粥都嫌我廢物。我打量小葵,小葵此時面目可憎。我撇著嘴說:“那半只鵝大概都進了你肚子里,就像懷了身孕一樣?!毙】赂碌匦?。她每次肚子疼,就說像要生小孩。我們經常觀摩女人生小孩,當然是在前期,女人疼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最有趣。真正要生了,會把我們趕走。小葵又拍了拍肚子,說我說得不對。她根本沒吃鵝肉,圓鼓鼓的肚子里裝的是——花生!

“鵝肉呢?”

“連鵝毛都沒見!”

“喂喂喂,是你背走的啊?!?/p>

“我扔到了院子里,去茅房的工夫鵝就沒了。都怪我蹲茅坑的時間有些長……許是被黃鼠狼拉走了?!?/p>

“那得多大的黃鼠狼?”

她拉著我便走,一點也不糾結鵝的事。這也是我佩服她的地方,我還在糾結呢!她邊走邊說從生產隊糧庫門前過,發現那門沒上鎖,她推門進去,一下就摸到了花生口袋,上面已經被誰摳出了窟窿。她吃了幾粒,又吃了幾粒。摸黑吃花生的感覺很特別,因為誰都看不見你,就像穿了隱身衣,所有的花生只屬于你一個人。好大一只口袋??!要是能扛回家,后半輩子都夠吃了。她一路走一路放屁,空氣里都是臭花生的味道。

她說:“我們快走吧,去晚了說不定就有人關門了?!?/p>

老實說,花生比鵝肉有吸引力,鵝肉再好吃,卻無從下嘴。要拔毛,要生火,吃到嘴里有個漫長的過程,那個過程簡直煎熬死人。哪有花生這樣簡單,生的熟的都香噴噴。

花生就在前邊,這讓我因激動而心跳如鼓,覺得是對我沒吃到鵝肉的補償。我情不自禁把一只手臂搭在小葵的肩上,另一只手摸了摸口兜,慶幸兩只兜都不算小。我覺得今晚不單要自己吃飽,還要把兩只兜裝滿。回家還不能讓爸媽知道,他們可不希望我當小偷。熟花生比生花生好吃很多。不能炒,動靜太大。但可以在灶里埋。每天做熟飯以后灶里都有余火,偷偷埋幾粒,空氣中會有炭火烤熟的香味。如果問我在灶里埋了什么,我就說花生皮子。

嘿!

我先去了趟茅房解手。說真的,我有些緊張。這差不多是我第一次當小偷,脊背上毛茸茸的。小葵在外邊等著我,一個勁地催。茅房里黑咕隆咚,我小心地扶著墻,腳下探索茅坑的位置,免得自己掉下去。小葵說我懶驢上磨屎尿多。她說得對。

走上丁字街,對面就是那幢老房子。老木門足有四指厚,已經歪斜了。門樓上的朱漆小人還剩半邊臉,頂上像頭發一樣長著瓦楞子草。這東西肉墩墩,大模大樣在風中招搖。若是白天,能看得很清楚。這里過去是李招待的家,他十六歲那年就是從這里偷摸跑出去當兵的。等他回來,幾十年過去了,父母早已入土,房子變成了倉庫,堆積著數不清的各種糧食,眼下成了我們心中的神秘所在。我和小葵走在老磚砌的甬路上,悄無聲息。誰都不會知道我們有這樣的夜晚,與花生密切相關。準備邁上五步花崗巖臺階了,離花生越來越近了。忽然聽到屋里似乎有動靜,窸窸窣窣,吭吭哧哧,嘿嘿呦呦,分不清是人還是動物。突然傳出一聲凄厲的叫,很短促。我嚇了一跳,扭頭就往回走,被小葵一把拽住了。小葵諦聽了會兒,高聲喊了句:“誰?”回頭對我說:“肯定有人在偷花生,被耗子咬手了?!毙】貋肀任矣兄饕?,湊到門邊推了推,門板發出了細微的驚叫聲。小葵湊近了端詳:“這門沒上鎖,是從里面閂緊的。我找你的工夫他進去的,是誰呢?”她拉著我走到臺階下,天似乎更黑了,我伸出手看了看,什么也看不到?!斑@叫伸手不見五指。”我話音未落,天上忽然打了一個炸雷,一陣風打著呼哨吹過,五分硬幣大的雨點瞬間就砸了下來。我倆不由分說撒腿就跑,小葵邊跑邊嚷:“秋天打雷,遍地是賊!”她是喊給倉庫里的人聽的,她就是疑心那里有人在偷吃花生。因為他偷吃,影響了我們吃。

小葵的大長腿充分顯示了優勢,不一會兒,見不著影了。

插門的聲音把我媽驚動了,待我走進堂屋,我媽不滿地說:“吃棉桃拉線兒屎——去了這半天?!蔽逸p手輕腳回了西屋,摸黑找到枕頭,拉開被子躺下了。

外面的大雨嘩地連成了片。似乎只是一瞬,榆樹的影子晃到窗上,月亮從云層里閃出,露出多半張洗干凈的臉。這天氣可真是怪。我爬起來從那塊小方玻璃窗朝外望,大雨有點刻意,把我和小葵澆回來拉倒。沒吃到花生怪饞得慌,可我又想,沒當成小偷也挺好,我還是個好人。假如吃了鵝肉現在也該變成屎了,吃與不吃其實沒那么緊要。

我自己嘟囔著,睡得特別踏實。

“李班固坐的車有半條街那么長。他當年是小白臉,英俊得不要不要的?!毕橹フf話仍有些漏氣,她的腭裂是找對象前修補的,村里人說,祥芝運氣好,補完豁唇就嫁到了城邊子上,下雨天腳下都是硬板路,不用踩泥。一桶水四十斤重,我能搬動。若放到飲水機上,就得靠雙臂舉起,我看了眼自己的麻稈胳膊,有些泄氣。再看祥芝,腋下一掄,就像耍個枕頭一樣。掉個兒,桶底朝天,撕去封口準確與飲水機對接,一氣呵成。她眼下也成了水桶腰,臉黑得像生了一層鐵銹。她年輕的時候白得就像水豆腐。“我是看孩子看的?!彼龑χ┮络R里的臉解釋,“看孩子的人都跟云游僧差不多,中午人家睡覺他不睡,越沒用的人越早起。不管是伏天還是臘月,他想去哪兒你得跟著去哪兒,你沒看過你不知道?!敝皇撬至耍鼔蚜?。胖子都有把子力氣。我羨慕地看著祥芝,一下就想起了當年她抱鵝時的情景。人家也是女孩,只比我大幾歲,一只死鵝我摸都不敢摸,她就那樣抱在懷里,鵝頭在臂彎處耷拉著,一晃一晃地擺動。

我一直用她家的桶裝水,可不知道每次來送水的是她兒子,年齡大的是她老公。她老公又瘦又高,頂著顆小腦袋,看見他我就想,這脖子可真省力氣。今天她兒子去了丈人家,老公在家疏通下水道,她開著三馬車出來了,沒想到來的是我家。“真是緣分哪!”祥芝高興得不要不要的,汗津津的臉上都是愉悅,“以后你家的水我包了,順便來你家串門聊天。沒水了你就直接給我打電話?!蹦贸鍪謾C先調出二維碼,加微信,然后又添加電話號碼,還讓我撥過去,看有沒有輸錯。我突然想起祥芝沒上過學,可這一切她運用起來很熟練,一點也不像不識字的人。我想起了小葵,胖而緊致的臉,就像跟祥芝不是一起長大的。骨子里,我覺得自己跟祥芝更親近。祥芝戴著大金鏈子,那鏈子粗得不可思議,用麻花結彼此勾連,彎腰時發出清脆的抖落聲。就憑這聲音,里面就是實心的??钢斑M來時,她簡直讓我手足無措。我想接她的水桶,她躲了我一下,說:“你搬不動。”這話讓我心生寥落,覺得自己還像小時候一樣沒用。祥芝也像小時候一樣瞧不起我。有一次我們一起去背柴,祥芝鄙夷說:“瞧你背的都不如老鴰叼的多。”

那金鏈子晃眼,讓祥芝增加了許多豪氣。

坐在沙發里,她比畫李班固的車標和長短。我則在想小葵的電話,真是巧,說曹操曹操就到。都說活人怕念叨,果不其然。望著祥芝強壯的身子我簡直有種宿命感。我搬到這個小區七年了,一直就用這個牌子的水,祥芝從沒親自送過。

“他發財了啊?!蔽倚牟辉谘傻卮钤?。那款車是加長版的凱迪拉克,應該是房車。我在祥芝的比畫里判斷出了這一點,這讓我生出一點點優越的心。在罕村聽說了李本固的名字,我心里就覺得異樣,說不清為什么,總覺得有些不真實。不是李本固不真實,而是這件事本身欠真實。

我原本已經放下了這件事,被祥芝輕易提拎了起來。

“就是人又干巴又瘦。”祥芝把我倒的熱水倒進了茶渣罐,自己接了杯涼水。她說喝涼水才能養人,熱水燒開了營養就流失了,人跟植物是一個道理,需要微量元素。祥芝的話好有道理,而且跟小葵一樣學識淵博,我又要自慚形穢。她的眉毛文過了,眼皮割過了。我清楚記得她小時候的肉眼泡。她們都有變化,只有我這些年像入定的老僧一樣,整天忙忙叨叨,卻不知忙個啥。我不禁摸了下自己的臉,感覺上邊都長砂粒了?!八诤贝宕藘商?,晚上就住在車里,吃干面包,喝自帶的水。他用的是軍用水壺,他沒當過兵??!”祥芝狐疑地說。

“軍用水壺哪兒都有賣的,這不說明什么。”我說,“他車停哪兒?”

“就在我家外面的空場處,車屁股甩在外面?!?/p>

我明白了,就是那天我和小葵說話的地方,不遠處的墻上爬著倭瓜藤,開著大朵的黃色謊花。幾天過去,還是燦爛一片,但已經是新的謊花了。這些謊花永遠不結果兒。

“他為啥來罕村?”

“你不知道?他要投資臭西坑,建荷花塘。”

“哦?!蔽页泽@,有點故作,“真的呀?”

“都動工了。”

這我知道,我只是想確認。

我內心有些寥落,說不清為什么,我不覺得這是個真實消息。雖然四百叔早死了,李班固家的房子也成了臭西坑的一部分,但我還是覺得不真實。有個成語叫“不計前嫌”,可有的時候,還是計些前嫌的好。

我是這樣認為。

祥芝告訴我,李班固自己開車進了村。據說提前過來踩了兩次點,卻誰也沒發現他。都多少年了啊,走碰面都難認出了。他走的那年二十九歲,現在都快七十歲了。說要把臭西坑建成荷花塘。現在正在搞美麗鄉村建設,所以書記李學智舉雙手歡迎。但有個條件,光整治臭西坑不行,還要把周圍的整體環境一并整治了,包括李班固家宅基那一塊,都成垃圾山了。以荷塘為中心,建成一個集休閑、健身、娛樂于一體的綜合項目,爭取能做成全鎮的標桿。投資一百萬指定下不來,至少要二百萬……李班固居然答應了,他看上去真不差錢,說加一百萬,就加一百萬??伤灿袀€條件,要給荷花塘立塊碑,他請書法家寫好字,刻在石頭上,就立在荷塘的東南角。李學智起初不樂意,說:“東南角不就是你家嗎?你這是有啥想法吧?”差一點就談崩了??纱謇锶苏f,管他有啥想法,把臭西坑治美了就行,那里光出產蒼蠅和蚊子,一到夏天臭氣熏天。別說立塊石碑,立個牌坊都行……“你媽后來找著了嗎?”他說沒有。怪可憐的,一個大活人就那樣無影無蹤了。李班固是個急脾氣,簽了協議就來監督開工。他說他在南方育了荷花種子,今年必須種進水塘里。

“他倒還來?!蔽覍χ諝庹f。

“他必是對罕村有感情?!毕橹フf話文縐縐,看來這些年沒少學文化。

我看了眼窗外,國槐深綠色的葉子密密匝匝,花尾巴喜鵲往來穿梭,不時從我窗前攜著剪刀掠過。那些喜鵲越來越肥壯,肚腹圓滾滾。它們喜歡站在樹梢上,往遠方瞭望?;蛘咴谖掖扒伴_會,討論的聲音總是很熱烈。春天都還瘦小的,被花貓追得在甬路上跑。前段時間有只野貓來覓食,我喂了它兩條小魚。結果它每天都來。我在臥室,它就在窗前一刻不停地叫。我在廚房,它就用兩爪撓玻璃窗。有天一個不注意,我開窗的時候它躥進屋里,嚇了我一跳。我往外轟它時大概傷透了心,嘴里說“人類怎么那樣”,頭也不回。

“為什么呢?”我對自己說。

“有錢唄。”祥芝接話很快。我不記得她小時候如此健談,大概是這些年賣水練出來了,“有錢跟有錢也不一樣,小葵有錢也不會修公園?!?/p>

“她做啥?”

“放高利貸,錢下崽兒快?!?/p>

我有點吃驚,覺得這樣的事不可能是尋常人所為,小葵家有產業。

“幾十年前的一只鵝她都還惦記,你以為她是大方人?”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祥芝著重說,“那鵝,小葵背回家去后,被四百叔提拎走了,他說養鵝不容易,他要送給劉荷花。誰都知道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我趕忙說:“小葵惦記鵝不是真的惦記鵝,她是懷疑自己記不住事,老年癡呆了。你咋知道四百叔把鵝提拎走了?”

“她老年癡呆?”祥芝咯咯咯地笑,“她”字格外加重了語氣。那眼神有謀略地看我,好像我已經被小葵賣了。

“我媽看見了。他去我家要鵝我媽沒給,然后我媽就在后面跟著他,看他要干啥。我媽回來說,趙四百一輩子不干人事,他把鵝送給劉荷花,劉荷花要倒霉了?!?/p>

倒霉了嗎?

劉荷花失蹤了嗎?

我想了想這其中的關聯,往事實在是太久遠了。

“你這樣跟小葵說的?”

“我又不傻!”祥芝搶白了我一句,“她問我那只鵝去了哪里,我說還能去哪兒,我們燉著吃了。得好牙口才能嚼得爛,那鵝實在是太香了……你沒吃著吧?我問她?!?/p>

“你咋知道她沒吃著?”

“她能吃著才怪!”我這才發現祥芝說話帶著情緒,聲音又粗又高,像在揮霍一股子蠻力。我趕忙說:“那樣大的一只鵝,四百叔也不能掖起來、藏起來……他當真會送給劉荷花?去她家了還是去了哪里?小葵也納悶。”

祥芝說:“她納悶是應該的,也許她并不知情……轉天,就是轉天,我媽記得真真的,趙四百用場院的鍋灶燉了只大雁,說是只瞎眼雁,撞楊樹上掉下來摔死了,場上的女人都跟著喝湯。我媽回來說,啥大雁啊,腿那么粗。跟那只鵝的味道一樣?!?/p>

“啊!”我驚叫了一聲,這樣的說法聞所未聞,“他沒有送給劉荷花?”

“也許是沒送出去。當年我媽就是這樣說,你以為劉荷花會要一只死鵝嗎?”

故事有了轉折。我相信這就是轉折。祥芝媽的感覺是對的。你只要對一件事情有懷疑,那懷疑十有八九是對的,這不只是一個人的人生經驗,也是定理或定律。我心里咕噥,激動得簡直要發抖。那鵝其實一直被我惦記,從小時候到現在,我每年都會想起?;睾贝宓臅r候,去臭西坑的時候,跟鄰居閑談的時候,我會試探地提起那鵝。鵝的背后隱藏著一個人,她的去向讓我著迷。我生活中沒發生過大事,這件事就是最大的事。只是很多人都不記得了,歲月就是漏勺,湮沒的記憶始于一點一滴,而后匯成江河,大腦就成了酒后斷片,我回村已經找不到能談這件事的人了??赡莾芍基Z和一個人,我到死都不會忘記,真的。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那么久遠的事,要說完全可以當把戲看。可是不行。它就不是把戲,而是活生生的一幕戲,扯皮帶肉地牽連其中,挑起你所有的神經不能回落?!凹热粵]送出去,按道理,他自己家吃了才對。那么珍貴的一只鵝……他為啥要謊稱大雁?劉荷花到底是在哪個裉節兒上失蹤的?”我突然變得語無倫次。

我擔心地看著祥芝,唯恐她閉嘴??捎峙滤X得我居心叵測。都是罕村的人和事,她有忌憚很正常。早先年間我爸我媽也這樣,他們關起門來研究這個事,我曾在門外偷聽。他們也看見了趙四百,他那晚從我家門前過。不等別人問,四百叔就高調說:“鵝是自己摔死的,應該還給劉荷花,養大一只鵝不容易?!薄八€能干啥好事?!蔽覌尡梢牡目跉鈴拈T縫傳出來,就像三九天尖細的冷風。當著我們的面,她提起四百叔從來都很恭敬。正是薄暮時分,我爸在園子里翻地,我媽抱了柴火想燒火做飯,親眼看著四百叔提著鵝脖子一悠一悠地走。我爸前些年去世了,我媽的腦子出了毛病,一天到晚幻視幻聽。有時候她會莫名其妙指著門口說:“看,誰來了?”

罕村的夜晚從那兒以后開始不寧靜,經常出現各種各樣的響動。李招待像夜游神一樣到處走,他懷疑劉荷花就在這村里,被人藏了起來。他使用各種聲音跟她聯絡,學貓叫、狗叫、鳥叫,或假意大聲咳嗽,能把小孩子驚醒,煩躁地大哭。

“他們年輕的時候就這樣對暗號?!贝謇锶私忉尅?/p>

“你不會記錯吧?”我兩眼盯緊了祥芝,但她神情大不以為然。印象中場院的那座草房像個情報站,出入的人都像女特務。她們頭上扎著各色頭巾,拿著掃把、杈子之類的道具,干起活兒來心不在焉。只有喝湯時才心無旁騖,只要有湯喝,她們不想別的,她們的眼里只有湯。但祥芝媽不一樣,她是有見識的人,頭天剛把一只大鵝吃到肚里。我知道四百叔手巧,他曾經捉了一窩田鼠給女人們燉湯。剝了皮的田鼠像小肉棍在鍋里浮游,四只腳都像在劃水。

祥芝說,她媽念叨了那鵝一輩子。每次家里燉雞、燉鴨,她媽都要懷念那只鵝。有一回,他們特意買了只大鵝燉在鍋里,她媽坐炕上吸著鼻子說:“一聞就不是當年那個味道?!?/p>

他們問哪個味道。

她媽說:“劉荷花家那鵝的味道?!?/p>

我突然想起鵝曾經戴的頂針,問祥芝記不記得,祥芝說:“你真以為那是頂針?鵝戴的是戒指!劉荷花有很多老底貨,她自己不敢戴戒指,給鵝戴了戒指。她可真是狗長犄角——凈出洋相?!?/p>

“不對!”我突然有些激動,大聲說,“鵝戴的是頂針,飛起來的時候我們都看到了!我,還有小葵,我們都看到了……”

祥芝鄙夷:“你還能有我清楚?”

一想到人家抱著鵝回家,我一下少了氣焰。

“如果是戒指,那戒指應該是金的!”一道光從我腦子里穿過,金的才能跟那個老舊的時代以及劉荷花的背景相匹配??上橹ゲ恍?,說那戒指是鐵的,就是個鐵戒指。我看著祥芝,想種種可能性。即便戒指是金的,也沒啥。那年月沒人把金銀當回事。

“劉荷花找鐵匠專門打了兩個鐵戒指?!?/p>

“你當年說過是老白鐵。”

“我說過嗎?”

“那戒指還有嗎?”

“早找不著了。那年月,誰把‘封資修當回事?!?/p>

一場小霜雪提前來了。街道上、柴火垛上、屋瓦上鋪了薄薄一層白。這到底是雪還是霜,我和小葵爭論不休。喇叭里又在喊劉荷花,說:“生產隊的花生是留著來年做種子的,你咋偷的咋還回去?!币贿B喊了三天,聲音越來越高亢,仿佛劉荷花就在哪里藏著,成心不出來。大人孩子都很氣憤,你偷青捋穗可以,丟人現眼可以,咋能偷種子呢?來年不單我們吃不到花生,也不能上交國家,據說這也是戰備物資,打仗用得著!三天前的早晨,有人發現路上掉了許多花生果,于是尋根溯源,這邊連到了倉庫,那邊連到了劉荷花家門口。于是劉荷花偷花生種子就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再加上她不去上工,便有了畏罪潛逃的嫌疑。當然沒人看見劉荷花偷花生,她家還有兩個男人呢。只是沒人懷疑兩個男人,他們都膽子小。如果說他們家有一個膽敢偷花生種子,那就一定是劉荷花,她的破壞力相當于幾噸TNT(炸藥),村里人都這樣說。所以高音喇叭一天到晚喊她的名字,三天的時間,把村莊都喊得喧囂了。

還有一個說法,劉荷花偷花生的時候被人發現了,倉庫里留下了打斗的痕跡,甚至把一個人的腦袋打出了血,那血染紅了麻包的一角,當然是很小的一角。麻包里裝的是紅高粱,所以不怎么顯眼。但這些都沒有花生種子丟了重要,打斗的對象是誰,染紅麻包一角的是誰的血,都沒人關心。大家只關心劉荷花去了哪里,她有什么理由讓大家來年吃不上花生。

“你以為藏起來就沒事了?”村里人憤憤。

中午放學回來,我們拐到了劉荷花的家門口,順著路線細細檢索一遍。這是小葵的主意,我想不起來做這樣高妙的事?!罢f不定我們能撿幾個花生呢。”我們的細胳膊上都挎著大布兜(書包),低著頭,在地上仔細尋找,家家的煙囪都在冒煙,街巷上空無一人。我倆一個在左、一個在右,草根底下、土包后面,都尋遍了。小葵還真撿到幾個,里面只有一個花生仁兒,是又瘦又小的癟子,就像人家不要的。小葵當即剝了放進嘴里,吧唧吧唧吃得特別香甜。

我也找到了幾個,但我沒有聲張,悄悄放進了兜里。

這個行為是對前一個晚上沒吃到花生的彌補,我們心里都有惦記。小葵抱怨我膽子小,讓一個大雷給嚇跑了,而忽略她跑得比我快這樣的事實。她說如果再堅持一會兒,說不定就能看見劉荷花扛著口袋出來?;ㄉ癖⒆右粯訌目诖囊唤峭侣?,我們跟在后面撿,真是又得便宜又不擔風險?!澳菢铀筒粫┞读??!蔽业囊馑际牵ㄉ甲屛覀儞熳?,就不會有人發現劉荷花的偷盜行為。小葵罵了句“狗屎”。這是她的口頭禪。她說:“不用別人發現,我們就是目擊證人。”“可我們是跟她做斗爭,還是做撿花生的落后分子呢?”我認真地問。小葵又罵了句“狗屎”,說:“我們兩下都做,哪樣都不耽誤。就你是個死腦筋?!?/p>

我就怕小葵罵我“死腦筋”。我疑心自己的腦袋里裝滿了花崗巖。

二隊的社員都圍著劉荷花家的籬笆墻,朝那屋里喊:“劉荷花,把花生種子交出來!”可那家人一直沒動靜。他們不上工,也看不見他家煙囪冒煙。他們完全就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氣憤的人群把籬笆墻推倒了,沖到了劉荷花家的院子里。屋檐上掛著一排鋤鎬農具,都被他們胡亂摘下來,扔到了地上。院子里有個水缸,他們丟進去好幾塊磚頭,邊丟邊罵:“壞分子,大破鞋,沒好心!”水濺起來,像七彩碎珠子。突然,那雙扇木門開了,李招待弓著腰背出現在門口。他是高身量,像蘆葦一樣細瘦。溜肩膀上長出一根細脖子,像鵝一樣有弧度。他的上顎和鼻翼部分都像山包一樣隆起,這讓他的大牙分外突出。兩只大眼珠子也像貓眼一樣黃綠黃綠的。“劉荷花一直沒回家,不知道她去哪兒了?!彼捱筮蟮卣f,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人群一下沒了氣焰,對這樣一個人,氣焰有什么用呢?人們喜歡劉荷花囂張的樣子,那樣斗起來才來勁。有人問:“李班固呢?”他閃躲一下身子,似乎是想讓大家看清他家的堂屋。堂屋黑乎乎的,沒有后門,也沒有后窗。有人闖了進去,又“嗷”地竄了出來。原來李班固在房梁上懸著,腳底下有一張小飯桌,剛好被蹬翻。

李招待進屋把兒子卸了下來,李班固一下就睜開了眼,只是臉被憋得通紅。脖頸上有一道細紅的勒痕浮在表面,還沒來得及朝深里走。他干嘔了好一陣,捋著脖子對圍觀的人說:“我們沒有偷花生種子?!?/p>

“你媽呢?”

“她也沒偷?!?/p>

“她人呢?”

“不知道去哪兒了?!?/p>

人群哄地一陣笑,有人鄙夷說:“你連你媽去哪兒了都不知道,咋知道她沒有偷花生種子?”

她偷的花生種子也會卸到家里一些,這是花生掉了一路的根由。人們忽地一下往里擠,門框都快被擠歪了。柜子、缸、甕、被窩里,能翻的地方都翻遍了,確實沒有看見花生的影子。但翻到了劉荷花的兩件小衣服,據說是“睡衣”,團在一起都不夠一握。別人都穿粗布衣,光著睡覺。她居然穿“睡衣”。媽蛋,就沖這點,她也是壞人。

小葵帶我吃了兩頓飯,介紹我時叫我王科長,而省略了我的其他身份。我以為她會對閨密、發小之類的時尚稱謂感興趣。這些稱謂我一聽就要吐,我已經做好了嘔吐的準備。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介紹,小葵的路虎管接管送,我也樂得什么都不問,省心。

“我們如果不是那天在罕村遇上,你指定想不起我。”喝了點酒,我裝促狹。不裝促狹便覺得有些對不起小葵的車,那車不是國產的,是進口原裝的。

小葵樂意在酒桌上講這一段,說我們許多年不見,突然在村里被一輛工程車攔在兩邊,然后車也不要了,手拉著手沒完沒了說話。小葵撒謊了,我們根本就沒手拉手,從頭到尾也不是沒完沒了。我們有些隔膜或疏離,分手時沒要電話號碼也沒加微信。我原本想提醒她,可她的話密,沒有給我時間。后來我想,戳穿她不是明智之舉,小葵又要說我死腦筋?!斑@就是緣分?!毙】罅艘话盐业娜?,肥厚的帶著熒光的手指傳導著綿綿情意,我的心差點化成一汪水。她每次都是微醺的狀態,大眼睛水汪汪,特別深情:“我經常念叨你,不信你問她們?!?/p>

那些人都連忙幫腔,一聽就是假的。

“你怎么不少喝一點?”

“都是好姐妹,不喝攢什么局??!”

小葵的酒局檔次比較高,都在蔭蔽處的私家菜館,統共也就兩三桌,往來穿梭的服務員年齡都很小,都像小明星。小葵的朋友也很有意思,她們都很少吃東西,怕胖;但愛拍照,拍菜,也拍人;然后便是發朋友圈,你給她點贊,她給你點贊。一頓飯鬧哄哄,沒有個安靜。

“純屬浪費?!蔽以谲嚿吓u她們,“愛拍照就應該去周河公園,那里有美景,夜晚比白天還漂亮。”

“你就是缺熏陶?!毙】f,“公園有情調嗎?有氛圍嗎?”

小葵有固定酒友,但也有一兩個新加入者,如我這樣的不速之客,在酒桌上很少說話,就悶頭吃菜,估計過不了多久,小葵就把我開了。

“你跟李學智有聯系吧?”

小葵晚上十一點給我發微信,我都洗漱上床了。奇怪在一起的時候她不說,就像在一起的時候也不加微信。我這樣想,內心有些警覺。

“他總躲我。電話不接,短信不回。明天你跟我回村找他一趟?!?/p>

我想了想才反應過來。一點紅酒我就上頭,耳朵眼里總似有蟬在叫。李學智當選了罕村的支部書記,這之前一直當村委會主任。因為跟書記鬧不和,在村里不得煙抽?,F在好了,一肩挑了。“他為啥躲你?”這是第一個問題,還有第二個問題?!澳阏宜缮??”當然,這只在我心里冒了那么一下。

“有點事……”

“不是大事?!?/p>

我關了臺燈,懶得想小葵的“不是大事”是什么事。人到中年萬事休,休想有什么事在煩擾我,神仙二大爺也不行。我閉緊了眼,腦子不由得跳轉了一下,還是小葵的問題,但我堅持不問她。我跟李學智很少聯系,有次他來城里開會,一起吃過一頓飯。但亂哄哄的有很多人。

回去他曾給我發過一條短信:“我經常夢見你?!?/p>

我沒回。

你當還是青春年少的時候啊,啥都信。

我愛看小葵駕車的樣子,有種從容和自信。胖臉稱得上精致,濃妝也淡若無形,她是得了真傳。她不喝酒的時候從不用司機,她說喜歡開車,開快車。小葵左手握方向盤,右手閑著。兩枚寶石戒指扣子一樣掛在左手無名指和中指的指骨節上,她有時會在臉上貼一貼,感受清涼?!昂煤瞄_車?!蔽姨嵝?。回罕村不需要理由,即使沒有事,不找李學智,也是要回去的。路上我跟小葵商量先回家看媽,被小葵果斷否決:“必須先找李學智,免得他出門兒找不著。”

“你昨天有沒有跟他聯系?”

“我?為什么?”

“告訴他我們去找他啊?!?/p>

“是你找他。”

我偏頭看窗外,楊樹都很粗壯,葉子都很濃綠。它們錯動起來整齊劃一,就像在接受檢閱。奇怪,我一個人開車的時候從沒有這種感覺。

小葵看了我一眼,說:“甭不好意思。”

“閉嘴?!蔽艺f。

街道上有許多人,都一順往街里方向走。他們從各家各戶踅出來,有點扶老攜幼的意思,因為有人背著孩子。難道誰家有紅白喜事?我的印象中,只有紅白喜事才會這么熱鬧。村里人就喜歡看出殯,我媽也喜歡,聽見哪里有消息,放下活計就走。死人的日子也是節日,吹拉彈唱一響,更有了慶祝的意思,鄉親們都把生死看得淡。祥芝家門口停了兩輛警車,是我們上次說話的地方。一下停兩輛,證明此處不單有事故,還很嚴重?!俺粑骺幽苡猩妒??”小葵叨咕著摁下車窗,不時用發面餅樣的小手跟人揮一揮。我們把車開出去一段,停在了岔路口,下車朝臭西坑的方向走。那里卻被戒嚴了,我們根本進不去?!耙亲蛱靵砭秃昧?。”小葵很懊惱,“李學智說這兩天沒空,我以為他糊弄人呢?!?/p>

“你說他不接電話不回短信!”

小葵鬼魅地笑了下,伸過手來摸我的臉,說后半夜回了。

我弟弟保全走了過來。他說看見了小葵的車,沒想到我也坐在車里?!斑@里啥也看不見,先回家吧?!蔽覇柊l生了什么事,保全說,清理污泥的時候往深處挖,發現了一個頭蓋骨,被人用鐵锨甩了出來。工人說不吉利,坐地起價,被李學智叫停了?!斑@涉及人命,不報警犯法?!北H7吕顚W智的樣子搖頭晃腦,“要是做考古發掘,村里還得花很多錢?!?/p>

“這也是李學智說的?”

“這是我說的。”保全謙遜地回答,他喜歡看電視里的紀錄片,比別人多些常識,“村南打井的時候就挖出過古墓,那一季的小麥耽擱了不少?!?/p>

那里是漢代墓葬,除了幾件陶器,還發現了一個灶坑,里面有草木灰和栗子殼。漢代人就知道把栗子燒熟了才好吃。

小葵問:“咋會有死人?”

保全說他也不知道。頭蓋骨昨天就挖出來了。有人以為遇到了古墓,翻檢了半天,只找到了一些破爛。爛泥塘里能有啥,這些年常有人扔死貓死狗死小豬,全村的人都往這里扔。李學智昨天報的警,只來了一個警察看情況。今天又多來了幾個,聽說是縣里的公安。他們問:“這些年,村里有人失蹤嗎?”咋會沒有。大家好歹一數,就數出來五個。有人問頭蓋骨是男是女,警察沒表態,想是他們也不知道。那幾個警察都年輕,沒多少經歷的樣兒。

新翻上來的土堆在西坑沿的東邊,像山一樣的雄偉。都是黑色的膠泥,像發酵了的糞肥,散發著一股腥臭味。它們堆起的尖角有點像金字塔?!俺司欤€有誰在里面?”我問。

“李學智在里面,李班固也在里面。還有就是施工人員?!北Hf。

我踮起腳尖朝那里看,卻什么也看不見?!袄畎喙痰姆寇嚹??”我想起了祥芝的話。

“房車就來過一次還是兩次,停在警車的位置。他這次是背個包來的,你都不知道他吃啥喝啥?!?/p>

“罕村沒人管他飯?”

“他不吃人家的?!北Hf,“李學智想請他去飯店。村南小飯店紅燜豬蹄挺好的,李學智生拉硬拽他都沒去。他的包下面吊著一個軍用水壺,他喝水倒是挺勤的。”

“有沒有聽他說些啥?”

“他身邊總是圍很多人,我連邊兒都沾不上?!北Hf。

保全小我四歲,李班固走的時候他只有六七歲,他說他記得李班固的樣子,又瘦又高,像時下電視里的小鮮肉有玉樹臨風之像。這樣的詞跟我心中的李班固,根本就是兩個人。小那幾歲也許就是緣由,保全還不諳世事,而我已經懂了難堪和疾苦。李班固和他爸李招待是一九七九年秋天走的,當時叫落實政策,李招待單位來了輛130給他們拉東西,結果他們倆啥也沒帶。李招待背了個挎包,那挎包是淺粉色皮革的,很舊。李班固則端了面碗口大的圓鏡子,那鏡子的邊棱上有水紅色的涂層,像是綢緞纏上去的。那面鏡子被李班固摟在懷里,誰往跟前湊,里面就能映出誰。結果大家都閃躲得遠遠的。那鏡子里就只照見了幾棵快要干枯的榆樹、遠處場院的三間草房和他們中間的一條坑坑洼洼的土路。鏡子如果能收納靈魂,這些景物應該還在里面。那一年,是劉荷花失蹤的第三年,村里人說,她要是死了,連三周年都過了。

怪可憐見的。來是一起來的,走卻不能一起走。

時過境遷,村里人才想明白,包和鏡子都是劉荷花的。也就是說,那爺兒倆只帶走了屬于劉荷花的東西,其余的,都丟下了。爺兒倆一前一后上了車,李招待進了駕駛室,李班固跳上了后拖斗,靠在了車樓子上。他們就那樣一里一外放出平板的目光,沒看家,沒看人,沒看樹,也沒看村。面無表情,純粹的面無表情。但大家都看他們,看李班固的小白臉以及李招待的大齙牙,他們坐定以后都自覺拔了下身板。130抹了個彎,揚起了一股煙塵,突然朝前一躥,上了通往主路的那道土坎。大人孩子追著那汽車的影子咧著嘴朝遠處看,終于看不見了,才收回目光?!皢恪钡貒@了一聲,沒人說啥,各自低頭走了。

大家都明白,人家是去過好日子了。

長著白毛霜雪的早晨,是劉荷花失蹤的第三天。我和小葵上學的路上,為這一層白膜是霜還是雪爭論不休。路上都是雜亂骯臟的腳印,廣播喇叭里還在喊劉荷花,讓她把花生種子還回去,別影響明年春種秋收。否則,全體社員都將面臨吃不上花生的惡果。眾所周知,花生屬于油料,也是國家戰略儲備物資,你偷了種子,槍斃的罪過都有。調門兒越來越高,聲音越來越寡淡,不像開始那么義憤填膺。那一股子氣泄了,就少了力道,喊出來更像是在應付差事。

“她會不會像鵝一樣飛走?”小葵那兩天也走心。吃完午飯,她老早就喊我上學。布兜襻掛在脖子上,她搖晃著肩膀走路,里面的鉛筆盒嘩啦啦響。這是我們班的第一個新鉛筆盒,里面裝一支新鉛筆、一塊新橡皮、一把新小刀,她總有辦法讓它發出聲響,吸引我的注意力。鉛筆盒是她大姐夫給買的,他們家終于嫁出去一個閨女,她爸她媽都趾高氣揚。她一路都在說花生種子,實在想弄清楚劉荷花背著它們去了哪里。

我則心不在焉。我覺得,大人都在演活報劇,秘密他們全知道,獨瞞住小孩。

“鵝摔死了。”我咕噥,“不摔死就沒以后的事了。你說呢?”這才是我關心的。我不知道劉荷花有沒有吃到鵝肉,如果吃到了鵝肉她還會不會偷花生種子。我對能吃到鵝肉的人耿耿于懷,說真的,我有些嫉妒。原本我離鵝肉最近,卻眼睜睜看著別人吃到了嘴里。那種后悔,一汪一汪地來襲,有時真能悔青腸子。

小葵翻了我一眼,她對鵝不感興趣。小葵神秘地說:“我們那晚如果堵住劉荷花,她也許就不會失蹤?!?/p>

我愣了一下:“哪晚?”

“她偷花生那晚。”小葵說,“如果我們進去把她捉住,我們兩個就是少年英雄?!?/p>

“她會是偷花生的人嗎?”

“你真是死腦筋,連這都想不明白!”

“你咋知道倉庫開著門?”我突然憤憤不平,“你自己也吃到花生了!”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我也想讓你去吃,可天上打雷,你沒那個命呀!”

我想,如果能見到李班固就好了,就能知道有關劉荷花更多的事。這些年,我每每走到臭西坑,都能想劉荷花洗的衣服晾曬在年輕的蘆葦頭上,斑斕柔軟。那些蘆葦不知什么時候都消失了,連影子都沒有留下。我還會想起李班固,勾著頭的小白臉,模樣俊俏。他一點也不像李招待,也有人說,他只是他媽的孩子。這話我要到成年才能想明白。我從沒聽他說過話。有一次,他扛著鋤頭低著頭走路差點撞上我,結果他嚇了一跳。他吃驚的樣子,讓我印象深刻。那是我唯一的一次近距離打量他,他嘴里發出了一個短促的音節,然后便逃開了。他的額上都是汗,慌里慌張。他總是慌里慌張。眼球越過一杠一杠的抬頭紋往上挑,頭垂得越低,眼球挑得越厲害。但那只是一瞬,倏然把眼皮放下,那眼仁就不知去向。那是夏天,他剛從玉米地里鉆出來,貼著墻根走,白布褂子上落著黃色的玉米花。我當時還在想,他準是去耪麥貓玉米了。這些玉米都是在小麥還沒抽穗時種到壟背上的,所以叫麥貓。等小麥收割了,它們就齊刷刷地長高了。社員就犯怵鉆這樣的玉米地,玉米葉子割臉,里面悶熱得透不過氣。那時正講小壟密植,植株間連空當都沒有,老鼠鉆進去都困難。最厚的一壟草保準給他留著,所以他收工回來得晚,都晌午歪了。

他們家一走就再沒消息。幾十年,村里生老病死了多少人。現在他突然回來種荷花,讓人想不通啊想不通!小葵讓我先給李學智打個電話,約下見面時間。我不耐煩地說:“你不告訴我什么事怎么約,總得需要個理由吧?”

“你約還需要理由?”小葵哧哧地笑。

我最見不得她這副嘴臉,臉扭到一邊。可心里在想,我確實需要見一下李學智,我想了解一下李班固這個人。

保全說:“小葵姐是想賣地磚吧?這里建公園用得著。找他的人可多了,都開著高級小汽車。”

小葵假裝沒聽見,在手機里翻找東西。

我頓覺醍醐灌頂,吃驚地看著保全的一副老實相。

“現在還只是清淤?!北Hf,“那些老泥需要晾曬,荷花才能存活,這也是李班固說的。所以臭西坑要翻個底朝天。自從三十萬到賬,李班固說什么,李學智信什么?!北H缓靡馑嫉匦α诵Γ骸按笸堇飵装佼€荷田,種荷花如果那么麻煩,還不把荷農累死……他現在肯定沒空聽電話。挖掘機還在操作,他連電話鈴聲都聽不到。要想找他得趕中午吃飯時間。”

“他們的項目,”小葵慢吞吞地問我,“你們單位要審批嗎?”

“現在不比過去。該審批的項目,一刻都不會耽擱。不該審批的項目,天王老子來了也沒用。村里建公園不歸我們管,通過鎮政府報備一下即可。所以,現在的公章沒啥神秘的,誰都休想假公濟私?!蔽規榫w說話,臉上感覺出來僵硬。

“我就是隨口一問,你著哪門子急。”小葵云淡風輕。

在家里落座還沒有五分鐘,小葵又來提拎我,說就候在我家門外。我讓她進來坐,她說哪有時間,事情辦完了再說。我心里的氣頂到了喉嚨口,但嘴里說:“那就等一會兒吧!”

房子是我爸建的,裝的玻璃窗明晃晃。當年這是村里第一幢裝全玻璃窗的房子,有個詞叫“全明”,意思是從外看到內,沒死角。這是一場住宅革命,打破了小格子窗花里胡哨的格局。所以我剛出現在院子里,我媽就看見了?!翱纯词钦l來串門子了?”她從炕上爬起身,蒼白的頭慢慢轉過來朝向我。“你爸來了?!彼f。

保全說:“媽的腦子越來越糊涂,晚上有時能嚇人一大跳。大家都坐著聊天,她突然說這個那個來了,坐滿了一炕,都是已經死去的人。”

“我是誰?”我兩手撐著炕沿問她。

“王云丫?!彼龥]好氣,“你真當我老糊涂了,連閨女都不認得。”

我討了個沒趣,落寞地坐她身邊。我過去回家她遠接近迎,給我往炕上端好吃的。那些好吃的不知攢了多長時間,有些都發霉變味了。現在,她連想念都忘了。我摸了摸她的后腦勺兒,那些頭發雪一樣白,卻像鋼絲一樣硬。她打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發質。好像,她也沒年輕過。

“有時連我也不認識。”保全說,“管我叫大兄弟,說,你是哪兒的人?我說我就是這兒的人,這里就是我的家。她說,哦,那就是我來串門子了。”

“你還記得李班固嗎?”我問。

“劉荷花的兒子嘛。”她想也不想就說。

“他來修荷花塘了?!蔽铱粗哪?。她的眼睛直通通地不知望向哪里。

“他來找他媽了?!彼鏌o表情。

我吃了一驚,看了保全一眼,保全說她一天到晚說胡話。

“他媽在哪兒?”

“就在罕村,變成了一只鳥、一只耗子,或一只螢火蟲在哪個旮旯藏著。反正沒出這個村?!?/p>

她神志清醒時從不談這個話題。

“快別胡說了!”保全怕冷一樣抱著膀子,“人都是猴變的,沒聽說能變成其他動物,您比科學家還能耐?!北HD向我,說李班固是有備而來,還拿來了設計圖紙。保全從手機里調出張模糊的圖片給我看?!昂商了闹芰粲信_階,說可以讓大家近距離接觸水和植物。他家宅基就做娛樂場所,讓全村的老人都可以到那里玩?!?/p>

“哦?!蔽覒寺?,想,是小瞧人了。

我媽插話說:“請人家吃個飯。做好吃的,別委屈人家?!?/p>

保全說:“人家是大老板,請吃飯不是我的事,我請也請不來。”

“就說你是王大方的兒子,他不會不來?!蔽覌審谋亲永锖吡寺?。

保全看了我一眼,我輕輕搖了搖頭。

我問保全:“村里人都說些啥,有沒有人覺得他回來得突兀?”保全說:“村里人現在都被這個項目吸引了,都想怎么才能參與進來,掙點錢。當然也有人說閑話,說他這時候來,分明是判斷趙四百已經死了?!?/p>

“這哪兒跟哪兒?!蔽蚁萑肓顺了?。

“人家是做大事的?!北Hf。

我媽說:“就是他害死了劉荷花。”

“誰?”我又驚了一下。

保全說:“快別瞎說了?;仡^公安找您麻煩?!?/p>

“我不怕?!蔽覌屨f,“我活了這么久,怕過誰?”

“您有啥證據這樣說?”我問。

我媽閉緊了嘴,又不搭腔了。

“真是人老嘴不老。”保全無奈地笑,說,“這幾天都不敢敞大門,怕人來串門子,怕媽說出不當說的話,聽說李班固回來了,她就總胡說八道。”

我坐炕邊上,無言地看著母親。她偏頭呆愣著,嘴里不住地咀嚼,眼里空無一物。但沉積巖樣的記憶落到了大腦深處,說出來的應該是記憶牢固的。只是,這樣的記憶于她是種病態,混亂而又雜蕪,也許就是那顆心生出來的?只是時間久了,自己也分不清了。我不忍讓她沉陷。她不病的時候,從不說人是非。

電話又響了。我條件反射樣站起身,告訴保全我要出去。我媽說:“快去快回來,別耽誤吃飯?!钡苊锰崃艘粭l肉正好進門,說小葵姐在外等。我坐車上扎好安全帶,小葵說:“村里又沒電子眼?!蔽艺f她扎安全帶就是給電子眼看的。

“德行?!毙】f,“我是想讓你舒服一下。”

我終于笑了笑:“從小到大,你可沒少使喚我。說,現在去干啥?”

小葵說:“他爸是叫李招啥吧?”

“李招待?”

“那是李班固的爸?!?/p>

“他們是一個李?”

“你成心的吧!”小葵白瞪了我一眼,皺著眉頭說,“李學智的爸是倒插門,他們不是罕村的根?!?/p>

“李兆山。”我終于想起來了。

“瞧,還是你記得!”小葵喜氣洋洋,“唉,當初你們家不同意這門婚事,李家實在是太窮了,鍋漏了都買不起新的,等鋦鍋的上門。這在罕村都是笑話。不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李學智的衣品不比你差,他開的木器廠效益很好。別小看村干部,早不是當初了?!?/p>

“你停車!”我猜到了她的用心。

“好了好了,不干你事?!毙】爝^手來拍我的腿,“好朋友兩肋插刀,我不用你插刀,你就跟我做個伴,旁邊有人好說話,就算我求你了。”

我把白眼還了回去。

高中畢業那年就是有媒人提了那么一下,沒有小葵說得那么嚴重。李學智上門找我父母,這才成了轟動的新聞。我父親沒正眼看他,跟我媽一遞眼色,把他晾在了屋里,他倆去褪高粱葉子。李學智幫忙去褪高粱葉子,我爸我媽又抄起鋤頭去后園子耪小白菜。李學智慌忙把高粱葉子褪完,也跟著去了后園子。我父母都是循規蹈矩的人,李學智這樣抖機靈,休想在他們面前贏分。除了李家窮,李兆山的倒插門身份也讓父母忌憚。為啥倒插門,除了窮,還說明你在哪邊都沒勢力。這是大事,沒勢力就會挨欺負,這跟落后就要挨打是一個道理。挨欺負的人什么樣,看看劉荷花一家過的什么日子就知道了。這話都是我爸當年說的,我記了一輩子。

若問我和李學智之間是啥狀況,也沒啥好瞞人的。三年高中,他是班長我是副班長。我們通力合作,高中十三班啥都能在全校爭第一。但有一樣,那所鄉辦中學沒有好師資,連續幾屆沒有高考上線的。否則……否則后邊的話就不用說了,因為說了也沒用。

所以,現在有機會進大學校園我的眼睛都不夠用。有一次出差住復旦大學附近,晚上我一個人溜進校園,犄角旮旯看了個遍,又在大禮堂的臺階上一直坐到半夜,坐得周圍的空氣都潮乎乎。身邊的孩子來來往往,沒有一個問我是誰、為啥坐到這里。人生總有關鍵那幾步,你不跟上,就費周折。

在三岔路口拐了彎,車子險些刮到路邊戳著的碾砣上。小葵下來查看,用手摸了摸漆皮,說:“你聽到聲音了嗎?好像還是刮了點?!?/p>

我說:“你問碾砣?!?/p>

小葵說:“就問你。”

“這要是把車刮了,得賣多少地磚啊!”我故意氣她。

“這也是為家鄉做貢獻。”小葵撇了撇嘴,“你以為只有你境界高?”

“沒有幾步路了?!蔽肄D了話題。前邊的路像雞腸子,我建議她把車靠墻根停下。這是張姓人家的祖宅,土墻頭上栽著玻璃碴,兩扇木門呈朽腐色,落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鎖。這里已經久無人居住了,盡可以把車往門口貼。小葵的胖臉出油了,粉底像濕了的泥子糊到了墻上??吹贸鏊行┙箲]。

酒、煙、飲料、食用油、化妝品,小葵一箱一箱往下搬。路虎的后備廂是個小型儲藏室,從外表看,每一件都價值不菲。我不愿意伸手,這是屬于小葵的??尚】f:“就算咱倆的,當年你還差一點嫁給人家呢!”

“你再說!”我喝了一聲。

小葵翻了我一眼,說:“怎么連個玩笑都開不得?!?/p>

“你是太會開玩笑了?!蔽依淅涞乜粗龘v騰,“這能起作用?”

“有啥辦法呢,死馬當成活馬醫吧。”小葵抻著脖子找門口,她好像是踩過道兒了,“我又不像你,是公家人,捧鐵飯碗。我們這種人自己找食吃,可不就涎皮賴臉死乞白賴,一天到晚看人家臉色,幫不幫忙全憑人家的心情……話說回來,咱家的產品又不是不過硬,外環的地磚都是咱家供應的,質量絕對可靠……有錢為啥讓別人賺,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生意人,我是說……”

“不談境界了?”一會兒厭煩一會兒憐惜,我都要起冷痱子了,“你是企業家,別自毀形象?!?/p>

“屁形象?!彼f。

“外環的盲道也是你家的地磚?”我突然想起了經??吹降那榫啊?/p>

她就像我肚里的蛔蟲,她趕忙說:“盲道的地磚是別人家的。就像剃頭削鼻子,那些地磚表面都有凸痕,好便于盲人踩踏辨識,這才幾年的工夫,都被踩踏成粉末了。盲道兩旁的大塊地磚才是我家的,我可以拍著胸脯說,只要不是故意破壞,那些地磚都完好無損。人在做天在看,做事得憑良心,我們都是有良心的人?!?/p>

一陣風吹過,小葵的一綹頭發掉了下來,我看著她往耳后抿了抿,猜度她的良心長什么樣。

“你怎么不直接送到李學智家?”我打量著那堆東西。

“他家離村委會近。”

是這樣。

旁邊還有個小超市,門前有很多人打牌和下棋。得佩服小葵的思維縝密,她什么都想到了。

我還是幫忙把東西提了進去,邊走邊說:“你得做兩手準備,人家都開始清淤了,你若晚來一步,這些豈不都打水漂?”小葵說:“你太小瞧人了,我就是想看看他們……買賣不成仁義在,誰讓都是鄉里鄉親呢?!蔽彝O聛砜此?,不知她是不是轉眼就把剛才裝可憐的樣子忘了。她走前邊去了。因為手墜重物,整個身體繃緊了,高跟鞋托著柱子樣的小腿,每走一步,地都似在顫動。除了多長了些肉,這心眼路數跟小時候一樣。可小時候喜歡她,哪天見不著就想。她把嘴噘成喇叭花擋住鼻涕過河的樣子都可愛。不像現在,看她的眼神多少有些不懷好意。從情感來說,我愿意理解她,做實業的確不容易。但她這樣的做派,總讓人感覺不舒服。我自嘲地笑了下,人可真是奇怪的物種,情緒一忽一變,比風還快。她的目的告訴或不告訴你,有什么分別嗎?那都是她的事,與你不相干的。你只負責把東西幫她提進去,不用說話,人家也知道來送禮的是她,不是你。我整理了一下情緒,邁步往前走。鐵門中間的小門虛掩著,小葵踹了一腳,那門就自動開了。小葵的身形只比那門窄一點,側身進去的時候有些費力氣。我不由得又笑了。院落房子都顯古樸,一看就是二十世紀的產物。這樣的話說出來就像新聞導語,過去有縱深感,現在一轉念,距二十世紀也不過才二十多年,自己感覺自己都像一輩古人。眼前一暗,堂屋關著后門。拐進屋里,房間登時就亮堂了。

東西放到墻柜上,李學智的母親很著急,她腿腳不方便,在炕沿上坐著,慌得一個勁地擺手,說不能要這些東西,不能要。學智爸看上去硬朗,也慌得在地上轉,用兩只手拍屁股,不知說啥好。小葵說:“這是學智讓她送過來的,他今天忙,沒空過來。”話說得就像學智媳婦。學智爸頓了一下,無奈地說:“李班固多事,建啥荷花塘?。俊?/p>

“這不是好事嗎?”我穩穩地坐到了炕沿上,看學智爸洞若觀火。

學智爸說:“要說不是壞事。可他攢倆錢也不容易,自己應該好好過生活?!?/p>

“他發財了啊,有房車?!蔽艺f。

學智爸給我們倒水,我們一再說不用,他還是倒滿了兩個玻璃杯?!罢l知道。這些年一點消息都沒有,他在外都干了些啥,咱們哪知道。”

“他有錢投資是真的?!蔽艺f。

“這咱們哪知道?!睂W智爸又重復說了句。

“他跟年輕的時候相比,變化大嗎?”我問。

小葵暗中掐了我一把,怪我多嘴。我裝渾然不覺。學智爸坐在一只小圓凳上,蹺起二郎腿?!皻q數大了,哪有不變的。”學智媽插了一句。她兩手撐著身子蹭了蹭,靠到了隔斷墻上。她有一頭濃密的白發,像故意染成的。她年輕的時候也是漂亮女人,眉眼顯而易見的聰慧。沒有哪個姑娘愿意找倒插門,這是掉身價的事。想起當年父親還拿他們類比,說他們兩邊都沒勢力,頓覺內心荒涼。他們都沒有見到李班固,只是聽說他有錢。“他來種荷花是因為做夢,他總夢見臭西坑,臭西坑上邊飛著……”學智媽說。

“你瞎說啥。”學智爸打斷她。

“是……天鵝?”我小心地問。

學智爸突然垂下了頭,用力搖了搖。

“您這里是四隊。”我繞開了那個話題,揀輕松的說,“中間還隔著三隊呢?!?/p>

學智爸認真地回想,說當年李招待一家原本是要落戶四隊,因為那個小房子蓋在了臭西坑旁邊,那里是二隊的地盤。罕村人不欺生,落在四隊也許就是另一個活法。

我情不自禁看了一眼小葵。

“學智說他是來幫助建設新農村的?!毙】m時地插話。

學智媽說:“村里人就愛說閑話。他不來大家都把他忘了,他一來就啥都想起來了?!?/p>

“他會不會真的做夢了?”小葵撲閃著兩道長睫毛,一副貼心貼肺的樣兒,“夢中都想著建設家鄉,這就是鄉愁??!”

“那時候西坑不臭??舆呴L著很多蘆葦,總有鳥兒在那里飛?!边@些印象深入骨髓,地老天荒都不會忘。我在臭西坑上看見過白天鵝,小葵卻不信。她說世界上根本沒有天鵝這回事,天鵝是癩蛤蟆想出來的。那時候的小葵就很有驚人的想法。

“年紀大了都愛做夢?!毙】傺b端起杯子喝水。

“你說得不對?!睂W智爸說。“年紀大了夢都不愛做,做夢是因為有惦記。對了……”學智爸轉向我:“他跟學智打聽你爸來著,學智告訴他,王大方已經走了有二十年了?!?/p>

我心里一跳,往事成串地在腦子里放電影。我爸膽子小,在生產隊里基本屬于廢物,他沒有我媽剛性。但有一樣,他不會欺負人,私下示好也是可能的。尤其不會像四百叔那樣趴在人家籬笆墻上去叫囂?,F在想,這有多不堪。但那時大家都當笑話,覺得好玩。沒人站在劉荷花一家的角度想問題,因為他們一家不屬于人類,誰踩一腳誰榮光。后來我還想,若我真把鵝抱回家,我爸媽也不會燉在鍋里,而是等天黑透了把鵝送出去。對,我爸媽就是這樣的人,他們活在夾縫里,也能體恤別人。想到這些,眼里立時盈了水汽。人生苦短,誰都能活出一堆故事。學智爸說得對,做夢是因為心里有惦記。那么,李班固就是心里有惦記,他惦記什么?

年輕的時候,我曾想過劉荷花就在哪里藏著,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真相。因為電影里經常這樣演,負傷的戰士藏在山洞里,老鄉給送飯吃。劉荷花怎么就不能藏起來?

這樣她就可以逃避勞動。我高中畢業那年,也參加了一段時間集體生產勞動,那種想逃避的愿望一直都有,那些地里的活計非常磨累人,我干活兒的時候經常會想起劉荷花。

“那時候西坑的水清亮,劉荷花經常在坑里洗衣服,在蘆葦頂上晾一片,估計李班固對西坑印象深?!蔽一貞?。

“有啥用?”學智爸說,“他在這村沒房子沒地,建多好他也落不下腳。”

“也許他有情懷?!毙】f。

我差一點說出“情懷是啥”,關鍵時刻閉緊了嘴。

“劉荷花因為啥失蹤?”我只想問這一句話。

“想不開唄?!睂W智媽說,“要擱現在,可不至于。那時的兩只鵝……嘖嘖,擱誰都會有尋死的心……”

“死要見尸啊?!睂W智爸說。

我說:“臭西坑挖出個頭蓋骨,也不知是誰的?!?/p>

學智爸說:“有人說是劉荷花,不可能。”

我問他為啥這樣肯定。

學智爸說:“劉荷花是高調的人,性子死硬,不會自己偷摸尋死。她若是想投水,也得拽個墊背的。”

我原本坐得穩,身體情不自禁搖晃了一下。遙遠的往事只剩下了縹緲的一團煙霧,什么都看不清楚??稍绞沁@種狀況,越是讓人遐想。

小葵說:“聽說西坑邊上要建公園?”

學智爸看了眼柜子上那些東西,都光彩照人。學智爸忽然變得警惕,說:“建啥公園,我咋沒聽說?”

他順帶擰了下身子。

三天是個大詞。死人要停三天。結婚要熱鬧三天。遇到什么事情人們也經常說,給你三天時間。三生萬物大概就是這么來的。仿佛沒有什么問題是三天解決不了的。從罕村回來,李學智的電話追到了我家里,話說得一點都不客氣。“給你三天時間,把那些東西通通給我拉走!”把我鬧蒙了,哪些東西?旋即想起,指的是小葵送的那些。我告訴他這不關我事。他強硬地說:“咋不關,誰讓你陪她來?”

這算什么邏輯?我奇怪他咋不給小葵打電話,他撲哧一聲笑了,說:“你陪她來,你傻?!蔽艺f:“我是傻,這不用你說。”李學智這才正經起來,說:“你勸勸小葵,別打村里的主意。他們是做大買賣的,這點麻雀肉不夠塞牙縫。再說,村里的這個工程怎么樣,還不確定呢。”我說:“有啥不確定,不都開工了嗎?”他特別不耐煩,說:“你把我的話轉告小葵,其余的甭問?!?/p>

氣得我原地轉了三圈。轉念想了想自己的所為,居然跟小葵去給學智送禮,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了。眼下被教訓純屬活該。我給李學智把電話撥了回去,說:“我不跟小葵聯系了,有事情你們自己解決吧。”

說完這話,我把手機關機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有只鵝從小葵家的屋子里飛了出來,長著圓滾滾的肚腹和杏黃色的嘴。院子里擺著飯桌,飯桌上擺著黑、黃兩種筷子,兩種筷子飛起來打架,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星期天的早晨總會賴一下床,我把下巴放到枕頭上,想了下那個夢,分明還是小時候的景象。土坯墻上栽著小瓦,左邊一塊,右邊一塊,就像小燕子飛起來的翅膀。那鵝從屋里沖出來,掠過飯桌朝西南方向飛,原來身上的羽毛都被拔掉了,只剩下了兩只翅膀。我在夢里想,劉荷花家就是西南方向,它是趕著去上劉荷花家的餐桌了。

我那時想過劉荷花家的鵝又活了。當然不知道四百叔在場院的鍋灶里熬大雁湯。那大雁是不是鵝,除了四百叔沒人知道。這樣瞞天過海的事四百叔做得多了,他這一輩子,就是三十六計也難囊括。他提著鵝送給劉荷花,劉荷花卻失蹤了。與劉荷花一起失蹤的還有倉庫里的花生種子,時過境遷,這樣的故事顯得拙劣,但當年所有的人都深信不疑。我長出了一口氣。這里有一段空當無法銜接,四百叔到底有沒有見到劉荷花?劉荷花到底有沒有收到那只鵝?我突發奇想,鵝不過是摔暈了,它在四百叔手里清醒了,然后撲棱著翅膀馱著劉荷花絕塵而去。那時我正讀高中,接觸到這個成語就喜歡上了,而且馬上定義到了劉荷花身上。四百叔當然見到了劉荷花,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一剎那,四百叔眼睜睜地看著那鵝脫身而去,然后成了一騎絕塵。

只是……那些花生種子去了哪里?

大喇叭每天喊劉荷花去還花生種子,沒人留意四百叔在做什么。

還沒容洗漱完畢,祥芝已經進門了。她說估摸我星期天會在家,特意過來串門。她還帶來個三歲的孫子,說兒子兒媳婦今天去趕集了,要買些麻刀來修墻。這些詞都讓我好生奇怪,在塤城生活了幾十年,我也不知道還能趕集,大集在哪里,買東西不都去超市嗎?

那個三歲的孩子是個閑不住,來到陌生地方大概很好奇,這里那里看得沒完沒了。我的心一個勁提著,怕他把什么東西打壞,傷著他。祥芝倒是很放心,在沙發上坐舒坦了,擺開了長聊的架勢。

“你最近沒有回罕村?我不回去不行,我爸老糊涂了,可就是知道找我,見天說,祥芝幾天沒來了?其實我前腳剛走。我媽死他都沒這樣找過,要不咋說得養閨女呢……我又給他去送油條了,他就好這一口,泡在豆漿里,又當飯又當湯……你家有沒有去燒紙?西坑邊上都是紙灰,家家都去燒了……還能給誰,那個死鬼唄。挖出來的頭蓋骨,也不知是誰的。這些年大家都往西坑倒垃圾,扔過死貓死狗死小豬崽,差點把西坑填平了。真是造孽啊,誰想到那里還藏個人呢……這些年村里總不太平,經常死年輕人。那誰一家,哥三個,在四五十歲的年紀,人都沒了。還有那誰一家,哥四個,已經走了倆,老娘都還硬朗呢,白發人送黑發人……大家就尋思,過去罕村不這樣,死的都是當死的人啊。這樣的話你傳他也傳,必是有人當真。于是一家去燒紙,另一家也去燒,一個跟著一個學,可把小超市的老板樂壞了,清明剩下的紙,一下子都賣完了……若是水干見底,那人說不定早被發現了,也不至于光剩一塊頭蓋骨……別的骨頭沒找著,清出來的淤泥像一座山,也不好找別的。公安說,有這一塊骨頭就夠了……福滿是羊群里的駱駝,他去買了紙人紙馬,都是1∶1的比例。一匹馬,兩個人,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燒的時候大家都去瞧熱鬧。福滿邊燒邊說,臭西坑不是啥好地界,騎著馬帶著金童玉女,您老趕緊去往西方極樂世界吧,就別禍禍罕村了。他一邊說一邊笑。大家都很生氣,說他不敬重魂靈……福滿也很生氣,一臉瞧不起誰的樣兒,說我這樣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們?一個死人就是把爛骨頭,能有啥本事,這就是解個心疑。你兄弟保全看著老實,關鍵時刻卻敢說話,說二哥既然不信魂靈,干啥破費買紙人紙馬,你燒了也白搭。氣得福滿翻白眼。村里人都看不慣那家人的囂張勁,有倆騷錢就不知道東南西北?!?/p>

“荷花塘修啥樣了?”我關心這個。

祥芝說:“還那樣唄。我特意過去看了看,人影鬼影看不見。工程車不見了,挖掘機不見了,那些個工人也不見了。我上次回去還熱火朝天呢,李學智的臉都曬紅了,像坐了金鑾殿的猴屁股……他說荷花種子很快就要到了,再過些日子,臭西坑就舊貌變新顏了……”

“哪有這樣快?!蔽易Я丝繅|塞到身后,感覺李學智是忒心急了,“工程為啥停工?”

祥芝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擋住說話的欲望?!按謇镎f啥的都有……左不過李學智被人騙了……李班固給村里統共打了三十萬,拉電、雇挖掘機,把臭西坑翻了個底朝天,錢花得差不多了,李班固卻沒影兒了……”

祥芝的豁唇修得特別好,眼下只落得一條白印記。若不是說話帶一點鼻音,連我都把她幼年時的情景忘了。

屋里嘩啦一聲響,我跳起來跑了過去。原來孩子把桌子上的筆筒打翻了,各種原子筆骨碌下來,撒了一地。孩子看見我,后退了一步,堅定地說:“不是我干的?!?/p>

“三天”是個大詞,沒有什么問題三天解決不了。保全跟我這樣說,我特別納罕。保全說這話不是他說的,是李學智說的。那天警察走了李班固就消失了。他原本蹲在臭西坑西邊的堤壩上,那里有一棵榆樹。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警察那里,沒人留意他。誰也不知道他是咋繞過去的。李學智說他三天以后會回來??蛇^了三天,人沒回來,打手機也不通。李學智說:“再等三天?!睅讉€三天過去了,村里開始有風言風語。李學智坐不住了,帶人開車到北京跑了一趟,才發現李班固留的地址是假的。

關于李班固的猜測也多了起來,老街的人都去臭西坑燒紙。嘴里不說啥,心里默念的估計都是一件事。他沒說福滿燒紙人紙馬的事,我也沒問。我問保全有沒有燒,他說沒有:“我們家沒有啥對不起劉荷花的?!?/p>

我吃驚地說:“你咋這樣說?”

保全說:“村里都這樣認為,就是看破不說破?!?/p>

我說:“那時你還小?!?/p>

保全說:“這話是媽說的。我問咱家去不去燒紙,她說我們對得起劉荷花。我說咋個對得起,她想了想才回答,我們沒有欺負過她。”

“她有病。”我說。

“她經常說胡話。”保全笑了,“也有不糊涂的時候,誰知道呢。”

那天祥芝東拉西扯了一上午,并沒有新鮮信息讓我感興趣,我坐得腰酸背痛。她大部分時間都在罵小葵,說她鉆錢眼里出不來,這些年的宗宗件件,祥芝如數家珍?!袄顚W智把她送的東西都給提拎到福滿家去了。福滿給李學智送過去,又被李學智退了回來,他們像搞對象一樣地來回送,可把村里人樂壞了?!?/p>

祥芝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就賴李班固,攪起了多少是非?!?/p>

孫子在她腿上睡著了,她費力地把孩子抱了起來?!澳莻€鐵……戒指,”我趕緊說,“還有嗎,能不能讓我看看?”

“你還是不相信?”祥芝蹙起了眉毛。

我趕忙說不是不相信,就是有點好奇。

“它是鐵的,不是金的!”

祥芝抱著孩子費力地站了起來,說:“不像你想的那么值錢!”

村里一連三天喊捐款,說過了三天二維碼關閉,你想捐也捐不成了。村民很踴躍,很多戶人家都在第一時間把錢捐了,不捐的只是很少幾戶?!盀槭裁淳杩睿俊蔽覇柋H1Hf:“大家都愿意把臭西坑快些建成荷花塘。那里挖出了死人,得把邪氣壓一壓?!?/p>

保全問我捐多少,我說傻子過年看街坊。保全說:“村委的人捐五百,一般群眾捐兩百。”

“你一般得了?!?/p>

“小葵捐了五千,她這兩天一直在村里。”

“還修公園嗎?”

“荷花還沒種呢。”

我知道荷花還沒種。李班固聯系不上,不知是暫時聯系不上,還是永久聯系不上。他原來說得好,在南方育了荷花種子,有青毛節、小舞妃、粉喜、桃白、玉碗、天女散花。他還說了許多品種,讓李學智聞所未聞。那天警察穿著膠靴踩在泥里,指揮挖掘機這樣那樣挖,說這里要是種荷花,荷花得開臉盆大。原想能挖出其他證據,卻只挖出了一些花生,挖掘機一揚,那些花生散落得到處都是。那些花生看起來完好,但用手一摸就破,里面是股黑水。警察說:“是這臭西坑封閉得太嚴實,才沒讓那些花生腐爛?!北Hf:“即使是一個頭蓋骨,警察也應該好好研究?!薄翱裳芯苛擞秩绾文兀烤τ邢?,不可能放在無頭案上?!碑敃r有個小警察就是這樣說的。奇怪的是李班固,他一直沒往近前來,只遠遠望著,像不相干的人。警察撤走了,他就不見了。他只能朝西走,坡上坡下栽滿了毛白楊,毛白楊的空隙處住著罕村的先人,墳頭比人都高。那不是一個去往大路的朝向,得在河堤上繞個大彎。誰也不知他去了哪里。罕村種荷花的聲名傳出去了,鎮里想組織人來參觀。李學智說:“沒有李班固,荷花照樣種。”他們是新班子,該有新作為。

保全再一次問我捐不捐款,我這才明白他不是征求我的意見。因為小葵捐了,他覺得我也應該有些表示。

“不捐?!蔽艺f。

保全說:“我也覺得你沒有捐的必要?!?/p>

小葵從城里請了個農業專家去指導種荷花。時令不等人。從施肥,到下種,都嚴格按照程序進行。水從周河引過來,為了凈化水質,岸邊還種了蘆葦和菖蒲。這有點像我小時候的坑塘,如果劉荷花活著,她會到坑塘里洗衣服,晾曬到年輕的蘆葦頭上。

老年的蘆葦頭上會長蘆花。小時候聽過《鞭打蘆花》,那是一個有關親爹后娘的故事。蘆花絮到孩子的棉襖里,厚,卻不暖和。親爹一鞭子抽下去,蘆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了出來。各種各樣的民間故事早年充斥著我們的耳朵,但劉荷花這樣的不算。

有一晚,小葵大概又喝多了酒,躺在床上給我煲電話粥?!巴蹩崎L,”小葵叫完自己先笑了,說,“王八蛋才想叫你王科長?!蔽疫@才知道,我們上級主管部門幫扶包保了罕村,美化街道,綠化村莊,種荷塘、修公園都成了包保任務,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建設美麗新鄉村。但具體操作和落實,都交給了小葵的公司,他們只去花錢的。我沒問這是小葵自己搭上的關系還是李學智把項目給了她,聽得出,小葵很開心。好吧,你開心就好。我問她怎么想到要給村里捐錢,她說買荷花種子就需要這么多,她要買就買好品種,將來那一池荷花就是風景,跟南京玄武湖似的,能吸引遠處的游人來參觀?!胺N子都是我一顆一顆地選,那時罕村就真像大花園了?!彼闱榈卣f,“等開花了我們倆先去合個影,然后鑲在一個大相框里,等將來老了做念想。我們都是有貢獻的人。”小葵喜滋滋,好像明天就能合影一樣。我趕忙說:“我沒捐款,我沒貢獻?!毙】f:“我捐就等同于你捐,咱倆誰跟誰,還不都一樣?”

我說:“不一樣?!?/p>

“德行。”小葵說。

“你沒捐錢?”我聽出了弦外之音。

“跟捐錢一樣啊?!?/p>

“五千塊錢的種子,荷花開出來就跟麥穗子似的?!蔽夷X子里映出那片池塘,其實沒有多大面積。

“就你死腦筋?!毙】f,“你可以這樣想,五千塊錢的種子有三分之一是假的,三分之一不出苗?!?/p>

“你的錢是不是也只花三分之一?”

“喂喂喂,過分了啊?!?/p>

我們兩個都笑了,心無芥蒂的樣子。

“你覺得挖出來的那個頭蓋骨會是誰的?有沒有可能是劉荷花的?”

小葵愣了一下,說從沒想過這個問題?!皭凼钦l是誰,”小葵說,“死了那么久,是她不是她都沒那么重要了,王云丫?!?/p>

“那一晚你想當少年英雄?!?/p>

“哪一晚?”

我不說話了?!拔依Я?,”小葵說,“睡了啊。”小葵那邊傳來了粗重的呼吸聲。

“那只鵝……你當真記不得去向了?”我有點居心叵測。

小葵一下急了,說:“若撒謊出門讓車撞死!”

我說:“那一晚真讓人納罕,我們去倉庫想偷些花生……到底誰在里面呢?”

“哪晚?”

“鵝腳上有枚戒指,你記得嗎?”

“那是頂針?!毙】淅涞卣f。

水、土壤、肥料、種子,都是好東西,它們拼命進行光合作用。蘆葦和菖蒲也是,它們很快就長出了模樣,毛茸茸的小雀子在上面飛。一抹粉色的彩虹在空中彈跳,小葵在朋友圈曬成果,命名為“我的荷花塘”。她還約很多朋友來看荷花。李學智截屏給我發過來,李學智說:“荷花塘什么時候成她的了?”

“也不是你的?!蔽艺f。

“原則上是屬于李班固的。沒有他前期的想法和投資,那里也許永遠都是臭西坑?!?/p>

我問他荷花長什么樣了。他說每天都去看,許是肥大了,葉子越長越厚實,可就是看不見有開花的跡象。一個骨朵也沒有。

“許是沒到季節?!?/p>

“別處的荷花都開了?!?/p>

“葉子也好看?!?/p>

可李學智說:“光長葉子不行,荷花必須開花,鄉里的領導要邀請縣里的領導來賞花,還說明年爭取搞個荷花節。要是光長葉子,那得叫荷葉節吧?”

“能長葉子也不錯?!?/p>

說完這話,窗外有汽車的喇叭聲,我激靈一下醒了。十幾分鐘的午休,我居然做了那么復雜的一個長夢,曲折委婉。

事實是,荷花一直也沒有出苗,它們一點也不理解李學智的心急如焚。周圍都鋪了小葵家的地磚,那公園就像城市的公園那么有氣魄。全村人都去出義務工,保全說:“村里人從沒為集體的事那么積極過?!钡卮u一直鋪出去很遠,若不是有那些墳擋著,就鋪到大堤底下去了。

轉天是休息日,我開車回家,把車停在祥芝家門口,在坑邊上正好碰見了李學智。我有點不好意思,如果知道他在這里,我就不過來了。

李學智也訕訕的,手里捻著一塊土,有粉末從他手里飛出來,他好像正在觀察土壤。他穿了一件藍條格的短袖衫,黑紅的臉膛上架了副水晶眼鏡,看上去特別像干部。

“干得不錯?!蔽蚁駚硪暡斓念I導樣地假意輕松地打招呼,“這里干凈多了,荷花還沒出來?”

他說摸上來幾顆種子,那種子泡浮囊了,根本沒有發芽的跡象。

“別著急。也許今年沒發芽它們是把發芽的事忘了?!?/p>

“就怕永遠忘了?!?/p>

“你那么在乎?是不是領導真會來視察?”

“方案都定了。出來一小部分也好啊!”

我問李班固到底咋回事,他說他也沒弄清楚。李班固第一次開房車來,穿戴像個大佬。第二次就不知道是咋來的了,他的行蹤很神秘,跟人很少說話。第三次就是最后一次,他剛好趕上警察來出現場,跟誰也沒打招呼,悄悄地來,悄悄地走,然后人就失蹤了。

“聽說他提前踩點了?!?/p>

“那都是聽說?!?/p>

“你報案有結果嗎?”

李學智搖了搖頭。出現場時公安就說這案子難破。他當時告訴公安,李班固在坡上蹲著,四十年前他媽失蹤了。有人驚嘆了聲:“四十年??!”

“會是劉荷花嗎?”

“我知道你對真相感興趣?!?/p>

“DNA檢測做起來很方便。”

“我從那天就再也沒聯系上李班固,他確實是失蹤了?!?/p>

“你去忙吧?!蔽页顚W智擺了擺手,一個人朝臭西坑走去。當然現在那里已經不臭了,水引了過來,堤岸是新的,那水顯得怯生生。小葵正好發了條朋友圈,她站在柳樹下,器宇軒昂的一副表情。她穿了大紅的裙子,裙擺被風吹了起來。背后就是一池水,荷葉中間開滿了花骨朵。小葵說:“這是我的荷塘,荷花就要開了!”

這是三年前的事。三年后的今天臭西坑依然沒能長出荷花來。因為荷花忘了發芽,人們也就把它忘了。李班固家房基那里成了小廣場,安裝了許多健身器材,一群老頭兒老太沒事就去那里晃悠,那個秋千架,有人上去就不下來,一坐幾個鐘頭。池塘邊栽了許多銀杏樹,秋天一片金黃。我們的主管單位確實很有實力,他們為了建設美麗新農村做出了巨大貢獻。只是,來年撒了種子,轉年又撒了種子,荷花一直沒有蹤影。那水里映著菖蒲、蘆葦和銀杏的影子,可看上去就是怪怪的。大家都覺得,那里就應該是荷花盛開的地方。

有人裝了瓶水去化驗是不是這里不適宜種荷花。但一直沒有下文分解。

三年的時間,我再沒見過小葵,也沒見過祥芝。即便是回罕村,也再沒聽見她們的音信。我甚至沒見到小葵發微信,一查,她把我屏蔽了。至于她有沒有把我拉黑,我懶得檢驗,就隨她去了。

有一次,在酒桌上遇到一個刑警,他講一個好玩的故事,說邦均那邊有個池塘叫啞巴坑,所有的青蛙都不會叫。桌上的人都起哄,說這個傳說與乾隆有關,大家都知道。乾隆去東陵祭祖時從那里過,住在附近的行宮里。坑塘里的青蛙不叫,乾隆很寂寞,說朕今天就想聽蛙鳴,你們叫一個給朕聽聽。青蛙這才集體叫出了聲。

大家讓他再講一個。做刑警的人,該有許多故事。這回他講了一個真事,說接到報案地里埋了尸骨,一碰骨頭就成粉末了,只剩一個頭蓋骨。有趣的是發現了一個戒指,是鐵的,在坑塘的泥地里埋了許多年,居然不長銹。拿回來檢驗,成分是鎳?!澳銈冎梨囘@種元素嗎?”大家都等著聽他的答案。他說鎳近似銀白色,硬而有延展性,并具有鐵磁性的金屬元素。早期它們被當作上好的鐵使用,也有人把它當作銀子,做首飾。二○一七年十月二十七日,世界衛生組織國際癌癥研究機構公布致癌物清單,鎳在一類致癌物清單中?!斑^去的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彼@樣總結后舉起酒杯說,“家里有那種老物件的趕緊扔了吧,那玩意要命啊?!?/p>

大家紛紛表示沒有。祖上一窮二白,哪里有錢買首飾。

我問:“是不是還挖出了花生?”

他馬上端著酒杯過來了,說那個村子真是奇怪,沒有一個人配合。我問都誰不配合。他說村委不配合,當事人也不配合。我問誰是當事人,他說那家人在改革開放初期搬到了北京,據說當時正在給村里投資荷花塘,后來公安想聯系他,死活聯系不上。北京朝陽警方反饋說:“這個人鰥寡孤獨,又是晚期肺癌,不知去了哪里?!?/p>

我在路上就給祥芝打電話,問當年那只鵝戴的鐵戒指,真的找不到了嗎。祥芝很抵觸。我趕忙說,那是個危險元素,如果還在家里,就快扔了吧?!爱斈晁陌偈宕鞯慕渲干稑??”我又問。祥芝不知在忙什么,話說得語焉不詳。但最后送過來一句話:“你去問小葵吧?!?/p>

我又給李學智打電話,質問他為啥不配合公安的工作。李學智裝死,半天不吭聲。我惱了,大聲說:“你這書記當得不合格!”

李學智說:“別糾結了。大家都想把過去的事忘了?!?/p>

“真相呢?”

“沒有真相?!?/p>

李學智干咳了一聲。

我告訴他李班固當時就是肺癌晚期。他不解地問:“你聽誰說的?”

我說:“你早知道?”

“荷花又沒出苗,已經是第三年了?!崩顚W智話說得低沉,我被觸動了。我寬慰他說:“事不過三,再種一年,也該出來了?!?/p>

原刊責編? ? 谷 禾 趙文廣

【作者簡介】尹學蕓,天津市薊州區人。天津市作家協會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鄉村詞語》,長篇小說《菜根謠》《歲月風塵》,中篇小說集《我的叔叔李?!贰妒縿e十年》《天堂向左》《分驢計》及《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譯成英、俄、日、韓等多種文字。多部作品入選年度排行榜和各類年選。曾榮獲首屆梁斌文學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獎、北京文學優秀作品獎、當代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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