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沙娜
我的父親,著名畫家常書鴻帶著對敦煌藝術事業無限的希望和未竟的遺憾,走完了他那拼搏的人生征途。但他的一生與我的成長道路卻是如此地緊密相連,他一生中的坎坷成敗與悲歡離合,他那鍥而不舍的無私獻身精神,時時都在滋養著我的心靈,深深地影響著我的人生觀和藝術經歷。
一
父親經常說,自從他在巴黎塞納河畔的書攤上見到伯希和的《敦煌石窟圖錄》,他后來的命運,也包括我們全家的生活,就與敦煌緊緊地聯系了起來,結下了不解之緣。半個世紀以來,父親乃至我們全家雖然都先后在敦煌經歷了人間的悲歡離合,但情和魂卻永系敦煌!父親給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不論遇到何種艱難險阻,只要是他認定了的,他總是帶著自信和不屈服于命運的那股犟勁(他自稱是“杭鐵頭”),堅持著他對信仰的執著追求,并用這種精神錘煉著我、教育著我。自從我母親出走,為了敦煌的藝術事業,為了支撐這個家,照料年幼的弟弟,父親在痛苦中毅然決定讓我從酒泉的河西中學退學回千佛洞,并為我安排了周密的文化學習計劃。我一面承擔家庭的生活重擔,一面隨他學習臨摹壁畫。他規定我每天必須早起,先練字(以唐人經書為字帖),后學法語(練習朗讀法語一個小時)。他請董希文先生幫我輔導語文和西洋美術史,還請蘇瑩輝先生輔導我中國美術史。此外,他更要求我與大人上班一樣每天去洞窟臨摹壁畫,并嚴格要求我從客觀臨摹著手(當時分為客觀臨摹、復原臨摹、整理臨?。杀砑袄铮樦诋嬙瓉淼姆笊珜哟蝸懋?,把北魏、西魏、隋、唐、五代、宋等朝代的代表洞的重點壁畫全面臨摹一遍。在臨摹唐代壁畫時,父親先讓我向邵芳老師學習工筆重彩人物畫法,由此給我打下了造型基礎。父親在每個環節上都必然耐心地指點,要求一絲不茍,從來不因為我年紀尚小就可以比大人少畫或隨意些,相反,他都以大人的標準和數量來要求我。每逢傍晚他也讓我加入大人的行列,學習自制土黃、土紅、鋅白等顏料,還用礬紙、桐油油紙代替拷貝紙。這一切都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通過客觀臨摹,他要求我逐漸把對壁畫的時代風格、內容與形式、漢代傳統與西域影響的特征的認識,從感性層面提高到理性層面。通過他的指點和董希文、潘絜茲等老師的示范,我很快就得心應手地掌握了不同時代不同風格的壁畫的摹寫技巧。我在臨摹的后期,尤對北魏、西魏、隋代的壁畫產生了特殊的偏愛,很喜歡這個時期的伎樂人和力士。那些渾厚粗獷的筆觸,加上“小字臉”的勾點,把人物神態和表情表現得具有灑脫的情趣和裝飾性。父親曾向我分析說:“這與二十世紀前半期法國畫家魯奧注重線條表現力的粗獷畫風很有相似之處?!彼璐讼蛭医榻B了歐洲各類畫派的形成和特色。
二
后來,我又在沈福文先生以及來自成都國立藝專的沈先生的學生黃文馥、歐陽琳、薛德嘉的影響下,對敦煌的歷代裝飾圖案如藻井、佛光、邊飾等進行了專題性的臨摹。父親鼓勵我多方面接觸和體會,從而了解整體的時代風格,由此掌握繪畫的技法,在他的教導及其他老師的示范幫助下,我置身在敦煌這座藝術宮殿里,任我在浩瀚的傳統藝術的海洋中盡情地遨游。
敦煌的冬季漫長而寒冷,滴水成冰,洞窟內無法作畫,父親就利用這個臨摹的“淡季”,組織大家在室內圍著火爐畫素描、速寫,請來的模特兒都是當地憨厚純樸的老鄉,我也跟著大人一起學習畫素描。他還利用冬季深入少數民族如哈薩克族牧民生活區體驗生活,住蒙古包,騎馬,吃手抓羊肉,也利用這種機會畫了一批生動有意義的速寫。生活雖然艱苦,但非常充實,讓我受益匪淺,許許多多的事情我至今難忘!
除了臨摹壁畫、學習以外,我還要照顧年幼的弟弟和父親的生活,這也迫使我獲得了較強的生活能力。父親就是這樣因勢利導地教育和培養著我。凡是他要求我去做的我都能愉快主動地完成,唯有早起練唐人經書體沒有堅持下去,至今深感遺憾!
父親那種鍥而不舍的精神,使他在敦煌事業中克服了一個又一個的困難。他善于將不利因素轉化為有利的條件,他一邊承擔著維持當時敦煌研究所運轉的日常行政工作,一邊為爭取保護敦煌石窟最基本的條件而開展對敦煌藝術的臨摹研究工作,生活上還要培育未成年的子女。作為留法多年的畫家、知識分子,在西北沙漠荒山中,經濟的困窘、自然環境的威脅等這一切對父親來說是難以想象的。但是父親憑借他堅韌不拔的毅力,迎著困難一關又一關地過來了。他恰似當地的紅柳,把根扎得很深,透過層層的沙石戈壁吸吮著有限的水分,憑著那細密的葉子,不論是嚴寒還是酷暑,都能轉危為安,巍然挺立。
三
父親既善于克服困難,又非常熱愛生活,總能在困頓中尋找生活的樂趣。1946年夏,他從重慶新聘一批藝專畢業的大學生,購置了圖書、繪畫器材及生活必需品,乘著新得到的美式十輪卡車,帶著我和弟弟重返敦煌。由重慶出發,途經成都北上,經川北綿陽、劍閣、廣元后進入甘南的天水,直到蘭州,歷經一個多月的時間,全程一千五百多公里,長途跋涉,異常艱難。就在這樣的條件下,父親居然提出要從重慶帶上一對活鴨和一對活鵝,裝在竹筐內并固定在卡車的前面,由我負責沿途喂食,同時還要照顧弟弟。很多朋友和老鄉看到帶著鴨鵝的卡車都覺得很奇怪,父親卻風趣地說:“也讓它們移居敦煌,讓敦煌的老鄉看看除了雞以外還有鴨和鵝哩!”這兩對鴨、鵝陪伴著我們歷經千辛萬苦終于到達千佛洞,并在此定居下來。來年春天即開始下蛋,繁衍生息。四月初八千佛洞正值浴佛節的廟會,熱鬧非凡,老鄉看到已破殼而出的小鴨子,都好奇地問道:“這小雞子咋會長出扁扁嘴?”從此,千佛洞和敦煌就開始有了鴨群。父親還從四川帶回各種花籽播撒在千佛洞的生活區,開得最茂盛的要算是波斯菊,上寺、中寺的院內從此就盛開著紅、粉、白、紫各色的瀟灑秀麗的波斯菊,映著橙黃色的向日葵,襯托著蔚藍的天空,把這些荒沙戈壁中的院落點綴得格外燦爛,這景色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父親愛惜著千佛洞的一草一木,自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他定居敦煌后,就給千佛洞立下了規矩:每年都必須種植樹木,要把樹林帶逐年向北延伸擴展。經過四十多年的努力,新樹林帶已延伸到下寺一公里以外,這對改造荒沙戈壁的自然環境來說是百年大計之舉。凡在千佛洞待過的人都知道“常書鴻視樹木如生命”。
四
父親的一生是勤奮不息的一生,在我的記憶中,他從來沒有圖過清閑安逸,而總是把自己的工作日程排得滿滿的。直到年老體弱、腦力不濟,他才放慢了生活的節奏,但在他精神稍好時,仍在家中或病房中堅持畫靜物或寫字,偶爾還書寫格言。他多次教導兒孫們:“業精于勤,荒于嬉?!倍麑τ诙鼗退囆g事業的熱愛與追求,正是他始終念念不忘、奮斗不懈的精神動力!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及“薩埵那太子舍身飼虎”的精神,始終激勵著他,成了他工作不息的鞭策。父親不是單純從事創作的畫家,也是有淵博學識的學者,他把中西文化與繪畫史的學識,融入他從事了近半個世紀的敦煌藝術的研究與保護工作中。他既能高瞻遠矚,又能從最基礎的工作著手,竭盡全力從殘垣斷壁中保護這座偉大藝術寶庫中的一磚一瓦;同時還以博大胸懷,團結一批忠誠于敦煌藝術事業的專家學者,更以精深的學識將對敦煌藝術的保護和研究事業不斷向前推進。
五
父親是浙江杭州人,始終未改鄉音,他在西北四十多年仍操著濃重的杭州口音。當他敘述起青少年時代在家鄉的情景時,總是那樣地依戀:提著個籃兒到河邊去撈魚蝦,到墳堆地里翻磚礫找油黑的老蛐蛐……對于這些回憶他都講得繪聲繪色。1982年父親重返杭州參加他的母?!憬髮W八十五周年的校慶活動,1983年他又專門回杭州為浙大創作了一幅大型油畫《攀登珠穆朗瑪峰》,在此期間他又重溫了他青少年時代的舊情舊景。1988年浙江美院在杭州舉辦了他的個人畫展,這些活動都更增加了他對家鄉人的情意。但是家鄉再好,父親仍是“魂系敦煌”,當他臨近九旬時竟然提出:“我已老而不死,但以后死也要死到敦煌!”當時我很不以為然地說:“您胡說什么呀,人家都說您半輩子都在保護敦煌菩薩,菩薩會保佑您長壽的?!彼又f:“人總是要死的,如果死在北京,骨灰還是要送回敦煌的!”沒想到這一席話竟真成了他至終魂系敦煌的遺愿——他是把敦煌作為維系他生命所在的“故鄉”來看待的。父親的部分骨灰也終于如愿地送回到這令他牽腸掛肚半個世紀的千佛洞。愿他伴著九層樓叮當作響的風鈴與那窟群中的飛天永遠翱翔!愿他與那千百年來為敦煌藝術付出心力的無數創造者一樣,與敦煌的藝術永存!
父親有過一句全家人都知曉的名言:“我不是佛教徒,不相信轉世,不過,如果真的再有一次托生為人,我將還是常書鴻,我還要去完成那些尚未做完的工作!我的人生選擇沒有錯,我沒有做過一件讓我后悔的事!”
1991年6月6日,我在父親的房間里看到他用毛筆工工整整地寫了這樣一段話:“人生是戰斗的連接,每當一個困難被克服,另一個困難便會出現。人生也是困難的反復,但我決不后退。我的青春不會再來,不論有多大的困難,我一定要戰斗到最后!——八十八叟常書鴻”。
父親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這就是曾被世人贊譽為“敦煌守護神”的常書鴻人生的真實寫照!
將父親畢生之作整理出版,是我多年來的心愿。在湖南文藝出版社的持續推動下,《常書鴻全集》即將付梓問世。欣喜之情,難以言表。此時,父親“百折不悔守敦煌”的一生,令我追思無限,謹以這篇舊文代序,懷念我的父親,紀念《常書鴻全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