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青
不記得在哪里看過一句話:2億年前的地球就已長滿植物,但直到幾千萬年后才綻放了第一朵花。
花開遲遲,終須感嘆!
花姐是我見過最有才華、最有愛心的老師。她做班主任,班上每一個學生過生日,她都會創作一首詩,還別出心裁地將學生的姓名嵌入詩中,傳遞愛意。她做語文老師,同樣用心。每一次備課都要斟酌許久,總有出人意料的理解,課上也能拋出不一樣的問題誘發學生思考,像契訶夫的那篇《在法庭上》,她一下子就抓住了關鍵點:“一群農民,為什么要擰螺絲釘?”一個問題串起一個問題,把沙皇俄國社會的黑暗揭露得淋漓盡致。隨后,她還請學生用隨筆的形式對此文進行再思考、再整理。
遺憾的是,這么好的課總是讓學生有“曲高和寡”之感。
明同學說:“老師,你多講講答題思路吧。”
麗同學說:“老師,隨筆有什么意義?考試不是只考材料作文嗎?”
他們疑惑,語文閱讀課為什么不重點講如何做題,如何得分呢?
注重認知與思考的語文課就這樣被消解了。
難以置信的是家長也會“彈劾”她,投訴她課堂無視學生,課后不及時與家長交流。
眼見她失意,我寫過兩句話送給她:“人生歧路飛泥濺,回頭冷暖費思量;然晴也花香,雨亦花香。”
哀傷是最廉價的同情,鼓勵也并不算高明,探究原因找到解決方法才是我最該做的。
那一次聽雷老師的課,我突然有了點認識。
新學期第一節課,我和花姐去聽雷老師的課。雷老師盛裝出場,邁著“皇后步”,若是平常我會當面笑她“浮夸”。
打開課件,前三張全是她45度仰角照片,右側赫然寫著“高考閱卷專家”六個大字,后五張貼滿了她的榮譽,最后一張,是她“驚人”的名字!
伴隨課件的是她的侃侃而談和娓娓道來:
“我愛語文,這里有我的自信、我的深情。無論在什么年代,一個懂語文的人,踏入社會都能夠自信從容地擁抱這個世界。我為語文而生。孩子們,準備好了嗎?跟雷老師一起走進你不知道的語文世界!”
我和花姐坐在后排,面面相覷:“一上來就強調身份,這么高調嗎?如此肯定自己‘懂語文,是不是有點不夠謙遜啊?”
然而事實是,自那以后,我們總是能聽到有學生開口必是“雷老師說”“雷老師說”。
她的學生就連考試閱讀被扣分,也敢大膽找閱卷老師詢問:“這篇閱讀,我們雷老師跟我們鑒賞了一節課,體驗之后我們覺得答案是錯誤的,老師您可以跟我一起交流嗎?您交流完了會改變想法的。”
“囂張”得讓人有些厭煩,但是這種對語文閱讀體驗的追求,以及對語文思考的熱情與自信著實讓人感喟。
那么,我自己呢?
想起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第二次做班主任,班里有一個無法無天的家伙,體格龐大且肥胖,敢當著年級主任的面直呼“禿驢”。人人都以為學生怕老師,殊不知老師其實也有許多忌憚,平凡如我,做過各種預案,實在不想有沖突。無奈,這學生開學三天遲到三次,這一天又是肆無忌憚拖到上午第二節我的課才到。
正上著課呢,龐大身軀直沖進教室,我色厲內荏,大聲說了一句:“不報告就進來嗎?”
他乜斜著眼,當著全班同學的面,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關你什么事?”
全班學生屏住呼吸,一起看著我。
去拽他嗎?他會把我甩出去,我一個女老師的體面何在?
無視嗎?我這班主任兼語文老師該如何繼續管理及教學?
機靈如我,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不錯,我最喜歡碰到這種學生—”然后拿起手機,撥通了保衛處的電話:“南門保衛嗎?請來兩位到高二(4)班協助一下,拉一個學生出去!”
抬起頭,胖小子溜了;沒幾分鐘,保安來了。
我冷靜、平淡地看著全班:“同學們先看兩分鐘書,我馬上就回來。”
帶著保安走到隔壁,指著大家伙,疾聲厲色:“就這個學生,以后遲于7:10分就別讓他進來了。”
當日下午,我揣著850元,走進教室,走到該生面前:“850塊錢學費還給你,我的班級我做主。你有什么想法,給你一天時間考慮!”
結果是,他當天寫了一篇《七歲時溜冰》的回憶小文交給我,似為投名狀,并恭敬奉還850元。
結果的結果,我當著全班的面平心靜氣地給他輔導了小作文:“寫文章還是要對得起身份證啊,如果你現在7歲,我一定表揚你堅強,可是你已經17了,同學……”
結果的結果的結果,我的語文課堂效果得到了極大的保證,高二(4)班的學生也會開口說“我們許老師說了”“我們許老師說的”……
我的“花”就這么也開了。學生愿意相信老師,老師亦能正常“傳道授業解惑”,哪怕尚未有“果”,彼此內心卻已愿意撒下種子,小心培土開放出心中的美好。
我本以為要好久好久。
故而,我必須思考:教育之花到底如何才能正常開放?
教師的教育教學憑什么有效?知識的種子種下去,難道不是自然而然就會開花嗎?
強大如雷老師,深諳“專業權威”之道,樹立專家形象其實并非浮夸。老專家拄著拐杖走上臺,哪怕說一句“人生啊,唯有珍惜”,下面也會有人覺得醍醐灌頂,趕緊記下做人生箴言,何況學生?這種人格、能力構成的非權力影響力當是“信”的根源。
平凡如我,手中握著“班主任小權”,它的合法性、強制性本身就是在為我加持“神力”,這種位置本就具有影響力,何況我還用“我的班級我做主”這種囂張表達渲染此權,這,當是“威”的由來。
用威信“立”身,然后立學立本。
花姐呢,滿腔熱忱,一心付出,這樣的結果豈不是辜負天下赤子?
花姐的學生真就沒有和花姐開出一朵“心花”?其實也未必。
畢業后的學生穿越時間風雨,內心留存的溫暖竟然是那個曾經被他們誤會和傷害的老師,他們每次回來總喜歡背誦花老師給他們寫的詩,總喜歡談論起當年課堂上老師的精彩解讀,哪怕是睡覺的學生回到母校,也會對著她回憶曾經的語文課讓某個學生大膽表達,原來他們也曾感受過,思考過。
可是,這朵花開得太遲了,它的延遲開放極大降低了教育之果的成熟度,如果他們能盡早投入語文學習,和老師一起共建共生,或許,師生彼此會少走些彎路。
兩千多年前的孔子曾說:“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儒家的“君子”“小人”以素養境界為劃分原則,而所謂“懷土”,重遷也,即不輕易遷居,意譯就是德行不夠的人容易沉溺于已有的安逸的狀態,同理,“小人懷惠”,就是他們亦貪戀好處。
尚在求知路上時退時進的學生自然不能算“君子”。比如花姐的學生,他們疑惑“語文課為什么不講怎么做題、怎么得分呢”,看似是不適應花姐的教學,其實一定程度上也暴露了他們切實的問題:他們轉戰高中新學段,留戀舊法,看重一時分數,似乎很難適應注重思維錘煉、有層次的思辨及情感表達的高中語文學習。在教師專業權威沒有確立的情況下,他們輕慢待之,體現的其實是人無法超越自己的局限性,就像力能扛鼎的項羽,再相信自己力量大,也無法將自己屁股下的椅子抬起。
所以,教師明知“外是荊棘之蹊”,但不能自持“道”之廣大而沉迷于自己的才華及成就,而應針對當下學生的心性下功夫,以專業權威震懾之,然后悉心引導之;或者讓權力善意運作,讓大多數人受益,進而悉心引導之。
那一日,我走進辦公室,看到花姐神采飛揚,只聽她侃侃而談:“學生,還是太小,總要先讓他相信或敬畏老師,知識交流才能事半功倍……”
原來,花姐觀察了雷老師的經驗后也在改變。我知道,她對學生也開始不止于“溫柔”,那天竟然破天荒地聽到她嚴肅批評學生:
“學習這么功利嗎?學習語文如果內心沒有對文本的親近,一味地談做題套路,你的鑒賞水平如何提升?還想寫作得高分?文章欲佳無奇巧,人品極處本自然。小小年紀,沒有生活磨礪,最起碼‘真讀文章吧,刻意地追求立意標準、格式標準、寫法標準,還妄想什么材料作文拿高分?你以為靠你的言辭藻飾就可以了嗎?我剛和高考閱卷專家通了電話,重點談了你的文章,要不要聽聽專家怎么說?”
一番話,說得那個學生面紅耳赤。
你看看,一名“優秀”的語文教師就這么新鮮“出爐”了。
故而,對于為師者,敢于改變是施展才華、傳道授業的必然要求。
一名優秀的教師既要懂教學,還要會管理,更要識人心。
唯有如此,止于至善的師者匠心、微以致遠的師者之光,才能真正有價值。
至于求學者呢,荀子講過一個故事:“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以羽為巢,而編之以發,系之葦苕,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講的就是如果貪戀輕松只看到眼前的好處,那么后果可能是無法承受的。
如果大家都能享受改變 ,樂于成長,教與學共育出的“花朵”還會遲來幾千萬年嗎?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江寧分校)
責任編輯:胡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