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丕爾-沃爾夫假說在《三體》中的映射

黃浩東 羅毅欣

【摘要】劉慈欣所著的《三體》系列科幻作品中關于語言和思維關系的描寫體現出了薩丕爾-沃爾夫假說的部分內容：其一，三體人和地球人各自的語言對二者的思維都產生了背景性的影響；其二，在語言差異下，二者的宇宙圖景也受到了不同的塑造和解讀。本文以《三體》系列科幻小說文本為語料進行研究，可發現其中不乏涉及語言對思維的影響的內容，體現出薩丕爾-沃爾夫假說在該系列作品中的映射。

【關鍵詞】《三體》；薩丕爾-沃爾夫假說；語言；思維

【中圖分類號】H0-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4-004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4.013

科幻系列作品《三體》三部曲擁有豐富的故事情節，獨特的世界設定，涉及內容映射出現實世界的方方面面，其作者劉慈欣“像是歷史學家對過去的真實記敘”[1]299般構建了書中宏大的圖景，值得學界關注。通過研讀，筆者發現《三體》科幻三部曲中不少內容映射了薩丕爾-沃爾夫假說的部分理論，反映出語言與思維的關系。

一、薩丕爾-沃爾夫假說

薩丕爾-沃爾夫假說的源頭可以追溯到19世紀中期洪堡特提出的類似觀點：人們主要以語言呈現的方式生活于世[2]173。后來該觀點得到了愛德華·薩丕爾的發展，他在其論文中明確贊同是語言強有力地影響了人們對于社會問題和進程的思考，預設了人們對世界的理解[3]。師從薩丕爾的本杰明·李·沃爾夫也開始了他關于語言和思維關系的探索，沃爾夫認為，思維上的差異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語言的差異。由于語言是一種背景，是每一位觀察者不可逃脫的枷鎖，所以就其搭建的世界觀和思維方式都難免受到語言背景的影響。“這一契約是隱性的……但它的條款卻有著絕對的約束力；如果我們不遵守它所規定的語料的編排和分類方式，就根本無法開口講話”。[4]211由此可知，薩丕爾-沃爾夫假說認為語言對思維產生了難以擺脫的影響。不僅如此，該假說還認為使用不同語言的觀察者對宇宙圖景有著不同的見解。語言差異越大，對宇宙圖景的理解偏差也越大。那么薩丕爾-沃爾夫假說中關于語言對思維的影響能否在文本中找到較為明顯的映射關系？

二、《三體》中薩丕爾-沃爾夫假說的映射

在分析《三體》三部曲文本語料的基礎上，本文將圍繞以下兩個問題展開：其一，三體人和地球人語言的差異性是否會極大地影響二者的思維方式，這樣的影響可否避免？其二，兩者的語言差異具體表現在哪些方面，語言迥異的觀察者產生的宇宙圖景差異有多大？

（一）語言對兩個文明的背景性影響

“三體人和地球人語言的差異性是否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二者的思維方式”的問題將分為兩部分回答。首先是根據三體語言對其思維的影響進行探討和思考，人類語言亦然。之后，我們再闡釋為何語言對思維的影響是背景性的、難以脫離的。

1.語言對思維的影響在三體文明中的體現

由《三體2黑暗森林》可知，三體人在思維層面上直接溝通。他們的語言就是腦電波，能在相當遠的距離進行溝通。這意味著三體人的語言具有一元性、透明性、高效性和單一性。一元性意味著三體人在思維和語言之間不存在需要橫跨的介質，心之所想即為所說，句句皆是肺腑之言。語言的一元性決定了三體人語言的透明性，他們的溝通是信息的直接交換，這其中不包含任何的欺騙、隱瞞，像一本“在公共場合敞開的書”。[5]10如果從“合作原則”的角度來觀察三體語言，三體人的溝通幾乎總是可以同時滿足量、質、關系和方式準則的要求。因此語言的透明性決定了三體人信息交換無可比擬的高效性。

上述提到的三體的語言特點對其思維產生了諸多方面的影響。首先，三體人語言的一元性使得三體人的思維中缺乏區別“想”和“說”的能力，他們認為 “想”和“說”的概念范疇是重合的。其次，三體語言的透明性導致三體人無法隱藏其思維。除非避免溝通，否則思維內容就會泄露，所以三體人維持著不隱瞞真實信息的習慣。簡潔直接的社會交際文化使得地球上的種種欺瞞、心計和偽裝在交際中毫無用武之地。可以說，在三體溝通的“大道”上，沒有“違章肇事者”，極度高效。最后，單一的語言對文明的內部穩定無疑是一個好消息。洪堡特認為“每一種語言都在它所隸屬的民族周圍設下一道藩籬”。[6]三體人的腦電波很強，能直接被同類接收，省去了交流器官，也就不存在語言的多樣性，進而避免因語言藩籬隔閡各族而產生內部矛盾。

2.語言對思維的影響在地球文明的體現

與三體語言相比，地球語言則有著一些明顯不同的特點。首先，人類的語言具有二元性，思維與語言之間存在一條溝壑。語言傳達的內容是頭腦思想的再加工，這使隱藏思維的真實信息成為可能，人類的語言自然具有不透明性。由于語言的二元性，人類不可能停留在思維層面的交流，從思維到語言的跨越是個體交流的必要條件。然而，即使想傳遞出的信息是相同的，人類語言的編碼方式卻可能相差甚遠。對于完全沒有接觸過彼此語言和文化的兩國人而言，他們都可以通過自己的獨特語言編碼方式表達出思維中對等的概念，由此衍生的人類語言多樣性可能會造成跨語言文化交流的不便。

人類語言的特點也對人類思維產生了諸多影響。第一，由于思維的二元性，人類輕易可以區分開“想”和“說”的概念，并將其用在合適的情景。第二，由于語言的二元性所造成的思維不透明性，使得在“智子”監視下的人類社會仍然維系著最后一寸凈土。人的大腦相對外界而言，是隱秘空間。據此，人類的“面壁計劃”相應而生，在《三體3死神永生》中，被人類安排為間諜的云天明打入了三體人內部，他通過寫童話的方式，把人類渴求的三體技術信息隱藏其中傳遞給人類。這個傳遞過程經過三體文明的審查，卻并未暴露其意圖。雖然人類耗費大量時間才解讀出云天明童話的隱藏情報，但是這一情節一方面說明了云天明構思童話心思之巧妙、布局之長遠，另一方面更體現出相較于三體語言，只有人類語言才能發揮出的隱喻功能。

3.思維無法擺脫語言的影響

薩丕爾認為：“語言和我們的思路不可分割地交織在一起”。[7]195某種語言的語音時時刻刻都在模塑你的語音感知能力模型，同時也在模塑你的思維模式。三體人認為地球語言必須運用發聲器官，實在是一種“生物學上的劣勢，用思維的直接顯示，當然是效率更高的高級交流方式”。[5]11但三體人這種傲慢的語言偏見著實忽視了自身語言形式的弊端，貶低了人類語言二元性的價值，大大輕視了語言對思維的影響。三體人沒有意識到他們所處的現實世界“很大程度上是無意識地建立在一個社團語言習慣基礎上的”。[4]119由于形成的方式太過于悄然，以至于人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思維不知不覺間已受到語言的塑造和影響，這個過程成為“無意識當中經驗背景的一部分”。[4]206沃爾夫把語言中根深蒂固的背景常識稱為“自然邏輯體系”。[4]205他假設存在一個只能看見藍色的人種，那么“藍色”這個概念對他們而言毫無意義。

對三體人而言，要理解他者語言的內涵，需要他們學會用另一種語言來思考。即使三體人和人類的思維差距是可以通過學習彌補的，但由于語言差異性過大，三體人即使嘗試學習和理解人類語言，融化語言隔閡的堅冰仍然艱難，人類之于三體人也是如此。

（二）語言差異與世界觀

《三體》中如何具體體現二者的語言差異，由語言不同的觀察者產生的宇宙圖景差異有多大？

1.三體人和人類的語言差異

三體語言和人類語言的差異在《三體》系列科幻叢書中具體體現于兩點：第一，雙方的語言從傳播方式以及語言形式上就已經產生了根本分歧。前者通過腦電波直接進行思維溝通，而后者需要將思維編碼轉換為有規律的聲帶振作，通過空氣傳播并由聽者接收解碼。第二，三體與地球語言之間存在很多語義空缺詞。例如，《三體1地球往事》的主角汪淼在虛擬的三體世界模擬游戲中，發現三體的概念中沒有“日晷計時”，他自以為天經地義、亙古不變的計時方式在三體世界卻行不通。[1]38由此可知，在三日運行混亂的三體世界，三體人的語言中根本就不存在早、中、晚的時間概念切分，因為太陽隨時可能升起和落下。

在對因紐特人的語言研究中，沃爾夫[4]214描述了類似的現象。在英語中，“雪”只有一個對應詞匯，而因紐特人卻用三個詞來描述：“飄雪”“雪塊”和“地上的雪”。在因紐特人看來，只用一個詞來描述這些概念是不可想象的。“外來語言是觀察我們自己語言的一面鏡子”[4]123，沒有感受過因紐特人對“雪”描述的豐富程度，只接觸過英語的人們難以體會出自身語言在此概念上的貧乏。因此，由于概念全然的陌生性，三體文明在與地球文明的接觸中，語義空缺的部分往往難以得到理解和彌補。

2. 三體人和人類的世界觀差異

沃爾夫認為：“使用明顯不同語法的人，會因其使用的語法不同而有不同的觀察行為……也勢必會產生在某種程度上不同的世界觀。”[4]220-221三體人和人類語言的區別已經遠超語法的范疇，因此，按照沃爾夫的觀點進行延伸可知，雙方的世界觀，即觀察者眼中的宇宙圖景，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以至于他們在政治、他者觀和民族性格上都有著鮮明的差別。

在政治觀上，三體社會是高度集權的專制社會，而地球不是。在《三體1地球往事》中，三體人幾乎是無條件地服從領袖發出的任何指令，甚至無須考慮其出發點及其代價，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這種政治體制的形成一方面是由于處于混沌星系艱難生存的三體人把求生作為第一要義；另一方面，三體人語言的透明性自然導致專制世界觀的形成。其原因在于，第一，表達直接的三體人下達命令要求、轉達信息是如此的干脆利落，甚至不會拐彎抹角，亦無須也不會使用“民主”的幌子為階級的統治做掩護。第二，由于思維無法隱藏，社會不會忌憚個人潛在的威脅可能。三體人無法在暗處積攢造反的勢力，謀反的意圖往往因為過早地暴露而被扼殺在萌芽狀態。由此，三體人只能麻木地服從于專制統治，個人的威懾力不值得被社會高層統治者所忌憚，個人的權利也被集體的利益所壓榨。

不僅如此，一直生活在專制社會的三體人，缺乏地球文明的對比，恐怕并未意識到民主制度也是政治的一種選項，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制度是專制的。對于語言中缺乏民主概念的三體人，他們在思考時也難以憑空產生思維中仍未存在的概念和定義，去幫助他們解讀他者的政治觀念。

在看待他者的觀念上，三體世界和人類世界也大相徑庭。在叢書的設定中，“黑暗森林”狀態即為宇宙的弱肉強食狀態，任何暴露自己行蹤的文明都要遭受滅頂之災。三體人在惡劣的三體星系環境中艱難求生，他們直接的語言溝通方式，使得個體之間的溝通極為暢通。如此暢通的信息交流讓個人仿佛是計算機矩陣的一個個小點，總是在為群體的效益最大化發熱發力。由此三體人形成了個體服從于整體的文明，這樣的文明內部極其穩固，卻包含明顯的排外潛勢。因此，得知地球文明的三體文明在剎那間就已經決定剿滅地球文明，占領其生存空間。因為語言所決定的宇宙觀察方式，讓他們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外星文明，由此三體文明也早早了解到宇宙的“黑暗森林”狀態。而地球文明，在很大程度上受困于語言隔閡，疲于內部矛盾紛爭。因此，地球文明的部分人認為人類已經無可救藥。在得知三體的存在后，對地球的爾虞我詐絕望的他們渴求三體文明的拯救。他們相信不了自己人，只能寄望于外人，傾向于將外星文明想象成善意文明。這無疑是一種對書中的背景設定“黑暗森林”狀態的錯誤解讀。在《三體2黑暗森林》的結尾，人類終于戰戰兢兢地發現宇宙殘酷的真相。這一發現的先后順序中牽扯著不同的語言對兩個文明外界宇宙觀千絲萬縷的影響。

在種族性格上，三體人與人類迥別。三體人幾乎沒有多余的情緒波動，“冷靜而麻木”[1]264，高度服從集體利益和專制命令。他們的“精神生活的單一和枯竭……沒有文學，沒有藝術，沒有對美的追求的享受，甚至連愛情也不能傾訴”。[1]265這一方面是由于極端的專制政治，長期塑造著三體人的性格和精神；另一方面，單一的語言形式和一元的語言性質難以碰撞出文學藝術的火花。他們的溝通雖如程序一般簡潔和理性，但缺乏語言創新和思想生機。相較于三體語言，人類的語言則百花齊放，復雜多彩。在思想碰撞中，人類文明因此也迸發出無限的生機和活力。

從以上關于三體人和地球人政治、他者觀和民族性格鮮明差異的三點論述可推知，截然不同的語言為兩個文明塑造出了迥異的世界觀。在語言產生的世界觀差異問題上，薩丕爾也表示：“言語……從一個社會集體到另一個社會集體，它的差別是無限度可說的”。[7]4三體人與地球人的語言差別也是無限度可說的，而由此衍生的思維方式更是天差地別。

三、結論

《三體》系列科幻作品中涉及的語言和思維的關系一方面體現出了劉慈欣的寫作中蘊藏著豐富的語言學研究潛力，另一方面該書有力地印證了薩丕爾-沃爾夫假說中語言對思維的深刻影響。中國自古有“道不盡的紅樓”一說，足以體現文學作品中可以蘊含廣袤的探索空間。《三體》系列科幻作品自出版以來廣受好評，也離不開作品本身深厚的人文內涵和科學啟發價值。在作品世界觀的建構中，假說在此系列書中呈現的契合性是否具有現實的共同價值？這有待未來的研究者繼續探索。沃爾夫曾說：“語言學真正要做的是以意義的光輝，照亮籠罩在某一群體語言之上的深重黑暗。”[4]44此次研究即使只是撕開《三體》研究浩瀚之窗的一角，如若透出微光，便已足矣。

參考文獻：

[1]劉慈欣.三體1地球往事[M].重慶：重慶出版社，2016.

[2]KONRAD K.The Sapir-Whorf Hypothesis：A Preliminary History and a Bibliographical Essay[J]. Journalof Linguistic Anthropology，1992，（2）：173-198.

[3]SAPIR E.The Status of Linguistics as a Science[J].Language，1929，（5）：207-214.

[4]本杰明·李·沃爾夫.論語言、思維和現實：沃爾夫文集[M].高一虹譯.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

[5]劉慈欣.三體2黑暗森林[M].重慶：重慶出版社，2016.

[6]威廉·馮·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響[M].姚小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72.

[7]愛德華·薩丕爾.語言論[M].陸志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

作者簡介：

黃浩東，男，福建南平人，廈門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主要研究方向：詞典學、文學。

羅毅欣，女，福建南平人，山西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詞匯語義學、認知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