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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客座任教手記(2022)

2023-07-23 10:18:43孫昌武
天涯 2023年3期

在南開大學,我得到和香港、臺灣以及國外學者交流的機會,讓我在治學上得到很大助益。特別是我的主要研究領域之一是宗教與宗教文學,而宗教學術在國內發展比較滯后,很長一段時期這一領域幾乎斷絕了與外界的聯系與交流,更難以獲得相關的圖書、資料。我初次赴日本工作是從一九八四年十月到一九八六年九月,我幸運地成為與海外學術交流的先行者。海外不同的教學和工作崗位給予我諸多學術交流的機會,又讓我很方便地獲得大量海外的研究信息和資料。

一九八四年十月至一九八六年九月,日本神戶大學任客座教授

我初次的國外學術交流活動是接待兩位日本訪問學者進修。

一九八○年夏,我在北京師范大學的“日本中國古典文學訪華團”報告會上結識了日本中國古典文學專家、京都大學的清水茂教授,并在會場上簡單交流了研究成果。一九八一年秋,開學后我突然收到清水茂教授的來信,商量要推薦他的高足、在日本東北大學文學部執教的川合康三副教授來我這里進修。當時中、日大學間的學術交流剛剛開始,外國留學生或訪問學者來華學習或研修都是由教育部統一分配到各大學的,沒聽說外方指定某大學、某專人接待;特別是具體到我的情況:才到南開大學不久,也還沒有評定正式職稱,外國學者點名要來我這里進修,頗感惶惑。詢問系里如何答復、如何接待,其讓我直接去問校外事處。我就去找校外事處處長,本來是想反映情況,問問外國學者來我這里進修可否接受;也反映我家住筒子樓里一間房,擁擠雜亂,接待外國人恐怕不大合適。處長以為我是想借接待外賓為由要求調換住房,立刻說沒有辦法換房子。我說:“不是為房子的事找您,是想問問我可否接受外國學者來進修?接受了怎么安排?”他答說:“這要由你自己來決定。”就這樣,明確了決定權在自己,我就回信答應了清水茂教授的請求。川合康三來了以后我才知道,日本國立大學規定在職教師每五年間有一年學術休假,他的學歷是中國古典文學博士課程“中退”(多年后取得博士學位),卻還沒到過中國,所以想利用這一年時間來中國住一段時間,切近地了解中國的學術狀況,體驗中國風俗民情,并不如我原來設想的要像帶學生那樣系統地教他什么。

川合康三一家四口來校,校內還沒有接待外國學者住的地方,他便借住在南開大學隔壁天津大學專家樓。為了配合他研修,我們每周也就交談一兩次,就在他住的單元房里。幾次談話后,我知道他中文讀、說、寫的程度都好。京都大學是國際知名的中國學研究重鎮,名師云集,川合康三從那里畢業,又聰明好學,中國文史底子很扎實;他又懂得注意吸收和借鑒西方文學理論,頭腦機敏,治學多有相當深刻的見解。我向他介紹中國的研究狀況和資料,他也幫助我了解日本學界的情況和學術成就。川合康三曾向我介紹自己所在的日本東北大學文學部的志村良治教授,對方是一位研究漢語史的專家,川合康三讓我和他建立聯系,交換論著。川合康三寫了一篇討論李賀的詩的文章,利用結構主義理論分析李賀詩語如何運用隱喻手法,對于闡發李賀的詩的藝術特征頗有新意,我推薦給長春的大型學術刊物《社會科學戰線》發表。我們的關系就這樣體現了中國傳統的“教學相長”精神。川合康三在中國實地考察了一些地方,也頗有收獲。一九八二年五月,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在西安的西北大學召開成立大會,我帶川合康三去參加。當時外國人在中國旅行還有諸多不便,去西安要經申請批準;因為當時召開學術會議還很少有外國學者參加,又要和會議組織方商量是否同意他參加。這些都由我辦理妥當。這次會議開得相當隆重,算是改革開放后召開的具有重大意義的大型學術會議。國內治唐代文學的大家名師云集,多年積累的研究成果在會上發表,讓川合康三大開眼界。當時外國人住宿也有限制,川合康三不能和參加會議的人住在一起,要住在專供外賓住的西安賓館。會議組織者讓我去陪住。我住了一宿,感到十分不便:一是賓館盡是外國人,二是我意識到日本人并不習慣有人陪住。所以第二天我告訴川合康三如何乘公共汽車去會場,就回到會議組織者給參加者安排的住處了。第二天,川合康三來開會,在乘公共汽車的路上,一部特意為來中國而買的高檔佳能相機被人割掉背帶偷走了,我連忙領著他到附近派出所報案。派出所一位領導聽了情況,對手下說,你們到街上去找某某,看他們是誰拿了相機。相機后來到底是沒有找到。另一件事是乘火車回天津買不到臥鋪票,上車后我找車長,車長很快就來通知說有臥鋪給外國人,而當時名份上我是川合康三的老師,誰睡這個臥鋪,雙方頗為難。車長明說是給外國人的,我只好讓給川合康三了,這讓他和我都很不舒服。

川合康三及其夫人正子有兩個孩子;老大女兒名摩耶,老二兒子名言志。他們和我一家大人、孩子處得很好。我們住的筒子樓房間狹小,公共廚房,條件很差。川合康三一家能夠理解。內人做中國飯菜招待他們;正子夫人也租下招待所的廚房、廚具,做日本料理招待我們。他們臨走時,兩家人依依惜別,正子把剩下的一些日用品包括針線等留給內人。內人說正子真會持家過日子。

川合康三走后,隔了一年,清水茂又推薦他的另一個學生、當時是京都大學文學部大學院博士生的戶崎哲彥來我這里進修。戶崎哲彥是農家出身,性格質樸寬厚。來見我那一天,他的背包里裝了一大瓶名牌白蘭地酒。他的頭腦與川合康三同樣機敏,同樣努力好學,但與川合康三為人處事的靈活通達不同,戶崎哲彥執著刻苦,讀書認真,善于鉆研。戶崎哲彥和另一位留學生勝股高志同住一個房間,兩人用布簾把房間隔開,戶崎哲彥一年里就是在那半間屋子里讀書,很少外出。我也曾帶領戶崎哲彥參加一次學術會議,即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至十二月二日在柳州召開的柳宗元哲學思想學術討論會。因為我曾在學部哲學所編的刊物上發表過兩篇關于柳宗元的文章,所以這個哲學所和柳州市合辦的這次會議邀我參加。我和戶崎哲彥到北京轉乘去南寧的火車,兩天一夜到達柳州。戶崎哲彥從來沒有乘坐過這么長時間的火車,也沒見過華北這么廣闊的平原以及江南這樣連綿不斷的群山,十分興奮。在柳州召開的學術會議上,哲學所所長辛冠杰先生等一批中國學者對他非常親切,和日本長輩學者對待年輕人態度之嚴肅鄭重迥然不同,這讓戶崎哲彥很高興。戶崎哲彥和我在一起,持弟子之禮甚恭;吃飯的時候他給我盛飯、端湯,外出的時候他前后護衛,這讓在場的人大為稱嘆。但一個規定又一次使我們都很尷尬:坐船游漓江,去陽朔,外國人在船的前艙,中國人在后艙,前后艙的條件不同,途中吃的飯也不一樣。戶崎哲彥不斷地到后艙對我表達歉意。這一年,戶崎哲彥在我的幫助下買了、讀了很多書,回國時他用十幾個大木箱裝船運走。他在一九八四年夏回國,當時學校已經決定派遣我去神戶大學任教。他滯留的后一段時間向我仔細介紹日本的生活習慣、禮節、風俗等等,對我后來初到日本應對環境幫助不小。

川合康三、戶崎哲彥與我和我的家人結下終生情誼。川合康三回國后在所在的仙臺建了一所新住宅,來信說留出一間,讓我到日本時去住;后來我真的去住過。一九八九年我的大女兒去日本留學,是他做保證人。一九九一年,我的小女兒也去日本留學。她們都考入京都大學。川合康三這時候又調回京都大學,和她們同校了,我的兩個孩子曾得到他諸多關照。大女兒畢業后在京都定居,與川合康三一家一直保持密切往來。戶崎哲彥回國后,讀完京都大學博士課程就到京都以北的彥根市的滋賀大學工作了。川合康三和戶崎哲彥就這樣都成為我的兩個女兒的前后輩校友。后來戶崎哲彥回到故鄉附近的島根大學任教,也一直和我的兩個女兒保持密切聯系。

川合康三和戶崎哲彥后來都成就斐然。川合康三晉升為京都大學文學部負責人。京都大學作為日本中國學研究中心,他為兩國大學的學術交流做了許多工作;他著有《中國的戀歌:從〈詩經〉到李商隱》《中國的自傳文學》《終南山的變容:中唐文學論集》《桃源鄉:中國的樂園思想》等著作,編選白居易、李商隱的選集和《中國名詩選》等。戶崎哲彥先是擔任滋賀大學經濟學部教授,繼而轉任至島根大學法文學部教授;他繼續研究柳宗元,著有《唐代中期的文學和思想——柳宗元及其周邊》《柳宗元在永州》《柳宗元永州山水游記考》等;他近年來熱衷于桂林石刻考古,他自備工具,自費到廣西攀爬桂林巖洞,考察、記錄石刻,著成《中國桂林鐘乳洞內現存古代壁書研究》一巨冊;他又曾搜集桂林溶洞壁上佚存的宋詩多首,在中國的《文史雜志》上發表。如今他和川合康三都已成為當代日本中國學的中堅人物。

我第一次出國工作是去日本神戶大學擔任客座教授,為期兩年,從一九八四年十月到一九八六年九月。

當時,我是根據中日兩國互換兩名大學教授的協議被教育部派出的。派到我這樣一個剛剛來南開大學幾年、僅有副教授職稱的人出國任教純屬機緣。按約定,遴選人員要雙方協商。中國方面,我來校幾年,曾經帶過兩名日本學者進修,外事處又曾讓我在暑期帶領各國留學生外出參觀,對我的印象較好;另外就是系里人事關系復雜,提出的幾位人選都不能征得一致意見,我是新來的,大家都能夠接受,所以一提出來就通過了。日本方面,應當是我關于柳宗元研究的成果被清水茂等有影響力的日本學者了解,國內把人選提出來,也就順利通過了。以我的家庭出身、資歷等條件,真沒有想到我能被派遣到日本。

一九八四年的暑假期間,教育部把即將出國工作、進修的人集中到北京語言學院,用一周時間辦班,進行外事紀律等方面的培訓。

十月二日,我乘國航班機從北京經停上海赴大阪。前一天晚上到北京,內人送行,我經一個學生介紹,入住人民日報招待所,以便第二天早晨乘坐報社運送發往日本的報紙的汽車去北京機場;中午到大阪伊丹機場,神戶大學教授伊藤正文、山田敬三和在我前期任教的南開大學的王雙啟教授迎候我。驅車到神戶大學文學部辦公室,辦過一應手續,我回到安排好的住處——學校旁邊六甲臺町一棟七層樓大土平公寓6の27-52號室,這是包括起居室、兩間小臥室和衛生間的一套日式住房。當晚,文學部中文系的學生在一家日本餐館宴請我,表示歡迎。當時中國教師赴日本任教的人還很少,兩國教育部門之間正式交換的教授只有各兩位,中國教授分配在日本的神戶大學和東京大學兩所學校。第二天拜會校長堯天義久先生,合影、題詞、贈送禮品,接待相當隆重。晚上,為歡送在我之前任教期滿的王雙啟先生,也為歡迎我,中文系的教授們在諏訪山上的法國餐館宴請我們。隔些天,文學部負責人伊藤正文和山田敬三教授各請我到家里住一宿,這依例是對客人表示尊重和友好的至高禮遇。我去大阪總領事館拜訪總領事,見到負責教育處的領事王順洪和李宗惠兩位先生。前者來自北京大學,后者來自上海某高校,之后的兩年得到他們諸多關照。因為當時在日本的中國工作人員不多,后來我經常被總領事館邀請參加活動,如國慶招待會、新年招待會等。在中國進修過的戶崎哲彥在離京都不遠的彥根滋賀大學任教,聽說我到了,立即前來拜訪。他知道我不會做飯,便領我到超市買了牛肉和蔬菜,給我燜了一鍋米飯,做了一盆咖喱牛肉;這之后他經常來幫我料理生活、飲食。日本同事也常常從家里帶來點心、便當等,關照有加,讓我有如家的感覺。

在神戶大學擔任中文和中國文學課程的教員共有四位,他們的姓名、專業分別是文學部學部長、中文系主任伊藤正文,六朝文學;山田敬三,中國近現代文學;教養部有筧久美子,現代漢語;中川正之,語言學家,現代漢語。他們都是對中國有深厚感情的友好人士,誠懇好客,親切相幫。這樣,我就有了十分友善的人事環境。

當時日本的大學是四年制,學生前兩年統一在教養部,分文、理科,不分專業;后兩年在學部;四年本科畢業深造,進大學院,有碩士、博士課程。我在神戶大學執教時,教養部文科選修中文的有六七人,理科有二十余人;學部包括大學生、碩士生、博士生,前后總共六七個人。伊藤正文在這四位教師中是長輩,無論是按資歷,還是按日本的習俗,他說話、做事都有相當權威。他在課程安排上對我十分照顧。本來我作為日本文部省聘任的專任教員,按規定每周至少要教十二小時的課。他安排我教授教養部文、理科的漢語,每周兩個課時,不到三十人一起上課,學生漢語水平低,不用備課,只教簡單的會話;文學部和大學院學生總共六七個人,也合并起來一起上課,兩門課分別是“中國古典文學”和“漢語文選”。這樣實際我每周上三次共六小時的課就算完成了工作量。我當然也很自覺,在課后給漢語水平低的學生補課。依例教師課后補課是要收費的,我是義務教,頗受學生們的歡迎和教師們的贊許。這樣安排,讓我有充裕的時間寫作和讀書。來日本的時候,我帶了《韓愈散文藝術論》書稿,幾個月就修訂完成了,托一位進修教師——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的侯俠回國時帶回去,交給南開大學出版社;接著我又開始寫作《佛教與中國文學》,在余下的一年半時間里完成初稿近半。到日本半年之后,我還和筧久美子教授合編了一本文選《中國作家的日本訪問記》,由光生館出版。空余時間我急切地大量讀日文書,特別是有關佛教和佛教學術的著作,收獲頗大,幫助我打下佛教研究方面比較堅實的基礎。我也復印不少日文書。當時施樂復印機在日本大學里還不多。我利用文學部辦公室那一臺復印機一本本地復印。我明知道這樣可能會打擾大家的工作,但情急之下也就不顧及了。后來我又陸續買了不少書,日本學者也贈送不少書,加上我復印的書,回國時裝了二十多個紙箱。這些書在我之后的研究工作中發揮了很大作用。

伊藤正文很重視我的研究工作,利用一切機會向我介紹日本學者和他們的專長、著作。他又熱心地帶領我拜訪當時幾乎所有健在的日本中國學著名學者。

我到日本的第四天,十月五日,在東京召開日本國際東方學會第三十一屆年會,伊藤正文領我去參加。我們乘新干線到東京,曾在南開大學進修的川合康三等人在車站迎候,第二天,他們領我到大東文化大學開會。會上,他們向我介紹了小川環樹等多位學界耆宿。聽了兩位學者的主題報告之后,川合康三介紹我和年輕的學者下定雅弘、龜山朗相識,一起外出游覽。七日早晨,川合康三來酒店,帶來他住在東京的姐姐做的壽司,并讓我和正子夫人通了電話;中午,中國學家鷹井在家里賞飯,席上談到慶應義塾大學太田次男教授打算組織人翻譯拙著《柳宗元評傳》一事。八日,伊藤正文帶領我訪問東京大學。我們先到東洋文化研究所,會見田仲一成教授,他以研究中國地方戲曲聞名;然后參觀圖書館所藏的善本圖書;又到文學部,會見文學部部長伊藤漱平教授;最后到校本部,由校長接見,相當隆重。校方已經準備好筆墨紙張,讓我題詞。眾人圍觀。我素不工書,一時十分緊張,握筆震顫不已,狼狽不堪。從此落下個害怕題詞的“毛病”。下午,訪問內閣文庫,辦理借書證,文庫職員聽說我關注宗教文學,特意拿出明本《胡曾詩注》和《東坡禪喜集》給我看。訪問東京的五天里,接受各方熱情接待,結識許多朋友。回程在新干線車上,伊藤正文要我拿出在東京與日本學者交換的名片,了解我認識了哪些人,讓我談觀感,對我關懷備至。車到新大阪,他又陪我吃晚餐,周到至極,令我感念不已。

日本國際東方學會在東京召開年會后,按慣例第二周周日在京都召開特別講演會,分別邀請一位日本學者和一位外國學者講演。這一年請我去做這個學術身份崇高的特別講演。我講的題目是“佛教對唐代文學的影響”。講演后,反映良好。一位日本著名的中國學專家、后來成為我一家的誠摯友人的筧文生教授感嘆說:“到底是中國學者啊!”講演時一位日本的年輕學者衣川賢次先生擔任口譯;后來他又把講稿譯成日文,發表在東方學會的刊物《東方學》上,編者在前面加了長篇按語。

第二年三月十一日,我應邀到京都訪問。乘阪急電鐵到京都河原町,戶崎哲彥已在那迎候我。隨即我們同赴龍谷大學,會見渡邊隆生、小田義久(東洋史學者)諸位教授;然后他們在百萬遍附近一家日本餐館宴請我,有戶崎哲彥、香港大學的陳勝長先生和中國留學生、京都大學研究生李瑞清先生作陪。李瑞清后來回港,執教于香港中文大學、香港大學等校,也成為我的知交。第二天上午,我先是到京都大學文學部拜會學部部長清水茂教授;下午,到京都大學會館拜會小南一郎先生。這是我和兩位長時期交好的初次見面。然后,我到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拜訪柳田圣山教授,當時他即將就任所長。按該所慣例,資深教授退休前任所長一年。柳田圣山是著名的中國禪宗史專家,他所著的《早期禪宗史書的研究》出版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貫徹歷史主義的觀點和方法、利用在敦煌寫本和傳世碑志里新發現的禪宗史料撰述中國早期禪宗史,具有重大的開拓意義,如今已是禪宗研究的經典;他還主編禪宗典籍叢書多種,提供了研究中國禪宗精確可靠的基本資料。后來我從事佛教文化特別是關于禪宗的研究,多向他請益,得到諸多幫助。第二天和第三天上午空閑時間,我在戶崎哲彥、李瑞清陪同下游覽京都名勝。

年中,伊藤正文和我應柳田圣山之邀,他在大德寺一久素菜館設宴款待我們,他的夫人臨席作陪,仍是衣川賢次擔任翻譯。他以代表日本料理水平的寺院著名的“懷石料理”招待我們,極其精美。伊藤正文說他平生沒吃過這樣精致的素菜。我們又得到柳田圣山、衣川賢次贈書,收獲頗豐。

這一年末的十二月八日,伊藤正文曾陪我到比叡山上的入矢義高先生宅訪問,入矢義高是著名的敦煌學和語言學專家,專精于近代漢語的研究,監修的《禪語辭典》(古賀英彥編著,思文閣,1991年),是一部權威的禪宗辭典。一個下午交談甚歡,我們獲益良多,并獲贈書。

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四日去京都,小南先生曾引導我會見牧田諦亮先生。牧田諦亮教授曾校訂、出版日本佚存的中國六朝三種《觀世音應驗記》。我請教與其商量將該佚書重新校訂,在中國出版。此事后來得到伊藤正文的幫助,終于圓滿完成,中華書局出了我的點校本。

五月十日,我到京都東寺參加東方學會關西分會并應邀做特別講演,仍托衣川賢次翻譯,在這期間會見了貝冢茂樹、平岡武夫等學界耆宿。會后伊藤正文轉告貝冢茂樹先生對我的講演頗為贊許。中午宴會后,我參觀東寺。東寺是日僧空海創建,其中古跡、遺物甚多,平時不公開展出,此次得見,大長見識。

忘記了具體日期,那時候伊藤正文還帶領我到東京市的駒澤大學訪問了佛學家篠原壽雄教授。記得在約定的時間到達駒澤大學,篠原壽雄教授已經站在校門前迎候,極表恭敬;后來我還曾訪問過石川忠久教授等。我在日本這兩年,許多日本老一輩中國學著名學者還健在,我大都幸運得以拜訪、會見、請教。我當時還算剛剛走上專業的治學道路,就能夠與國際上第一流的中國學專家交往,并得到他們當中許多人的幫助,這實在是平生一大幸事,對我進一步求學、研究起到關鍵性的作用。

一九八五年三月二十九日,南開大學校長滕維藻教授和我校同事、畫家范曾先生來訪,我和伊藤正文教授等人到伊丹機場接機,然后送到大阪。滕校長是赴美國紐約參加聯合國經社理事會會議(他是該委員會成員),偕范曾夫婦順訪日本。范曾夫婦則是應邀來參加岡山范曾美術館開幕一周年紀念活動的。范曾原來是南開大學歷史系的學生,工國畫,畢業后在北京歷史博物館工作,后轉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任教授。一位日中友好人士、日本關西財團負責人岡崎嘉平太先生喜歡他的畫,在北京搜集一批,向日本岡山縣日中友好協會倡議,在岡山建立永久性的范曾美術館。美術館在一九八四年四月一日正式開館。這中間,交涉頗多曲折,開幕儀式范曾先生沒能參加。后來范曾調回母校南開大學,才得以前來參加美術館開館一周年紀念活動。滕校長和范曾夫婦在參加活動后,四日,來訪神戶大學,也是因為有我作為客座教授在這里工作,謀創建交流關系。我作為日方雇員參加會談。中午,神戶大學校長宴請我們,在北野町一家著名的烤肉店吃日本美食神戶牛肉。在中國人看來有趣的是:吃火鍋,雙方校長坐一桌,我代表日方陪范曾夫婦坐一桌,其他跟隨人員,包括中方隨行外事官員,都在外面大廳等候。飯后,日方分別向滕校長和范曾夫婦致送謝儀。我發現范曾的領帶花色俗氣,質量不好,就領他們夫婦到市內大丸百貨公司買了領帶,還有行李箱。其后有人繼續帶領范曾夫婦參觀。我和伊藤正文等人送滕校長去機場轉赴紐約。車上,我坐在滕校長旁,匯報我在神戶大學的情況,也談了自己研究工作的進展;他則向我介紹學校近況。我同樣看到他佩戴的領帶質量欠佳,他要去美國開會,就送他一條領帶和一本日本制造、相當精致的日記本。有趣的是,到機場送別滕校長,我本以為神戶大學派的車會等候送我們回去,但伊藤正文說學校公車是送客人的,我們得自己設法乘坐公共汽車再轉電鐵回去。幾天之后,神戶友好人士集體到岡山參觀范曾美術館,我也隨同前往。這里的一座三層小樓,原來是日本近代著名畫家竹久夢二的美術館。竹久夢二是岡山人,岡山為他建立了新的美術館,原來的地方騰出來作為范曾美術館。美術館有三層,除展出范曾的詩、書、畫作品,還陳列了范曾使用的印章、筆、硯和歷代范氏祖先的詩集等;為了宣揚中華文化,其中一層陳列了一些中國古代青銅器和瓷器等。

七月七日下午,我去伊丹機場迎接來日本度假的內人及兩個孩子,伊藤正文、山田兩位先生和戶崎哲彥陪同前往。接來當晚,伊藤正文、山田兩位先生在阪急六甲站旁的六甲苑中餐館為她們洗塵,同席有辻川、山本、新谷、石井等同學。女兒一萱點了一碗“天津飯”,是米飯上面放一個煎雞蛋的蓋澆飯,這讓內人和孩子們感到很新奇。

日本同事照顧我的家屬非常熱情。文學部教中文的每個教授都請我們到家里做客;筧久美子教授甚至親自帶領內人到化妝品店學化妝,買化妝品。內人也做地道的中國菜款待他們。公寓管房的濱田女士也熱情招呼我的家屬并送來禮物。當時我的工資有限,內人要步行到山下電鐵的下一站那路很遠的水道筋市場去買菜,暑天上下山大汗淋漓。不過客人們接受招待,吃到地道的中國飯菜,都非常高興,我們也就心滿意足了。

八月一日上午,學部部長會見內人。寒暄之后,他告知內人不能報銷家屬來日的路費并表示歉意。按規定,聘請外國教授任教,如家屬在半年內隨同一起來日,可算作一起赴任,報銷路費;但我的家屬來時已過了半年。會見告別時學部部長送一盒糖果,回來打開,發現里面放著二十五萬日元。我立刻打電話給山田先生詢問,山田先生答稱是教授們募集來補償路費的。我當然十分感謝,但當即表示不便接受。第二天,我請學部辦公室職員幫忙把錢退回,不允。后來幾經反復,大概看我態度堅決,這筆錢終于退還了。后來聽說,有一位之前來執教的中國著名學者講課時說上海話,學生聽不懂,曾請其夫人來日當翻譯,根據規定不能報銷路費,為此曾發生爭執,鬧得雙方很不愉快,我退還旅費這件事多得贊許。

內人利用暑假帶孩子來日本探親,時間有限,來得不易,我盡可能帶領她們到近處游覽。神戶華僑總會會長李萬之先生也多次招待我們,又邀請我們訪問神戶同文學校,這是華僑自主為華僑子弟辦的學校。內人作為教師,對這所學校的辦學宗旨、校規、校風深表贊許。這期間,有兩次非常有意思的活動:一次是學生山本恭子安排到京都長崗天神茶道專家破田幸子家,學了傳統茶道,然后去嵐山瞻仰周總理的詩碑;還有一次是平野顯照教授邀請我們訪問他在琵琶湖濱的家,這是一座寺廟,即日本室町時代臨濟宗名僧一休住過的廟,中央電視臺曾播過動畫片《聰明的一休》,看過的孩子們都熟悉這位高僧。平野先生和夫人、公子都熱情地接待我們,送給我女兒珍貴的禮物,包括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東京奧運會整張紀念郵票;吃飯的時候,在佛殿里擺下桌子,有酒有肉,這是日本佛教禪宗戒律所允許的。平野教授領我們瞻仰了當年一休的禪房,游覽了湖邊風景。

戶崎哲彥代表他的父母邀請我們一家去他們在島根倉吉的家小住。八月三日早晨,戶崎哲彥到阪急六甲站來接我們,輾轉換車,下午三點半到倉吉車站。戶崎哲彥的父親戶崎昭夫先生來迎,即驅車到他在羽合町的家。這是兩層的日式住宅,地處日本海邊,周圍風景極佳。我們一家得到戶崎哲彥的父母的熱情招待。他家的親屬也來問候。我們曾分別往訪戶崎哲彥的舅舅和姨媽家,得到熱情招待,吃了豐盛的日本農家料理。在戶崎哲彥家住五天,我們參觀了附近的三德山上的三德寺,它是天臺宗古寺,建于公元七○一年。山不高,但極險峻,攀登頗有情趣;南下游覽島根大山,是日本西海岸著名的風景區,我們驅車繞山一圈,登山,在山上餐廳吃飯。中間有一天,在神戶大學與我相識的農學部學生河本昌樹來接,到他在鳥取的家。我們先游覽海濱公園,中有巨大沙丘,登上灼熱難耐;然后到小港乘船游海,船在石島間穿行,景象瑰麗;晚間,河本昌樹家餉以各種壽司。河本昌樹的父親是教育家,和我相互交換了著作和工藝品。內人和孩子們在倉吉的幾天,得空就到海邊游泳,吃巨峰葡萄等時令水果。戶崎哲彥一家的深情厚誼,令我們沒齒難忘,如今兩家仍保持著密切聯系。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在日本的中國學者很少,兩年間我應邀訪問各地多所大學并發表講演。

在神戶的兩年間我結交了許多朋友。學界的前文已提到不少,許多人后來一直交往,使我得到諸多教益,對推動我的學術研究工作發揮了重大的、關鍵性的作用。

神戶華僑總會會長李萬之是一位愛國僑領,親切謙和,對從中國來的研修生、留學生等熱情加以照顧。他經常招請我們這些在神戶的中國來的人參加各種聯誼活動,幫助解決實際困難。他在西神戶陬訪山上租了塊地,種菜以作消閑,有時候約我早晨上山看他的菜地,在山上飯鋪吃關東煮;還有一次他領我上六甲山有馬溫泉洗浴。

鄭英子夫人是我在她參加華僑總會漢語班時結識的;鄭英子的丈夫鄭漢龍先生是醫生,在大阪附近甲子園開醫院。他的長輩是來自臺灣的華僑,鄭先生醫術和聲望顯然很好,得到附近居民的信任,我每次去他家都見他十分匆忙。他的醫院如許多日本的私立醫院一樣,算只有他一個全科醫生和兩個護士,但設備很齊全,他也能做大手術。夫人管理醫院的業務,如收支、報稅等雜事。他們育有兩兒一女,當時都在讀書。全家忙碌。我得到他們夫婦的悉心關照。每次漢語班講課后夫人都會開車送我回住處;假日她邀請我參觀、游歷:看寶冢歌劇,參觀大阪世界博覽會遺址,到甲子園看棒球賽,等等。到日本后我一直感到視力有問題,眼睛疼,鄭先生介紹我到京都大學醫院他的朋友處檢查,查出原因是之前配的眼鏡不合適。鄭太太領我去眼鏡店配眼鏡,需要配兩副:平時戴的和閱讀戴的,每副價值六萬日元,對我來說是太貴了。當時我只配了一副閱讀用的。到我臨近離開日本回國時,鄭太太來機場送行,交給我沒有配的另一副眼鏡。這之前鄭先生還專門給我仔細檢查身體;后來小女兒赴日本留學,他們做保證人;大女兒定居京都,也和他們家保持著親密關系。我每次去日本,總會和他們夫婦相聚歡會。最近一次是在二○一八年拜訪他們家,得知夫人已經不幸去世,鄭先生和獨身的長子生活在一起,家里顯得十分落寞冷清。鄭先生和我年齡相仿,已經八十多歲,仍然堅持行醫。我問他是否還在做手術,他說一切仍然如常。這種對人生意義的執著令人敬佩!

在神戶我結識了神戶一家電視臺事務局局長田口博之先生。他是個十分誠摯、熱情的人,對我多有關照。內人和孩子們到神戶的時候他曾熱心招待,領我們全家參觀他所在的電視臺,讓孩子們坐上廣播席留影。我在神戶期間與他交往不斷。通過他,我結識了他的老師、神戶市外國語大學前校長赤松光雄教授。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赤松教授偕夫人來天津,在天津外國語大學擔任客座教授一年,我們兩家得以經常來往。赤松光雄是比較文學專家,早年留學于美國威斯康星大學,曾擔任神戶市外國語大學校長;我也曾到過威斯康星大學訪問,談起來讓他回憶青春的時光。內人和我得閑時會經常引導他們在天津逛街,品嘗中國各地地方小吃,自由自在地閑聊,加深了彼此的情誼。兩個女兒在日本留學,得到他們夫婦的親切關照。后來大女兒常住京都,距離他們在神戶的住家不遠。他們夫婦年紀大了,大女兒和她們相處形同家人,常常互通音訊,有時間她就去照看他們,他們也得到一些安慰。

還有一位許斐勝利先生,在這里附帶一記。大女兒業余在京都辦漢語班,培訓對象包括京都府各種政府機關和各大公司業務上與中國有關的工作人員。許斐勝利被派遣擔任大阪費加羅公司在天津開發區設立的分公司的經理,于是到她的漢語班學漢語。他到天津后就來家里拜訪我。許斐勝利是一位典型的日本從業人員:勤奮,認真,誠實,廉潔。他在天津,我們幾年的交往,讓我對日本企業及其干部有了深入的了解。他對作為學者的我十分尊重,覺得能夠和一位中國教授交往非常榮幸。他知道中國知識分子的生活條件,不但不敢炫耀,而且從內心里為作為日本人生活優裕感到慚愧。他來我家從來不用公司的專用車,而是雇廉價的面包車;同樣他的夫人從日本來探親,他也自己出錢雇出租車。他每天記錄公司工作的具體情形,幾年間記下一摞筆記本,留給下一任參考……他的種種生活和工作具體情形可以透視出日本企業從業人員的高度敬業精神。同樣,他們一家也和我家一直保持親密的關系。

留學生中不少人對我也多有照顧和幫助。我初到神戶大學,劉建輝熱心幫助我安排生活、介紹當地情況和習俗。以后的兩年間我們都密切交往。后來他拿到文學博士學位,他和日本女同學結婚,定居日本,學術成就斐然。劉建輝現擔任日本國際文化研究中心副所長,對兩國學術交流發揮了積極作用,亦曾邀請我以外國研究員的身份訪問該所。

陳建軍是神戶大學農學部學生,我與他結識后相熟;他認識神戶市外國語大學的法籍教授馬克斯·瑞比,這位先生早年感情不順,終生未娶,陳建軍對他的生活多有幫助;以陳建軍為中介,他對中國人印象頗好。他在東神戶山上有寬敞的住宅,經常請我去交談、吃飯;我的家屬來日時他也熱情招待,很喜歡我的兩個女兒;大女兒定居日本后,他們之間聯系不斷,直到他去世。

我來神戶后結識天津外語學院進修教師劉鳳嵩。當時他已經來神戶一段時期,幫我熟悉情況,介紹我認識華僑友人,我們經常一起外出活動。

在神戶工作那段時期,我的經濟情況頗為窘迫。日本工資制度是所謂“年資序列”即按職務、任職年限決定工資多少,而公務人員有全國統一標準,包括國立大學和公立大學的教員。就大學教授來說,外國雇員的工資比本國的高出百分之十。我初到時每月工資是四十八萬日元,每年還有三次共五個半月的季度獎金,就是說一年能得到十七個半月工資。但是當時國內規定,在國外工作的收入全部交公,再按另一套標準發工資,而這個標準是按使、領館工作人員規定的;另根據所得報酬按一定百分比給予“獎勵”。可是如我單身在外面工作,和在使、領館或國家外派機構人員的生活條件不同。使、領館內有食堂,日常開支的電話、洗衣、理發等都不用自己花費。又比如在大學工作應酬不少,日本大學沒有公款招待費用,來客都是相關教師自己出錢招待。當時中國來神戶訪問的人很多,因為我是中國人,接待時他們往往拉上我參加,一次花費少則幾千日元,多則上萬日元,真感到不堪重負。筧久美子教授有女性的細心,對我需要上交工資的事也有所了解,有她參加的聚會大都不讓我出錢。不過這樣又讓我的處境十分尷尬。我在神戶的時候,教育部外事局領導曾來視察,我反映過這方面的情況,可是起碼我在的時候情況并未見改善。當時日本剛剛發明制作方便面。日清公司的方便面就是紙杯里一團面條,沒有佐料,用開水泡了吃,五十日元一桶。我吃了很多方便面。雞蛋便宜,有時候打個雞蛋煮方便面。到學生食堂吃個定食就算改善生活了。這樣,每個月的生活費,比如衣食住行、水電、煤氣、電話等費用,總共都控制在兩萬日元左右。內人和孩子們來日本,心想這是平生難得的機會,就盡量領她們多到各處走走。為了節省,能步行時就步行。帶小女兒去神戶人工島玩兒,乘摩天輪,讓她一個人上去;讓她玩電子游戲,五百日元籌碼很快輸掉了,怕我說她,表情很緊張;回來路過商業街,我領她到麥當勞店吃個漢堡包,給家里帶回去一個,已經是我們難得的美味了。回國的時候,我手提兩千幾百萬日元登機,先后被日本海關和中國海關攔住,調查一番,說明情況,經核實后才予以放行。去教育部結算,一筆一筆拿出單據仔細核對,把該交的錢悉數交上。但結算結果出人望外:在海外工資是按美元定的,我在日本兩年,正值日本經濟泡沫破裂,日元貶值,出國的時候外匯牌價是一美元兌一百日元,回國的時候是一美元兌三百日元,而結算時外匯牌價以一九八五年七月為準,結果我這一筆國家規定的海外工資就多出三倍。我在日本的工資高,剩余部分按百分比提取“獎勵”數額也不少;另外我在日本還有講演等零星收入,積攢起來也有幾十萬日元。后來就用這筆錢供大女兒留學了。

兩年工作結束回國,伊藤、筧久美子、山田、中川教授和學生們以及結識的友人鄭太太等一大群人都來伊丹機場送行。伊藤教授講了話,學生們獻花、敬禮,用了不少時間。飛機是日航,待我到登機柜臺排隊,才發現日方買的機票是頭等艙,要去排另一個隊;排到了,登機已經結束,全部機票已售出,只好改乘晚上中國民航的另一趟航班。機場負責旅客服務的一位科長前來不斷地道歉,并把我和留下送行的幾位教授安置到貴賓廳。當時正碰上新加坡總理李光耀帶家人在那里,據說是個人旅游,用一條紅色繩子在大廳中間攔開,讓我們坐在一邊。整個下午,伊藤先生喝了貴賓廳里的許多好酒。日本的先生們要求與北京機場聯系,妥善通知在機場迎接的內人,并且說到北京天色已晚,要妥善地把我們送回天津。機場負責照料的人一一答應。當飛機降落北京的時候,日本航空的人已經在機艙口迎候,當即找來迎接我的內人,派車把我們送回天津。

當時的日本也處在積極開放階段,新的學術信息、新的著作、各國頻繁來訪的學者,提供給我面向世界的機會,也讓我后來有可能與更多國家的學者廣泛交往。還有,在日本兩年,也讓我對世界有了新的認識:國度不同,民族不同,但一般人所追求、所向往的是相同的;就學術領域說,面臨的問題、困境、挑戰是相同的,而加強相互理解、交流、借鑒乃是學術進步的重要途徑和保證。

初訪美國——一九八八年四月訪問三所大學

一九八八年四月,我應邀赴美國,分別訪問威斯康星大學、芝加哥大學、華盛頓州立大學,講演并進行學術交流。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在廣西柳州召開的柳宗元學術會議上,我結識美國學者、威斯康星大學亞洲語言文化系教授倪豪士先生。他是唐代文學專家,早年與人合著《柳宗元》一書,直到如今仍是西方學者研究柳宗元的唯一一本專著。當時我的《柳宗元傳論》已經出版,引起國內外學界廣泛關注,也得到他的贊許,兩人一見如故。他和當時許多美國學者一樣,有在中國臺灣學習、研究或教學的背景。研究唐代文學是他的專長之一,因而與臺灣大學中文系主任、唐代文學專家羅聯添教授有長期交往,關系很好。羅聯添著有《韓愈研究》《柳宗元事跡系年暨資料類編》等著作,飲譽學林,我也熟知并在研究中多有參考、借鑒。當時我和羅聯添尚無結識之緣,而羅聯添已經知道我研究韓愈、柳宗元的成果。一九八七年倪豪士教授來天津外國語大學訪問,我請他順便來南開大學看看。他當面邀請我去威斯康星大學做短期訪問。他回國后,經過往來通信商定,第二年春天我到威斯康星大學亞洲語言文化系辦個講習班,由我來做關于唐代文學及其與佛教相互影響關系的系列講演。一九八六年秋我從日本回國后,冬天到廣東潮州參加一個關于韓愈的國際學術會議,會議是香港學者饒宗頤教授提議組織的。會議邀請不少國際知名學者前來參加,其中有美國華盛頓大學亞洲語言文學系主任康達維教授。他是當代美國中國學領軍人物,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美國東方學會會長;他精于辭賦研究,被海內外學界譽為“當代西方漢學之巨擘,辭賦研究之宗師”。當時他正窮盡精力翻譯《文選》,已完成其中辭賦部分,出版分裝兩巨冊。會議期間,我們有機會多次交談,深相契合。他聽說威斯康星大學邀請我去講學,通過在那里工作的他以前的學生高德耀教授邀我順訪華盛頓大學。我當然珍惜這樣的機會。到威斯康星大學所在地麥迪遜來往要路經芝加哥,倪豪士教授又安排我訪問芝加哥大學東方學系和宗教學系。這樣,我初訪美國,即訪問了這三所著名學府。

四月初,我從北京乘中國民航班機到東京,轉乘美國西北航空班機,是美國方面訂購的機票。在東京羽田機場換乘,登機時經濟艙已滿員,我幸運地被安排乘公務艙。到芝加哥奧利機場,倪豪士教授派人來接我,轉乘公共汽車到威斯康星大學所在地麥迪遜。有個小插曲:下車的時候,我告訴那個迎我的看樣子是學生的人,他和我的車票錢由我來付;他說學校可以報銷。后來聽另外一個學生說,他們師生議論過,由中國來的人不少,像我這樣提出自己要付車錢的,在他們那里還是第一個。自付車錢是我在日本養成的習慣。這種小細節也表明,往往處理一些小事會給人留下某種印象。

倪豪士先生領我到學校安排好住宿,辦妥相關手續,即請我到他家里。他的家是美國中產階級家庭典型的一座兩層住宅。他的夫人是東方文物學家,在藝術品商店做事,他們沒有孩子。當晚集合中國古典文學專業的十幾位研究生聚餐,對我表示歡迎。研究生里除了美國學生之外還有幾個中國學生。

第二天會見東亞系中國文學教授周策縱先生和劉紹銘先生,兩位以前我都曾聞其大名。周策縱先生在當時的大陸學界已經是知名華人學者之一,他關于“五四運動”的研究廣為人知。有幸見到他,我很高興。劉紹銘教授也很有名,臺灣大學外文系出身,在讀大學期間曾和白先勇、葉維廉、李歐梵等人一起辦《現代文學》雜志,一九六六年年紀輕輕就獲得美國印第安那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是中國現代文學專家,著述頗豐,亦很有創見。我還見到一位教漢語的美籍華裔教師陳先生,他見到同胞,自然很親切,向我介紹大學情況,多做指點。這幾位都十分熱情地接待我。第二天晚上,倪豪士夫婦在家里正式設宴歡迎,儀式很鄭重,餐桌上點了蠟燭,吃的是素食,主菜是每人一個夏威夷水果,有小西瓜那么大,皮上有皺褶,至今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我在威斯康星大學兩周,做五次講演。內容有宏觀的,如“唐代文學與佛教”;有具體的,如“王維詩與禪宗”“韓愈的《原道》”。每次講兩個小時,然后討論,時間為一個下午。不少教師也來參加。周策縱先生的家離大學很遠,且已年高,但基本是每講必到;有一次他有事沒來,第二天還特意來索取我的講稿。他向我介紹美國以及威斯康星大學中國學研究的情況,請我到中餐館吃飯。我在的時候,正趕上那一年奧斯卡金像獎頒獎,意大利導演貝托魯奇執導,尊龍、陳沖主演的《末代皇帝》獲得最佳影片獎。他特意領我到電影院去看這部片子。我們進放映大廳的時候觀眾不少,開演一段時間之后觀眾開始紛紛離座,美國人顯然對影片的內容不能理解。后來在國內外不同場合我又見過周策縱先生幾次。一次他提到我翻譯的日本學者松浦友久的《中國詩歌原理》,說是還沒有看到;幾乎每次他都會問到我在日本留學的兩個女兒的情況。學術大家這樣謙虛,這樣細心,讓我欽佩、感動。他故去后,他在香港的學生、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主任陳致教授等人編輯他的遺文成《周策縱文集》兩巨冊,由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我在這里插敘一個現象:我后來又訪問過外國的許多大學和研究機構,每次講演大學或研究機構的許多教授、專家都會來聽講,并參與討論,其中有不少是十分著名的學者。我早期出訪時年紀并不大,學術成果也有限,來聽講的人大都知道我的名字、有些什么著作,交談起來很親切,也很容易溝通。但在國內受邀給外校學生講演,一般情況下只是邀請我的教授或至近的朋友來聽講,其他教師,甚至是教學或研究課題內容與我相同或相近的很少有人來參加。這樣是相當普遍的現象,應當不只是我一個人遇到。

在講課中有個細節:一位學生提問,態度輕忽,望著天花板。倪豪士先生立即厲聲告訴他:“你說話看著孫先生!”可見他對學生之嚴格,對我的敬重和友好。這種小事讓我更清楚地了解了倪豪士先生性格的耿直、豪爽。當時兩岸還沒有多少交流,關系還很緊張,但臺灣學生大都對我表現得十分友好。一位女生知道我有女兒在中學讀書,特意出去買了一本英文詞典,讓我帶回去送給她們。直到現在這本詞典仍保存在我的書房里。我回國后,其中有的人還和我通信,寫博士論文時向我請教。

在這十多天里,多數時間倪豪士先生陪伴我參觀圖書館,逛書店。特別是有充裕時間向我介紹美國的中國學研究狀況:哪所大學或研究機構有哪些人?有哪些成就?出了哪些新書?還有美國的中國學界的人事關系、逸聞趣事等,讓我對美國的中國學界有了比較細致、深入的了解。他曾開車領我看過一個古戰場;又到農村參觀,遇見種西洋參的農民,向我推銷西洋參;他們夫婦還請我看了一場歌劇——普契尼的《蝴蝶夫人》;有一天趕上奧斯卡金像獎頒獎,把我請到家里看頒獎典禮直播。高德耀教授也熱情地招待我。還有一位日籍教授在家里舉辦招待會,也請我去參加,很熱鬧,認識了許多人。空閑時間我在麥迪遜逛街。小城很安靜,書店很多,商鋪、餐館基本是服務大學的,確是讀書、教書、從事研究的好地方。

當初倪豪士教授邀請我,說可以提供路費和食宿費用,結束講課后額外付給我酬金。

臨行前,我請倪豪士先生替我安排一家西餐店,宴請他們夫婦。當時他們正裝出席,愉快地度過一個晚上。第二天,我乘美國著名的灰狗巴士赴芝加哥。

我和倪豪士夫婦結下持久的友誼。大約十年前,就是我到美國訪問他二十幾年之后,有一天學校外事處來電話,說一個美國大學的代表團在北京,要專程來天津看我,問我能否接待。我答說可以。原來是倪豪士夫婦陪同他的大學校長來北京師范大學訪問,想專程來天津拜訪我。當時南開大學校長設宴招待。倪豪士見到我便熱情擁抱,眾人都為之愕然詫異。

我早晨乘灰狗巴士離開麥迪遜,中午到芝加哥。時任芝加哥大學東亞圖書館館長、以研究明清小說著稱的馬泰來教授在汽車站迎候。馬教授我早已耳聞大名。他精于中國古代文獻和小說研究,著有《采銅于山:馬泰來文史論集》《新輯紅雨樓題記》《林紓翻譯作品全目》等著作。我下車的車站前面就是芝加哥美術館。他問我是否有興趣參觀美術館。我答說如不嫌耽誤他時間,當然很愿意看看。我在美術館大廳寄存行李,又在美術館里面的餐廳吃過午飯,就參觀了國際知名的芝加哥美術館。在其中的東方部看到許多中國文物,包括許多精美的佛像,倍感親切。當初聯系好接待我的是李歐梵教授,李教授畢業于臺灣大學外文系,在學期間曾與同學白先勇等人創辦《現代文學》雜志;其后赴美國哈佛大學讀書,師從史華慈和費正清等,取得博士學位。他是享譽國際的中國近現代思想史、文學史專家。我到的當天是周日,他回紐約的家里去了,委托馬泰來教授招待我。妥善安排我在芝加哥大學賓館住宿之后,馬泰來教授晚飯前來接我,先是導游芝加哥唐人街,然后請我到一家中餐館吃飯。

第二天早晨,馬泰來教授陪我到大學圖書館,在紀念冊上簽名留念。因為時間緊迫,粗略參觀館藏后,余國藩教授來會。余教授是比較文學和宗教學專家,芝加哥大學巴克人文學講座教授,以英譯和研究《西游記》蜚聲國際學界。互道仰慕后,他領我到研究室,與八九位研究生見面,請我講演。我只是粗略講了研究古代中國文學必須注重佛道二教影響的重要性。

在芝加哥大學三天后,轉赴華盛頓州西雅圖市華盛頓州立大學,途中在明尼阿波利斯轉機。康達維教授在華盛頓機場迎候,然后驅車到他府上,在市郊一個美籍法國人聚居的小鎮。他的家也是典型的美國二層樓房住宅。他的夫人張泰平是位干練的女士,華裔,當時正在為西海岸一份具有相當影響力的中文報紙《華聲報》服務。他們育有一個女孩,六七歲的樣子,很可愛。因為住處多法國僑民聚居,孩子習慣說法語。張泰平女士說康達維十分寵愛這個女兒,逢生日、節日要花錢請小丑來家里逗她玩樂。孩子怕生,我來了,不得不送到朋友家寄住,讓我住在她的房間。這讓我十分過意不去。我堅辭去酒店住,不允。客從主人,只好住下。次晨天剛亮,聽見車庫有汽車發動聲,知道張泰平女士已經去報社上班;早晨起來,康達維教授準備早餐,餐后領我去學校,召集學生做個簡單講演,訪問的正式任務就算完成了。在堅辭之下,當晚我搬到大學附近的一個酒店去住了。

在華盛頓這幾天,得機會和康達維教授詳敘。一方面了解他的工作:正在做《文選》漢譯,他把已經完成、出版的辭賦部分兩冊,贈送給我。古典辭賦鋪張揚厲,辭奇語奧,向稱難解。康達維的翻譯注釋部分文字篇幅不知比原文要長多少倍;有些條目旁征博引,像一篇篇短論,顯示出深厚的學術功底與廣泛利用中、外文獻的功夫,令人嘆為觀止。交談的另一個方面是美國學人的工作,他特別向我介紹了薛愛華的《撒馬爾罕的金桃》等考訂類著作,讓我對美國的中國學研究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他又帶我游歷城市周邊,參觀漁市等;我曾驅車到美加邊境,本想到邊境另一邊溫哥華的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訪問,但是到邊境不允許通過。我們只好廢然而返。張泰平夫人代表報社對我做了一個專訪,在她工作的中文報上刊出,配有我訪美的長篇報道,稱我是“美中文化交流的使者”。

有一天,接到一位舊識司馬德琳教授打來的電話。她是康達維教授的弟子,研究唐代文學,曾到天津拜訪過我。她說自己所在的科羅拉多大學要辦博士班,希望我推薦中國學生。這當然是件好事。回國后我向她推薦了一個學生。三十年后她轉職到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又曾請我專程前往訪問。

在訪美臨近結束的時候,我遭到一次失竊,讓我對美國的法律得到點感性認識。在美國的最后一天,時逢周六,我從酒店外出,發現褲兜錢包里放了一疊美元;美國朋友曾一再告訴我出門不要帶較多的錢,我就回酒店把六百美元裝進信封,放到箱子里。信封里還有些日元,箱子沒鎖。回來發現,美元剩下一百元,日元沒有動。我擔心打擾康達維夫婦,但還是打電話告訴他們這件事。他們讓一位社科院來訪學的女士幫我報案。晚飯后報案,我們等了好長時間,警察局回電話說周六案件很多,需要排隊等候處理。直到晚上十點多,來了一男一女兩個警察,了解情況之后,他們說,酒店規定貴重物品要交大廳柜臺保管,所以丟失東西酒店沒有責任。能夠進入房間的只有兩個人:柜臺管理人員和清潔工。他們推測柜臺的人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因為如果事情暴露他會丟掉工作;唯一值得懷疑的是清潔工。他們詢問酒店管理人員關于清潔工的情況,說是個黑人婦女。按她留給酒店的電話號碼打電話,沒有人接。他們估計是她拿了錢,正趕上周末,應該是出門消費去了。我們問能找她來詢問嗎?他們說不能,現在沒有權利詢問她;說我周一可以到法院提出控告,法院批準才能動手辦案,而且時間會拖得很長。他們又說竊賊正是利用這一點:酒店旅客多是暫住,失竊了也沒時間追究。就這樣,做個記錄,不了了之。這讓我近距離接觸一次美國警察,了解了他們辦案的方法。第二天早晨,仍是康達維教授送我到機場,“強迫”我吃點東西,買了帶給我家里的禮物,與我依依惜別。

回程又遭遇一件事。這回是“有驚無險”。我乘坐的仍是美國西北航空班機,還是在東京轉機,到東京的時間是下午六點左右,按行程要在東京住一夜。飛到東京下機,在出發大廳看見中國民航一趟飛北京的航班正在辦理登機手續,和柜臺的人商量之后,我就坐上這架飛機,晚八點到北京,趕上火車回到天津。但行李沒能在東京轉運跟過來,我只好第二天到北京機場去取。當時國際航班不多,我到的時候機場行李廳沒什么人,里面有間屋子堆滿待領的行李,找到我那個箱子,推出來到出口,被海關的人攔下來了。當時氣氛很嚴肅。我說明緣由,然后開箱讓其檢查。折騰了有半個多小時,原來好不容易把箱子塞得嚴嚴實實,勉強合上蓋子,翻過之后,東西雜亂地堆得像座小山。

結束第一次訪美的三周行程,做了幾次學術講演,和三所美國著名大學的教授們進行學術交流,結識一批新朋友,得到不少學術信息和資料,收獲是相當豐盛的。有兩點我印象尤其深刻,對我后來治學影響深遠。

第一點是,我此次訪美,加上在日本兩年,得以了解兩國的學術現狀和動態。與國內的情況做比較,感受突出的一點是,西方(日本在思想、學術領域應屬于“西方”)學者治學一般題目更具體、更注重文獻功夫,而國內多數學者無論研究題目還是內容大體更注重宏觀狀況、多作議論。特別是日本學者的工作,往往是下大力氣考辨一個詞語或名物、考證一個事件或人物,看似顯得瑣細,甚至難以發現其學術價值,但正如唐代文學專家傅璇琮先生親自到日本考察后所說的,就像編織一個網,日本學者結好一個個網點,集合起來就成一個完整、結實的網。對于我國學術界來說,借鑒西方這方面的經驗和做法是十分必要的。我向來主張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對象本質上即是歷史;而研究歷史,揭示史實真相乃是首要的、基礎的工作,在日本執教,到美國參訪,也讓我更加堅信并努力實踐這一點。

第二點是關于我個人的,事屬渺小,不過對我自己卻關系重大。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還比較年輕,學術成績有限,但在日本、美國遇見的學界同行大抵知道我,不少人讀過我的書并表示贊賞。我心里清楚這當中有很多是面諛的溢美之辭,但也可以體會到不少是真誠的稱贊和期許。得到精神上的鼓勵之外,又結交了不少外國同行,后來許多人和我長久保持友好交往,給我的研究工作提供不少實際幫助。

十四年后的二○○二年十月我曾偕內人訪美,當時是去參加在亞利桑那州Tussen召開的美國東方學會西部分會的會議。會議同時慶祝康達維教授六十五歲誕辰,我們有幸參加晚宴,作為中國學者,我們夫婦被禮為上席,受到與會學者的熱烈歡迎。

二十五年之后的二○一三年,我應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中國研究中心之約偕內人往訪,時間從九月十二日到十月二十二日。還是經康達維教授精心安排,在這一個多月里,再次訪問華盛頓大學,接受康達維夫婦的招待;又受到舊識司馬德琳教授邀請訪問位于南部鳳凰城的亞利桑那州立大學。這樣就游歷了美國西海岸從最北端到最南端。本來東海岸一些大學如普林斯頓大學知道我來美國也有朋友商量往訪,由于時間限制,且東西海岸來回奔波過分勞碌,乘飛機要六個小時,我只好婉拒了。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我們住在小女兒孫一菂處,她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擔任高級研究員。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中國研究中心,受康達維教授委托,由戴梅可教授接待,她是一位研究中國思想史、藝術與考古方面成績卓著、相當有影響的學者。她十分熱情好客。除了安排講演、參觀、正式宴請等學術交流活動之外,她還在家里親自下廚,請內人、小女兒和我餉以美味,并約來她原在普林斯頓大學的同事夫婦作陪;她還把用自家院子里柿子樹結的柿子親手做成的柿子醬送來讓我們品嘗。在中國研究中心講演,我講的是中國古典禪宗對文學創作的影響,聽講的人坐滿一間大教室,講演后討論,反響熱烈。在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司馬德琳主持東方學系,我見到老朋友高德耀等人。講演和宴請的時候意外得知有著名宋史學家田浩教授聽講。雖然他和我本來“隔行”,但他對我相當了解并深表欽佩。

這是我最后一次訪美,近一個半月,時間較充裕。小女兒工作有余暇能夠脫身,有較多時間陪我們一起旅游:用一周時間駕車游覽猶他州,走了猶他州一大圈,參訪多個國家公園;又乘游輪游歷墨西哥;參觀好萊塢等旅游景點。這對我來說是多年海外工作中少有的休閑時光。

這次訪美四年后的二○一七年,我八十歲,康達維夫婦趁來華訪問機會,專程來天津并預先在香格里拉飯店預定壽宴,為我慶生。這次,我在天津接受他們的熱情招待。只是我們相對感嘆漸入老境,只能以健康長壽互勉了。

就這樣,我們訪美,他們夫婦也多次來天津枉顧舍下,和我們夫婦結下深情厚誼。我們交流學術信息,我也幫助他們解決一些中國研究中的問題。二○二一年,他轉來另一位著名中國學家柯睿教授有關漢譯佛教文獻中的一個問題,我解釋后,得到他們兩位的贊許。這當然是揚譽之辭,也算對我們友好交誼的一種總結。

資料寫作者:孫昌武,南開大學教授,現居天津。

資料提供者:方正輝,現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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