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敞開。王總,矮胖的中年人,木瓜頭,鷹鉤鼻,上身穿一件花短袖衫,在三樓的大辦公室會客,處理事務。黑色的辦公桌上擺了一尊白玉雕刻的牛,玉牛俯沖勢,面朝門口,眼珠滾圓,牛角上系著一條鮮紅的綢絲帶,仿佛剎那會沖向門口。
這家企業管理咨詢公司在招聘,我們三個躍過了設置的高門檻。有人將我們帶到總經理辦公室門外,說王總要親自面試,從我們三人中挑選一個。
剛去那會兒,我們三個應聘的都沒說話。等得久了,有一個問我是哪里畢業的,我說了,又問他,他也說了。另一個嘆氣:“你們兩個都是名校畢業的,看來我是沒戲了?!蔽艺f:“畢業學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力。”他笑著嘀咕:“能力這玩意兒固然重要,可這里又不現場比武,一出手就能看出功力來。”我們三個站在拐角,壓低聲音,東一句西一句閑談,不時向王總的辦公室張望。王總一直在忙,我們三個敲門進去了兩趟,王總說還顧不上,我們不好意思再打擾,只能耐心等待。
中午,王總送走客人,我們三個趕緊湊了過去。王總看看表,指頭向下一指:“去二樓等著,回頭再說?!蓖蹩傛i上門,往樓下走。我們三個跟著他下了樓,停在樓門口的高級轎車上走下來一個戴墨鏡的人,很禮貌地彎腰給王總開門。
“王總,等等。”與我一同等待應聘的一個人追過去,王總沒回頭,徑直上車,車啟動了。
“啥年代了,還耍老爺派頭!”望著遠去的轎車,他氣憤地甩下一句,走了。
“王總看起來好牛。你說,戴墨鏡
的人,是司機還是保鏢?”那個嘆息自己不是名校畢業的人問我。
“不清楚。”我搖頭。
“等了一上午,餓得慌,咱們還是先吃飯要緊?!?/p>
我說:“我帶了吃的?!?/p>
“那好,再見?!彼麚]揮手,拉著一個不大的行李箱走了。
我從背包里摸出一塊餅子,吃了幾口,就去二樓等。午飯時分,二樓的樓道中空蕩蕩的,掛副總經理牌子的門也鎖著。王總為啥叫我們在二樓等呢?我在樓道中轉了一圈,聽見樓梯上傳來腳步聲,隨之,一個人站在樓梯口說:“過來,王總讓你去人事科報到。”
我說:“王總還沒面試我們呢?!?/p>
“你通過面試了?!蹦侨讼蛭艺惺帧?/p>
蹊蹺,我和王總還沒正經說一句話,這個人是誰?他怎么說“面試過了”呢?
我琢磨著這個人的話,跟他到一樓西邊的人事科,原來喊我的這個人就是人事科的,他大致向我講了一遍公司勞動合同的內容。簽完合同,我問公司有沒有
公寓?他說沒有,住宿的事讓我自己想辦法,說完從抽屜中取出一把磨得光滑的鑰匙,交給我,帶我到了東邊的一間大辦公室。這間大辦公室里圍滿了隔欄,每個隔欄內有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臺電腦。他指著門口的隔欄小聲說:“一號桌沒人,你就坐這里。桌子上有材料,你先看看,回頭副總會找你?!闭f完走了。
我挪開椅子,把不大的行李箱擠進桌子拐角,立穩,抬頭望了一眼辦公室里田埂似的隔欄,隔欄內的人都忙,并沒在意我的到來。一號桌的桌椅與辦公室所有的桌椅一樣,邊角磨舊了。我坐下,翻著桌子上某家企業的一份人才分析報告,不知道是誰寫的,看得出下了很大力氣。
這個位置上之前是誰?男的女的?離職了?出差了?還是退休了?正想著,電話指示燈亮了,接起電話,是副總叫我。
二樓副總的辦公室與三樓王總的在同一個位置上,室內的布置與王總的相似。副總高個子,頭發如牛蒡子的尖刺,根根豎立,瘦長臉,高顴骨,身著西服。我走到他辦公桌前,他瞅了我一眼,中指點著桌子,冷冷地說:“記。”我忙拿起筆和紙記錄。副總表情嚴肅,說一句是一句,不容我有絲毫停頓。轉眼,他就交代了幾項工作。而我,才剛上班。我想多問幾句,副總已拿起電話傳喚別人了。我退出來,回到辦公室向鄰桌的一位中年人請教,他擺擺手:“不好意思,很忙。”我又去請教旁邊一個年輕的女同志,她的眼神纏繞在電腦深處,我問了三聲,她才從電腦中使勁抽出眼神,以極快的語速給我說完,眼神又拴在電腦上。
不能打擾同事,他們都太忙了。
我不是一匹識途的老馬,只能懷著不安的心情,想辦法做副總交代的工作。辦公室的人各忙各的,很少說話,有事非得說時,聲音也低得只有彼此聽見。平常,偌大的辦公室仿佛無人。
天黑后,辦公室的人陸續離開了。我很餓,副總交代的一項緊急工作才做了一半,我摸出包里中午吃剩的半塊餅子,倒了一杯水,匆匆吃喝完接著干。
辦公室隔欄里的燈光零星,過了午夜,只剩下我一個了。有幾個問題我拿不準,此時無處請教,也不能給副總打電話。不知是餓的,還是累了,頭有些發暈,得找點吃的。我走出公司,鄰近的餐館和商店都關門了。我向街上走去,走了一段路,看見遠處有個騎食品車賣串串香的女人。我喊她,她說收攤了。我跑過去,請她給我找點吃的。她停下,從車廂里找出兩塊折斷的餅子和一片生菜給我。我付錢,她推開我的手說:“送你了。”說完登上食品車,背影在街燈下漸漸遠去。
我站在路邊吃了餅子和生菜,突然特別想喝一碗母親熬的花豆粥,只是我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離家太遠了。在家時,我最不愛喝母親經常熬的花豆粥。我的父母在我們那個麻雀眼窩大的縣城里一家小工廠上班,每月拿著僅能糊口的工資,日子過得簡陋,沒起色,慢慢悠悠。他們希望我畢業后能回縣城,與他們一起過平淡的生活,我果斷地說,不回去,我要在外面闖一闖。
返回辦公室門口,才發現我那會兒只想著吃,出門時忘了拿那把光滑的鑰匙。我向公司的門衛室走去,想看看那里有沒有沙發或多余的床可借宿。走近玻璃窗向內看,地上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我出了大門,離公司不遠的地方有個很小的廣場,那里有長條椅。我蜷起腿,躺在條椅上,枕上自己的胳膊睡著了。
天還熱,路邊花叢中的一團團蚊子在我臉上輪番踩踏。第二天清晨,我的臉皮就加厚了幾層。最叫我難受的還不是臉,而是我的西服,這是為應聘特意買的“行頭”。我走過好幾家西服店,這是最便宜的一套,對我這個上大學每月只有一千塊錢生活費的人來講,還是太貴了,不料睡了一覺被壓得皺皺巴巴,真叫我心疼。我站在條椅前,用手捋了幾遍,西服上的皺褶才淺了。
我在路邊的小攤上買了早餐和午餐,回公司洗了臉,坐在辦公室門口吃早餐的時候,有人來了。在他掏鑰匙開門更衣的過程中,我跟著向他請教了一些問題,然后跑到一號上,趕在副總上班前完成了最緊急的事,接著干別的。
隱約聽見椅子的響動,我抬頭一看,辦公室的人正順著兩邊的通道往外走。
“你們干什么去?”我問早上第一個來的那個人。
“趕快去吃飯,只有半小時,遲了就沒了?!彼f。
時間背著我私奔。看表,確已中午,好在我早晨就準備下了午飯。我接了一杯水,伸了個懶腰,閉目休息了片刻,坐在電腦前吃午餐。辦公室的人匆匆吃過飯,陸續回來了。
大家似乎有忙不完的工作,有的給這家企業進行價格預算,有的給那家公司做財務分析,有的正為另一家制定銷售策略。除了中午半小時用餐時間大家同時下班外,這里并沒確定的上下班時間,完不成各自分擔的工作,誰都得早上班,晚下班。還有去實地調研的,也是經常熬夜。
吸取昨晚的教訓,天黑后我跑出去吃了一大碗面條,踏踏實實加班到凌晨,從隔欄中搬出幾把椅子靠在墻邊,從行李箱內取出睡衣穿好,毛巾被鋪在椅子上,把西裝疊好放在一邊,睡了三個小時。
連續半個月,我都在忙碌,根本沒時間去找住的地方。母親打電話問候,我給她說,我工作好,吃得好,睡得好,反正一切都很好,讓她不要為我操心。母親開心地笑了,我也笑了。
叼空子找個住處,在辦公室的椅子上伸不開腿腳,我就特別渴望睡在床上,哪怕是張硬板床,只要能放平身子,能翻身,能有地方擱下胳膊和手也很好。
那天晚上吃過飯,我特意繞到一個巷口,那兒有塊銹得臟兮兮的廣告牌,上面張貼著密密麻麻的招工和房屋出租等各種信息。有幾個背鋪蓋卷的人在廣告牌前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我斜側身站在他們旁邊,尋找房屋出租信息。在眾多信息中,我看到離公司最近的地方有一間面積很小的地下室,租金也低。我想暫且住下,等以后手頭寬裕了再換地方。
出租屋就在這道巷子里。巷子狹窄,陳舊,擁擠,混雜著各種各樣的氣味。操著不同口音的人穿著背心和拖鞋,在巷子里閑談,吃燒烤,喝啤酒。我順著門牌號找到房屋出租的地方,房東是個佝僂著背的老頭,他帶我走進一處停放舊自行車的窄道,摸出鑰匙,打開一扇半人高的門,拉亮燈說:“就這里?!?/p>
一股陳腐味涌出來,我后退著問:“這是地窖吧?”老頭對我笑笑:“這年頭,沒東西可窖,只能窖人了。”我彎腰進門,順著能容一個人通過的梯子往下走。室內沒有窗戶,地上擺著一張窄窄的單人床,一個折了腿的木板凳,一個掉了半邊的小方桌。墻紙潮濕暗黃,地上丟著襪子、塑料袋等雜物。落腳的一瞬,有老鼠猛然竄出來,嚇得我驚叫了一聲。
“怎么了?”老頭在外面喊著問。
“有老鼠?!?/p>
“它們是??停幌∑妗!?/p>
我出來對老頭說,能不能找人把衛生打掃一下,老頭指著拐角說:“我胳膊不好使,你想住的話,那里有笤帚和簸箕?!?/p>
我說:“那我改天過來收拾,你不要鎖門,讓通通風?!崩项^說:“你住的話,得交租金,要不然我就租給別人了?!蔽野炎饨鸾o他,他把鑰匙給我,指了院里的衛生間和廚房,我就趕回了公司。
過了幾天,我抽空去打掃地下室,總算有了住處。不過,老鼠是趕不走的,這是它們的地盤。
公司的事一項接一項,我每天凌晨時分趕到這間潮濕的地下室,不管咋說,這里有床,有被子,有褥子,我可以把身子放展,把胳膊和手放在床上。如果老鼠不鬧騰,我會睡上幾小時,又在鐘表的嚷嚷中驚醒,起床、洗漱,在路邊趕早的攤點上買好一天三餐,奔往辦公室,坐在一號桌,眼睛扎進電腦,思緒如織布機一樣快速運轉起來。
一個陰雨籠罩的下午,王總打電話叫我。三樓的樓道中沒人,王總辦公室的門關著,副總與王總可能有什么意見不和,他們在里面說話的聲音有些大。我敲門,副總一把拉開,由于用力過猛,門摔在墻上,咣的一聲。
“還給我!”王總喊著追到門口,副總已下樓去了?!巴髫摿x的東西。”王總摸摸衣兜上的小裂口,低聲罵了一句。王總臉色有些難看,手微微顫抖。我在門口輕聲問有什么事,王總嘆了口氣:“我得出去一趟,改天再說。”說完拎起包向外走,腳步有些凌亂。
王總和副總之間發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王總追著向副總要啥呢?
當天凌晨,我正準備放下工作去休息,電話的燈亮了,是王總叫我立即去對面那棟樓的三樓東邊。我跑出辦公室,向對面三樓亮燈的地方跑去。對面的三樓有兩道厚實的保險門,我到跟前時,兩道門同時打開了,一股奇異的清香撲出來。
我飛快地向東而行,穿過一間擺著花卉的大廳,穿過一間擺著盆景的大廳,穿過一間擺著根雕的大廳,穿過一間擺著奇石的大廳,終于進了一間大房子,房內擺放著玉器和各種名貴木材做成的桌子、椅子和書柜。
王總臉色發灰,呼吸急促,他一只手壓緊胸口,一只手指著衣柜吃力地說:“衣兜……藥……”我跑過去,拉開衣柜,從他的外衣兜里摸出兩瓶還沒拆封的心臟急救藥,急忙打開一瓶,倒出藥粒,放在王總嘴里,我問要不要叫醫生,王總擺頭。
過了一陣,王總的呼吸平穩下來,臉色也好轉了。他喝了幾口水,把卷在肘上的絲綢睡衣袖子放下來,側身靠在一張雕刻著精美鏤空木花的床上,對我說:“今晚的事,別對任何人講?!蔽尹c點頭,他說:“我相信你,回去吧?!蔽蚁蛩狭艘还觳阶叱鋈龢?,兩道保險門在我出來的瞬間同時鎖住了。
王總今晚怎么沒回家?我第一次知道王總有這么奢華的休息室。他的家人呢?他的病不會再犯吧?我思索著出了公司大門,走過寧靜的街道,進入燈光昏暗的巷子,向住處走去。在那個窄小的地下室的單人床上,我要把腰身放展,好好睡一覺。
副總又交給我一項限期完成的艱巨任務,之所以說艱巨,是因為這個任務非常細碎。母親在電話里嘮叨,說我以前上學的時候,每星期給家里打電話,自打工作,再也想不起給家里打電話了,像是把娘老子給忘了。我在電話里對母親一個勁兒笑。母親又說今天是中秋節,問我吃沒吃月餅?我說忙忘了。母親問我到底有多忙,我答應以后閑了慢慢給她說。父親接過電話,叮囑我要吃好些,注意身體,要是掙的錢不夠花銷就說,他給我。我說各方面都好,讓他們盡管放心。
很難向文化程度不高的父母說清楚我手里的工作,其繁雜程度好比給每一粒芝麻編號,再分毫不差地將芝麻按編號進行有序排列,去建造一幢百層高的大廈,還不是給你十年八年,而是用幾個月。我的大腦晝夜運轉,就是在每天僅睡三個小時的夢中,那些龐雜的數據也在不停地集結、集結。要是不必吃飯,不必睡覺,能將全部的時間用在工作上該有多好。我的這種境況,怎能對親愛的父母說呢,還是別叫他們白白為我操心了。至于再向父母伸手要錢嘛,我已有工作,怎么還好意思,這幾年為供我上大學,父母的日子夠緊了。
一天凌晨,終于完成了任務,我欣喜地向住處走去。街上,風又大又冷,地上落葉亂飛,不時打在我臉上,這才想起時令已入冬。我把衣領豎起來,縮著脖子,大步走進巷子。巷子里空曠,沒個人影,只有大風把嗚嗚的悲涼聲灌滿整個巷子。我瑟縮著打開地下室的門,拉亮燈,一步一步向下走,角落里的老鼠驚醒了,它們動了動尾巴,抱成一團。
地下室里沒風,卻格外寒冷、潮濕,我用被子把自己緊緊裹起來,等攢點錢,得趕緊找著租個好點的住處。
掐指算來,幾個月了,我每天吃飯和休息的時間疊加起來,不過四五個小時。眼下,興奮,失眠,疲憊。我想美美睡一覺。眼睛燒痛,眼珠像著火了,渾身發緊,似乎捆了一道道繩索。
我使勁揉著頭和四肢,讓緊繃的神經和僵硬的肌肉慢慢放松下來。然后把鬧鐘從四點半調到六點十分。這個早晨,我要在巷子的早點店里吃小籠包子,喝一碗豆腐腦,再吃點別的小吃,然后混在人群中,不緊不慢地去公司,把自己的勞動成果送給副總。
有美好的期待催眠,我踏實地睡著了。
我不是鬧鐘叫醒的,是被來電叫醒的,是副總。他問我在哪里?我稀里糊涂地說在地下室。他問在地下室干什么?我說睡覺。他說那你睡,不用上班來,說完掛了電話。我愣了幾秒,分不清副總說的是關心我的好話,還是挖苦我的反話。那個項目的時間很緊,他怎么可能真心讓我睡大覺呢?我苦笑了一下。馬上七點半了,我幾把穿上衣服往外跑,出地下室才看見下雪了。
白茫茫的巷子里擠滿了凌亂的腳印,上班的人已走了。巷子的早餐店里蒸的蒸,炸的炸,霧氣與油煙攪拌著雪花,將潔白的雪花拖入店前的一灘灘泥濘。
如果鬧鐘準時把我叫醒,我就可以耐心洗漱一番,坐在早餐桌前,品一品飯香,看看周圍用餐的人,與他們閑聊當地的景觀、歷史、文化也蠻不錯。
我睡得太實了,鬧鐘偏偏沒叫醒我。
我飛出巷子,邊往公司跑邊安慰自己:別急,你已完成了一項挑戰性的任務,這些日子你的確快撐不住了,別說遲到半小時一小時,就是大睡三天三夜,也不為過。還是別給自己找借口了,也許你本來就不夠快。算了,不要胡思亂想,大學老師以前說過,完成這樣的項目至少要花一年時間,而你只用了幾個月,這么想來,你也是夠利索的。
我沖進辦公室的一瞬,旁邊隔欄里的幾個同事抬起頭,看著我。一定是我喘氣的聲音太大驚擾了他們,我歉意地向他們點點頭。鄰桌的那個年輕女同事小聲說:“副總找過你?!薄爸懒恕!蔽夷闷鹨惶栕郎险砗玫牟牧?,奔向副總辦公室。
副總不在辦公室,我站在地上等,順手翻看材料。突然,房頂傳來砰的一聲,上面是王總的辦公室,不知什么東西掉在地上了?我想上去看看,又怕副總回來找不到我,于是坐在副總辦公室的沙發上,接著看材料,邊看邊暗暗佩服自己思維的縝密。
門口有腳步聲,抬頭的工夫,我看見副總快步走向衛生間,他的鞋跟上踩著一縷紅色的東西,關門的瞬間,那縷紅色的東西如貓的尾巴忽閃進去了。
衛生間的水流聲響了好大一陣,副總才慢騰騰地從衛生間出來,坐下辦公。我把項目材料捧給他,他接過去,看起來。
我站在靠窗的地方,等副總點頭肯定,盼著早點拿到自己應得的酬勞,然后給自己租一間有暖氣的房子,添幾件像樣的新衣服,再買些生活必需品。
窗外,大雪彌漫,隱隱約約能看到對面三樓上王總休息室窗外密集的防盜欄。我想起了那里的花,全是我從沒見過的花。還有那些奇石、根雕、玉器、花床什么的,我不由得懷疑會不會是我那天晚上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如果是夢,那加著防盜欄的樓內會是什么呢?我得去看看。如果不是夢,又怎么能隨隨便便去那里呢?我心里笑自己的胡思亂想。
很久沒胡思亂想了,此時不知怎的,腦子里一個個信馬由韁的瑣碎念頭忽閃、跳躍。好在,這些念頭沒在忙碌時冒出來打擾,要不然,我一定會斷然趕走它們。
我用余光看了一下副總,他的目光從手表上輕輕地滑到了材料上。
趁著閑暇,我順便想起大學同學和以前的幾個好朋友,如今他們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碰到了怎樣的上司,是不是遇到了相愛的人……等有空了,我要打電話與他們好好聊聊。
雪越來越大,我想起租住的地下室里,還有那張窄窄的單人床上的薄被褥。對了,地下室門外好像放著一個小煤爐,不知煤塊在什么地方。要是生上火,一定會暖和起來。等有了火,還可以買個小鍋,在火爐上熬一鍋花豆粥,聽開水中花豆碰撞花豆的嗡嗡聲,還有熱的花豆香氣溢出來,地下室就不冷了。當然,我不愛喝花豆粥,只在想家時或肚子餓了,心頭自然冒出這個詞,就問母親做啥飯,母親順口說花豆粥那樣,成了習慣。眼下,我肚子空空的,倘若有碗花豆粥喝也是美事。不急,等副總肯定了我的勞動,我就給父母親打電話,讓他們也為我高興一下。
我又用余光看副總,他的眼睛從手表上不經意地碰在我的眼睛上。他瞅著我,我瞅著他,以為他要說什么,我期待著,他又低頭看材料去了。過了一陣,他把材料擱在桌子上,起身,從柜子中拿過茶盒,慢慢數了幾絲茶葉,一絲一絲投入茶杯,提起水壺,順著茶杯的邊緣把水緩緩倒進杯子。他沖好茶,坐在椅子上,以我從沒見過的悠閑姿勢,吹了吹浮在杯口的茶葉,呡了幾小口,將材料向桌邊推了推,指了一下房頂:“把電子數據給我,這個送上去?!?/p>
我的心猛然跳起來,難道材料有問題?這可是反復推算過的。我張張嘴,想問,又沒問,忙從衣兜里掏出硬盤,把這個項目的所有材料不假思索地拷貝在副總的電腦上,退出硬盤,從桌子上捧起材料,去見王總。
下雪天,等不見來三樓辦事的人。
王總辦公室的門同往常一樣敞開,座椅向里旋轉。王總穿著銀色夾襖,肩膀偏向一側,看樣子像在閉目養神。我把準備敲門的手縮回來,站在門外等候。
我不時向里張望,王總還是那個樣子。
等了好一陣,看來王總睡著了。
我想叫醒王總,又怕打擾他。若不叫,總不能一直傻等。要是這會有人來該多好,偏不見一個人。
還是走吧,萬一驚擾了王總的睡夢,惹他生氣可就麻煩了。
我準備走,王總的電話響了,隨之砰的一聲,王總辦公桌上的玉牛頭猛然掉在桌子上,又翻滾落地,兩只牛角頓時斷成幾截,牛角上系的那條紅綢子不知哪里去了。
王總怎么不接電話,睡得太實聽不見?
電話鈴響了一陣,停了。
“王總,王總,”我輕聲叫著走進辦公室,王總不答應。
我繞過寬大的桌子走到跟前。王總一只手按住胸口,一只手緊緊抓著座椅的扶手,銀色夾襖胸前的一枚紐扣掉了。我拉他的手。他的手發冷,僵硬。
我在他的衣兜里慌亂地找心臟急救藥。沒找見。拉開抽屜翻找,還是沒找到。
我嚇得向外跑,猛然撞在副總肩膀上。
“怎么了?”副總一把拽住我的衣領。
“王總叫不應了。”我慌里慌張地說。
“亂七八糟的,是你把他氣暈了!”
“不,不是……”
“什么不!”副總大喝一聲,將我推了個趔趄。
副總接管了公司,成為新老總。王總走后,他的家人來取東西時,不知為啥與新老總爭吵起來。
新老總只字不提我做的那個項目,也不提給我增加酬勞的事,每欲問,我就想起那個陰雨天王總打電話叫我,想起那句“改天再說”,王總那天到底要對我說什么?他要過問我做的那個項目嗎,還是別的事?不得而知。又想起那個下雪天,副總叫我拿材料去見王總的一幕,副總當時撞上我說的“亂七八糟的”,是指我的材料有問題嗎?我暫時也不敢再問新老總。
新老總給我布置了另一項任務,為一家大企業做績效分配方案。我紅著臉,難為情地站著。新老總抬頭:“有問題嗎?”我憋得干咳了兩聲,結結巴巴地說:“能不能……給我借點生活費?”他寫了一張便條,讓我去找人事科。
還是當初那個在二樓的樓梯口喊我簽合同的人,他從抽屜里搓捻出幾張紙幣遞給我,笑著說:“年輕人,好好干,慢慢會好起來,之前,副總就在你那個崗位上熬過好些年,如今,算是熬出頭了?!?/p>
我悄然回到一號桌,辦公室隔欄里的同事都低頭忙碌,無暇在意我。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閃現——離開。我站起來,望著辦公室,隔欄的桌子上,男的,女的,老的,年輕的,人家能在這里立足,干事業,我怎么就不能呢。我坐下,拿起桌角的眼藥水,昂起頭,向干澀的眼睛里滴了兩滴,搓搓有些攣縮的手指,等完成這個任務,大概就到春天了。
地下室的墻壁結冰了,我每天凌晨進入的睡夢里,被雕琢上層層酥油花般的霜凌。
前一場雪還沒融化,又下起來。點燈時分,大雪綿綿。一輛警車進了公司,警報沒響,只有警燈在大雪中閃爍。有同事站起張望。車上下來三個警察,徑直向樓上走去。過了一陣,三個警察圍著新老總下來,他們一起上了警車。
同事們小聲議論,有的收拾東西走了,有的還在忙。
臨近午夜,警車再次開進公司,這次是找我,警察帶我去公安局,讓我仔細回憶王總叫不應那天的所有經過。
回憶細節令人頭昏。往住所走的路上,雪披了一身,大腦仍強迫重復放映那天的一幕。剛步入地下室的門,腳底猛一滑,我的身子便從梯子上滾落,重重摔在地上。手機從衣袋里飛出去,碰到墻上,裂成幾塊,散在各處。
地下室搖晃起來,梯子,床,小板凳旋轉,相互碰撞。眩暈,幻覺,我緊閉雙眼,頭顱里過火車一般,響起巨大的轟鳴聲。
耳朵在流血。似乎有一群老鼠圍過來,呼哧呼哧地,在我耳邊舔食。
隱隱地,仿佛有老鼠竄進耳朵。我掙扎著抬起手,摸到它的尾巴,使勁往外拽。老鼠的尾巴斷了,半截攥在我手中,半截在耳蝸中螺旋而上,擠進我的頭里。我用拳打頭,老鼠在我的頭顱里與我對打,我疼得昏了過去。
別的老鼠也跟著往進竄,它們在我的頭里生了一大窩鼠崽,它們啃咬我的大腦,咬斷了我的發根,我竹子般的頭發紛紛倒下。我聽見,它們又啃咬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咽喉。
我掙扎,得快點出去,到外面去。梯子,離我那么遠,地下室的門,離我那么遠……我聽見我遙遠的喘息。
“生活……難活……”傳來人的話音。
我使勁睜眼,一簇火,一個幻影,在地下室門口。
誰?難道是詩人但?。?/p>
“年輕人,生火,生上火就暖和了,你怎么不知道生火呢?”房東老頭操著方言,端著一鐵鏟正在燃燒的炭火,緩步走下梯子。
董永紅 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員。出版長篇小說《產房》《鳳雨有路》和小說集《等你長了頭發》三部。
責任編輯 雪 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