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利國
關鍵詞:趙孟頫 書法評價 心性修養
趙孟頫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影響很大,明清以來有關趙孟頫書風與人格的評價呈現褒貶不一的情況。梳理并探析其中的評價觀念,探討他的身世背景、逸民向往、仕途經歷、清正廉潔的修養和儒釋道學養等方面,有助于進一步清晰趙孟頫的形象,理解相關評價的產生原因,啟發當下書家注重修養和學養。
趙孟書法與人格評價梳理及分析
趙孟頫一生飽受爭議,明代中前期的書家受趙孟頫影響較大,此時對趙孟頫的書法評價正面、肯定者居多。比如,何良俊對趙孟頫給予極高評價,他認為在書法方面,王羲之是唐以前書法的集大成者,趙孟頫是唐以后的集大成者,且趙氏在篆隸真草方面無不『臻妙』。[1]自王羲之以來,唐人『得其形似,而不得其神韻』,米芾『得其神韻,而不得其形似』,而趙孟頫真正做到了『兼形似、神韻而得之者』。[2]王世貞針對趙孟頫書法作出了客觀評價,認為趙氏的小楷『精工之內,時有俗筆』;行書深得二王筆意,但『中間逗漏處,不少不堪』。[3]黃道周認為趙孟頫是晉唐法度的集大成者,其書值得學習,同時認為當時所謂『宋時不尚右軍,今人大輕松雪』[4]的說法都太絕對,不是客觀的評價。以上評價都是就書法論書法,并未牽扯趙孟頫的人格修養與身世背景。
明代后期的一些書家對趙孟頫的評價前后反差較大。比如董其昌一生都在和趙氏博弈。他早年認為趙孟頫之書『秀潤之氣』不如自己,但趙孟頫比自己寫得多,這是趙氏的優勢。[5]這一方面說明趙孟頫在董其昌心中的分量很重,另一方面又體現董其昌不甘心落后于趙孟頫的心態,他認為趙氏常常『作意』而書,自己卻是『率意』而書。當董氏也『作意』時,趙氏就不如他了。[6]董氏晚年認為自己年輕時學書能直入晉人,而輕視趙氏,直到晚年意識到自己和趙氏還是有一定差距的,這種評價反映出董氏的客觀冷靜。
明代中晚期及清初的一些書家對趙孟頫的抨擊較多,主要原因是趙氏作為南宋皇室后裔出仕元廷的行為,雖不是投降變節,但后人以意逆志,將『書品即人品』的觀點用于趙孟頫,將人格和書法混為一談,認為他的書法側媚取妍,不足為法,表現出『骨軟字媚』,被稱為『奸佞體』『奴書』。比如,祝允明認為:『孟頫雖媚,猶可言也,其似算子率俗書,不可言也。』[7]項穆認為趙孟頫『妍媚纖柔,殊乏大節不奪之氣』[8]。又說:『骨氣乃弱,酷似其人。』[9]馮班認為趙孟頫『為人少骨力,故字無雄渾之氣』[10]。張丑認為趙孟頫的書畫藝術『過為妍媚纖柔,殊乏大節不奪之氣』。傅山一生重視氣節,明朝滅亡后拒絕入仕清廷,對趙孟頫的態度更是『薄其為人,痛惡其書淺俗』。他認為趙孟頫雖學自王羲之,但『學問不正』,且人品不佳,因此痛惡趙書淺俗無骨,視其為『賤態』[11]。康有為對趙孟頫、董其昌的『姿媚』深惡痛絕,呼吁世人『勿學趙、董,蕩為軟滑流靡一路,若一入迷津,便墮阿鼻牛犁地獄,無復超度飛升之日矣』[12]。這種說法是把人格和書法進行強行捆綁后的偏頗評價。
清代一些書家保持清醒的頭腦,認為應該客觀理性看待趙孟頫書法。比如,錢泳認為張丑對趙孟頫書法的評價并非『正論』,褚遂良書法有『美女嬋娟、不勝羅綺』之態,趙孟頫書法有『溫潤閑雅』『妍媚纖柔』之嫌,二人在后世眼中的書風評價有類似之處,但因政治命運不同,導致其在書法史的地位不同,因此不能用『區區筆墨間以定其人品』[13]。王澍認為趙孟頫的『書法自佳』和『身自失節』的問題應區別對待,他認為書品和人品是兩個維度。[14]翁方綱站在客觀的角度對趙孟頫的氣節和書法進行闡述,他認為,趙孟頫作為南宋皇室后裔出仕元廷,遭到世人譏笑,但掩蓋不了趙書被很多人學習的事實。世人以為人格氣節和書品是兩個方面,互不相妨。但在翁方綱看來,人品和書品要放在一起看待,君子論人,應選擇重要的方面,權衡輕重。出仕的氣節和文藝相比,一定是以氣節為重。翁方綱將氣節和文藝合而觀之,從氣節來說,趙孟頫作為南宋皇室后裔本不應出仕元廷,但其學問深厚,精于禮經之學和古文尚書。世人不知趙孟頫學問功力深厚,而只糾結其出仕元廷,這是片面的,務虛而不求實。如果突出其深厚的書法功力而忽略其他方面的話,趙氏純正的品質就顯現出來了。[15]清代中期以來,在乾隆皇帝的倡導下,趙氏書法再次得到推崇,劉墉等人都深受趙孟頫的影響。
趙孟的入仕境況與心性修養
趙孟頫的書法風格和他的身世背景、逸民向往、仕途經歷,以及清正廉潔的修養、儒釋道學養等方面都有很大的關系。為了探析后人對趙孟頫的品評原因,有必要深入了解其入仕境況與心性修養。
趙孟頫出身南宋皇室后裔,是宋太祖趙匡胤十一世孫、秦王趙德芳嫡派子孫。一二七九年,在南宋滅亡之際,他才二十五歲。此時此刻,面對破碎山河,既然無法改變亡國的現實,那么入山『隱居』,成為『逸民』是其心之所向,《松雪齋集》中的《詠逸民十一首·序》[16]《五柳先生傳論》[17]等篇章流露出他的心愿。對于歸隱,趙孟頫向往莊子和陶淵明的生活,希望在閑時吟誦陶淵明之詩,學習王羲之書法。比如他在《次韻舜舉四慕詩》中寫道:『周(莊子)也實曠士,天地視一身。去之千載下,淵明亦其人。歸來北窗里,勢屈道自伸。仕止固有時,四子乃不泯。九原如可作,執鞭良所欣。』[18]在《酬滕野云》寫道:『閑吟淵明詩,靜學右軍字。但恐君未閑,書成無由寄。』
趙孟頫成為逸民之后,因才華出眾,又因元世祖深知『參用南人』對鞏固和擴大政權的重要性,元廷屢次派人說服他入仕。歐陽玄在《圭齋文集》中描繪了這段場景:『尚書夾谷奇之,以翰林編修薦,不就。江南侍御史程公鉅夫出訪江南遺逸,得二十余人以應詔,公在首選。』[20]趙孟頫推掉第一次『游說』,第二次如果再推辭,就有滅門之險,因此被迫出仕元廷。由于趙氏博學多才,能詩擅文,懂經濟、工書法、精繪藝、擅金石、通律呂、解鑒賞,深得當朝重用。《元史·趙孟頫傳》云:『孟頫之才頗為書畫所掩,知其書畫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經濟之學。』[21]《松雪齋集·序》云:『子昂未弱冠時,出語已驚其里中儒先,稍長大而四方萬里重購以求其文,車馬所至,填門傾郭,得片紙只字,人人心愜意滿而去。』[22]可見趙孟頫才華橫溢,在書畫、文學等方面造詣頗深。
趙孟頫在為官期間, 恪盡職守、廉潔奉公,想方設法造福百姓。《元史·趙孟頫傳》記載了當年趙氏為民解憂的大事。[23]至元二十七年,趙孟頫任集賢直學士。同年的大地震死傷百姓十萬余人,忽必烈心急如焚,召集集賢、翰林兩院官員,共議產生天災的原因及對治方法。很多官員因害怕宰相僧格,不敢講真話,唯恐觸及時政,只是泛泛地談一些《易經》中五行災異的說法。此時趙孟頫挺身而出,勸額爾根薩里奏請忽必烈免除災民賦稅,同時成功勸阻僧格免除未征來的錢糧,最終百姓得以解救,趙孟頫也深得當朝敬重。
趙孟頫的詩文多反映他對家園失去的遺憾與思念以及與世無爭的態度,詩詞中表達出不為功名所累,不辱其志的決心和信心。如『俯仰志不屈,又不辱其身。』[24]『功名不可為,我志久已安。』[25]『吾生性坦率,與世無競奔。空懷丘壑志,耿耿固長存。』[26]詩中趙孟頫感慨中庸之道難行,但求潔身自好,『中道世所難,狂狷誠足取』。[27]這種狀態更加促使其渴求自由、懷念逸士、皈依大自然,同時也加速了他在藝術上的成就。趙孟頫為官一生,有口皆碑,最終借病乞歸,逝世之日仍觀書作字,談笑如常,可見其淡泊名利、以書載道的人生信念。
在書學思想方面,趙孟頫一生『尚古』『學古』,這種觀點不僅體現在書學領域,而且在文學、繪畫、音樂等方面,都反映了這一藝術主張。身在宋末元初,勇擔歷史使命,畢生以身作則踐行『尚古』『學古』之路,并且告誡青年學習書法毫無捷徑。在人格修養方面,趙孟頫認為王羲之是『晉室第一流人品』,名聲如其書品,『觀其筆法正鋒,腕力遒勁,即同其人品』。[28]趙氏還認為王羲之因人品『甚高』,而進入神品行列,他鄙視功夫不扎實、夸夸其談者,認為他們太淺薄,『奴隸、小夫、乳臭之子,朝學執筆,暮已自夸其能,薄俗可鄙』。[
趙孟頫在藝術上的成就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是得益于入仕元廷帶來的機遇。如果他真正成為理想中的隱逸之士,那么一生可能默默無聞,歷史可能會埋沒他的成就,他也失去了以自身獨特視角傳播古圣先賢文化藝術的機會。趙孟頫一生在政治修養、人格修養、藝術修養等方面都是問心無愧的,知其人,方可論其世,后人需要以理性的眼光客觀評價他的人格和書法。
在歷史主動和現實觀照中啟發當下
對于趙孟頫的評價想做到客觀理性,需要和歷史上書品與人品相關聯的幾位書家進行對比分析并觀照當下現實。歷史上有這樣幾種類型的書家,第一種是虞世南等橫跨兩三個朝代的良臣,第二種是趙孟頫等被動入仕他朝者,第三種是王鐸等身居高位而主動投降入仕他朝的貳臣,第四種是蔡京等奸臣,第五種是李斯等亡國之臣。初唐四大家之一虞世南最早在南北朝(陳朝)、隋朝做官,隋朝滅亡后,依附于夏王竇建德,授黃門侍郎。秦王李世民滅竇建德后,被授任為秦王府參軍、記室參軍、弘文館學士。貞觀年間,歷任著作郎、秘書少監、秘書監等職。虞世南雖先后任職于陳、隋、唐三朝,但書法品評在后世從未因其有『三朝官員』的經歷受到影響。王鐸作為明代晚期的官員,在清軍入關時,率領眾臣,冒大雨跪迎清軍,在氣節上理虧,晚年被貼上『貳臣』的標簽,書法遭到不公正的評價,乾隆年間被奪謚而禁毀其書,后人在編纂《清史列傳》時將其列入《貳臣傳》,直到清代碑派書法蓬勃發展,書家追求個性、崇尚骨力,王鐸書法逐漸受到重視,康有為、吳昌碩等對王鐸的草書大加贊賞。北宋蔡京是奸佞之臣,史稱『六賊之首』,但書法造詣頗深。《書史會要》用『正書如冠劍大人』『行書如貴胄公子』『大字冠絕古今』[30]等言語說明蔡京書法在當時的地位和影響力。岳飛之孫岳珂認為,蔡京書法雖『豪放而具骨力,激越而競波瀾』,但因政治聲譽和書壇地位無法齊驅并駕,導致書法受品節牽連,遭人唾棄,因此警醒后人,『世之以藝稱者』必須重視自身名節,否則存在『得而唾棄之』的風險。[31]李斯曾參與秦朝焚書坑儒事件,后被趙高利用偽造遺詔,有亡秦之罪,但其整理的通行書體小篆以及《泰山刻石》等作品千余年來被廣泛傳承、學習,人格問題并未影響到書法作品的流傳。
在人格氣節問題上,文徵明認為商紂王的叔父箕子在殷商被滅后,武王拜訪箕子,誠邀其出山,并問及治國之道,箕子將夏禹流傳下來的《洪范·九疇》講述給武王,史稱『箕子明夷』。這段歷史『千載之下不以為非』,然而趙孟頫卻屢被非議,實在是不公平。[32]如此看來,趙孟頫在氣節上和橫跨三朝的忠臣虞世南情況不同,和橫跨兩朝的『貳臣』王鐸情況不同,和奸臣蔡京情況不同,和李斯的情況更不同。趙氏并非被俘或主動投靠元朝,而是元世祖忽必烈多次邀請他入仕元廷。趙氏從『歸隱』到『入仕』實屬無奈,他在職期間時刻為百姓著想,無貪婪縱欲、妄作非為等品行不端問題,一生恪盡職守,勤慎治學、尚古學古、精研書畫,開創了元代新畫風,被后世稱為『元人冠冕』。
徐復觀先生對趙孟頫評價很高,他從哲學角度指出趙氏以『清遠』代替了南宋末期的『幽玄』,重新開辟了藝術的新生命。元代繪畫之所以能夠得到長足的發展,是立足于這一主觀與客觀均衡的基礎之上。趙孟頫的這番成就,得力于內心之『清』,領悟到自然世界之『清』,最后形成作品之『清』。因此他的作品可以用『清遠』二字來概括,在清遠中,主客恢復了均衡,趙氏便可以上追北宋山水畫成熟時的風格,下開元代四大家的逸韻。[33]徐復觀認為趙孟頫的這種『清』,來源于他對官場名利的淡泊,對莊禪思想境界的追求以及晉人對『清』的審美追求的影響,足見趙孟頫的思想藝術功力過硬,對書畫界的貢獻很大。
現實中將書品與人品以等號對待,以人論書,書以人貴,書以人廢的觀點并不是客觀評價。實際上,人品屬于倫理學范疇,書品屬于審美學范疇,二者無法簡單畫上等號。孔子云:『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論語·衛靈公》)[34]『有言者不必有德』(《論語·憲問》)[35]。也就是說,不能用人品決定論去簡單討論書品。正如清代吳德旋曾為張瑞圖、王鐸抱打不平,他認為張、王雖人品『頹喪』,但『作字居然有北宋大家之風,豈得以其人而廢之』[36],也就是說不能以人廢書,應遵從實事求是的評價。但從歷史發展來看,對書品的評價不可避免摻雜人品的因素,傳統的審美觀念在無形中會加入倫理道德的品評,某些時候人品維度超越了書品維度,會提升或降低書法自身的價值。這就給廣大書法家予以啟示:要把個人的道德修養、社會形象與作品的社會效果統一起來,向世人呈現高尚的操守和文質兼美的優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