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
出國前有段日子里,爸爸、媽媽和妹妹都在美國。家里只有我和姥姥兩個人。可她不是一個很容易相處的人。據媽媽說,姥姥和她爸爸曾多次在報上刊登斷絕父女關系的通告。
有一次,我跟姥姥吵架。原因已經記不起來了。吵完后我在亭子間,她從樓上走下來,自言自語,實際上是講給我聽的:第一胎生的就是先天不足。有辦法直接生第二胎就好了。我也不讓步,一定是被她訓出來的:有的第二胎生的作家,快八十歲了還寫不出一本書……(姥姥有一個姐姐)剛脫口我就后悔了。
但沒過多久,姥姥房間火爐上的水開了。她說水開了,要不要來喝茶?泡了茶,我們一人捧著一杯,熱烘烘的,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姥姥笑道:“安爸爸(我外公)不會跳舞,當年每次跳舞他都請別人陪我去。后來他買了一本書叫《怎樣跳舞》,也就算學過了。他不會游泳,就買了一本書叫《怎樣游泳》,也就算學過了。”我的確看到書架上有一本叫《怎樣游泳》的書。
我外公是個非常嚴謹、嚴肅、嚴格的科學家。我媽媽在上海醫學院讀書的時候,翻譯了一篇文章,第一次拿了點稿費。我外公卻說這錢不能收,應該作為團費上交。他從英國回國后,在非常艱苦的條件下工作,對祖國一直充滿了希望。可以想象他為何會在“文革”時自殺。如果換一個時代和地點,他應該能為人類做出更多貢獻的。
——陳川筆記
我成年后,母親跟我講了她大舅和表哥的事,我才理解了她當年對哥哥矛盾、無常的態度。原來姥姥這條血緣線的男性,有藝術天分和神經分裂癥的遺傳基因。母親小時候,表哥帶她去街上兜一圈,就能分毫不差記住每一個細節,回家后畫出來,半扇門窗都不差。但他在大學期間發了精神病,有一天被精神病院的車接走了沒有再回來。母親的大舅舅也是一名才華橫溢的畫家,他冬天作畫、在美校教書、辦畫展,一到夏天就發精神病,最后在浴缸里割腕死了。
母親目睹了這樣的場面,留下了濃重的心理陰影。她看到兒子如此多愁善感,如此熱愛繪畫,非常害怕他會繼承舅舅和表哥的基因,也會在青春期后發病。我回看自己作為母親所犯的錯誤,幾乎都是出于某種恐懼。
父親多次說過,這兩個小孩,文曲星、武曲星顛倒了。妹妹像個男小孩那么野蠻粗心,阿哥像個女小孩那么文雅細心。父親要哥哥長成他心目中的男小孩,把他送進了少兒游泳隊訓練,后來又陸續加入了水球隊和劃船隊。
高中快畢業的時候,哥哥參加了一場全國劃船比賽,前三名可以留上海隊,這樣他就不用去“上山下鄉”了。對于這場決定命運的比賽他非常緊張,頭天晚上,姥姥從壁櫥里拿出一小根高麗紅參,跟他說,這種人參很厲害的,你劃船的時候把它咬在嘴里,就贏了。第二天,哥哥咬著人參得到了第三名的成績,留在了上海。那時候劃船隊在長風公園訓練,他在那里認識了畫公園海報的小潘,從他那里得到不少油畫顏料。
這段記憶是完整的,可最近看哥哥的筆記,他關于姥姥的人參和劃船的記錄更生動——
這使我想起有一次,也是走下黑洞洞的樓梯口,一開門陽光亮得刺眼。姥姥把一塊折得像豆腐干一樣的牛皮紙塞進我衣服的口袋里。她說:“這是參須。比賽時含在嘴里,保證可以拿名次。”那年我大約十七歲,去杭州西湖參加國家劃船比賽。姥姥當時買不起人參,就買了些參須。比賽后回家,姥姥問:“第幾名啊?”
“第三名。”
“我說你會拿名次的吧。”可是她不曉得,那年比賽,劃單人皮艇的只有四個人。其中有一人在中途翻船。所以我得了第三名。我實在不是一個搞體育的料。
高中畢業后,哥哥沒有發精神病的跡象,母親慢慢開始欣賞和支持他的藝術追求。父親認識浙江美院的院長,他來家里看了哥哥的畫,跟他說,你如果來考浙江美院我們一定收你。這位院長過去是上海油雕室的,跟陳逸飛兩個人誰也不買誰的賬。陳逸飛聽到這事就跟我們說,千萬不要去浙江美院,從那里畢業不一定能分配回上海,陳川應該考上海美校。
進上海美校前,哥哥成天跟王青在客廳里畫畫、備考。王青長得特別秀氣,有點像個女孩,今天回憶起他,原貌早已淡忘,但是哥哥畫他的肖像,依然印刻在我的眼底,猶如昨日。
那張肖像畫了很久,我偶爾走過,總是莫名地聞到麻油的香味。畫中王青身著一件蘇聯式雙排扣舊夾克,頭上歪戴了一頂布帽,手中拄了一根木棍,身體在暗區,拄棍的手在亮光里。陳川讓他拄木棍就是為了呈現那只手——那是只他自己十分滿意的手。一個我熟悉而不去留心的人,畫在這樣的光線里讓我目不轉睛。我講不出大道理,但是看到真正有生命力的油畫肖像時,我能感到畫家的凝視。他仿佛在著魔的同時施魔,把被凝視的對象從習慣性的印象流中分離出來,變得異常清晰和重要。
王青的肖像掛在家里一兩個月都干不透,后來我才知道,陳川調色油用完沒錢買,偷用了家里的麻油畫的。一九八○年,美校在“中蘇友好大廈”開畢業展覽時,他用了一個破掉被換下來的紗窗框做了個鏡框。陳川到美國留學時把這張畫帶了過去,在一個展覽上被電影導演奧利弗·斯通收藏了。
孟光先生誕辰一百周年時,哥哥和其他幾位孟老師的學生,組織了一個紀念他的畫展,后來不幸因疫情而擱淺。哥哥為紀念畫冊寫了一篇名為《孟光時代》的短文,以表達對老師和那段純粹的歲月的懷念與感激,也表達了對藝術的無限迷戀與愛。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哥哥的文字這么動人——
無意中在電視上又看了遍《日瓦戈醫生》,一聽到那輕快的電影主旋律,就想起小時候(當年我家也有五戶人搬進來)。小時候已經離我太遠了,無論從時間上還是從距離上。在美國有時會夢到當年的上海,醒來時突然覺得它很遠。遠得要用光年記算。迷亂得像塊碎了一地的鏡子。醒后會苦苦思索,但仍恍若隔世。
記得有年冬天很冷。天還沒亮,土凍得比石頭還硬。阿姨拉著我去菜場買菜。她排菜隊,我排魚隊。但輪到我的時候她還沒來。我身上有兩分錢,便買了些貓魚。
回家后發現其中一條小魚的鰓還在動,那圓眼在向我祈求憐憫。突生惻隱之心,不忍心將它喂貓。找了只大碗,放滿水,那小魚居然在里面游了起來。可惜不久碗里的水就結成了一塊冰。魚成了冰中的化石。沒辦法只能將它倒入馬桶里。傍晚時發現冰化了,小魚又活了過來。
在美國,小孩生活中充滿奇跡(magic)——圣誕老人、牙齒仙女等等。我童年的magic只有那條小魚。
有天下雪,在家里悶得發慌,在閣樓上瞎翻,發現一些姥姥的書。其中有儒勒·凡爾納(Jules Verne)的三部曲:《格蘭特船長的兒女》《海底兩萬里》《神秘島》。里面的插圖很美,翻著翻著便讀起來了。
雨夾雪一陣陣地敲打著老虎窗。陰冷像張虛幻的網籠罩著晦暗的閣樓,我逐漸把墻角那堆多年沒曬霉的被子全裏在身上,還是冷得簌簌發抖。但心里卻熱血沸騰。從那間堆滿垃圾的幾平方的閣樓上看世界,世界太大了、太奇妙了。對船長尼摩羨慕得發昏。小時候的事我已忘得差不多了。也許是故意的。
伏爾泰的小說《老實人》最后,當他所有的夢都破滅時,他一生最崇拜的偶像Pangloss還希望他能樂觀,他回答:讓我們開墾自己的花園。(“All that is very well” Answered Candide, “Let us cultivate our garden.”)
在“文革”中長大的人,大多是精神的囚徒。那個時代,開墾一個自己的世界顯得無比重要。可能這就是為什么當年有那么多人用藝術和音樂來填補人性和情感的真空。
思南路的老墻很有上海的特點,磚外糊著粗糙水泥,有點西班牙風味。我小時候喜歡用手摸著它走,直到手指發麻……那是條幽徑。路旁住的是些上海當時最有底蘊的人。可我當年并不知道這些,只知道思南路七十七號是孟老師的家。
第一次見到孟老師我大約十二歲。當時在閔行電影院畫海報的許余慶老師帶我去見他的。
房間里彌漫著油畫的氣味。茶幾上放了瓶凋零的玫瑰。天藍色花瓶下已撒滿枯葉,好像生命都被畫架上的油畫吸取了。那是我一生最難忘的一幅畫。與當時外面看到的畫完全不同。那幾筆顏色,簡直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如誤入天堂的罪人,無法形容自己的幸運。
雖然當年的感情就像墻縫中的一些小植物,不需要很多陽光和養料就能開花,但現在回想起來還是使我寒毛林立!那天晚上我的心離開了愚蠢的肉體,在空中逍遙了一夜。那瞬間的感覺是永恒的。
那晚回家的路上,在復興中路的某個窗戶里,有誰漫不經心地拉著手風琴,那是一首我媽媽當年常唱的蘇聯歌——
黃昏的時候有個青年,
徘徊在我家門前。
那青年喲默默無言,
單把目光閃一閃。
有誰知道他呢?
他為什么眨眼?
他為什么眨眼……
突然想起那條神秘的貓魚。我的腳踏車騎得飛快,心中滿懷憧憬。奇怪,想到當年就會想到蘇聯。
中國有不少偉大的藝術教育家,如徐悲鴻、吳冠中。孟光不是偉大,而是美。一種脆弱的美,好像從高深的荒草中掙扎出來的薔薇,與現在花房里粗壯的玫瑰不同。他也不像哈定那種把藝術大眾化的教育家。繪畫不是混飯的工具。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他吸引我的不是能學會藝術,而是他使我感到藝術是無止境的。藝術不是為社會的,也不受時尚左右。
我認為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是上海的文藝復興。四川的藝術如羅中立《父親》、何多苓的《春風已經蘇醒》,是傷痕美術,有很大的影響力,從主題到畫風都使人感到一種暴力。但上海的藝術情感就像是后弄堂悄悄的肺腑之言……把悶在肚里的一點點不規矩的隱私用最美的方法說出來。不是宣言而是流言。流言往往更生動更美,我覺得,美術靈感是對美的期待,是在美的饑餓中產生的。
那時的畫家們有多饑餓、多寒冷?當年的“黑畫展”,畫家們被一個個叫到辦公室單獨審查。很多人后悔畫了那些畫。現在看來,這就是海派風格的開始。夏葆元的《戀愛史》是一種沒有反抗的反抗。今天有誰畫得出來?意大利文藝復興也沒有宣言,只是把上帝人性化。拉斐爾是梵蒂岡教堂的畫家,他的圣母畫得很性感。他有過做主教的念頭,一直不敢結婚,只活到三十七歲,由于和情人做愛過度死在床上。上海當年還不如梵蒂岡。感情像是擠牙膏擠出來的。但那種感覺和現在比起來,沒有市場,沒有商業操作。那種純真有多可貴。一切岀自內心。為藝術而藝術。
我在美專讀書時孟光是我們的副校長。凌啟寧是我們的老師。她也是孟光當年的得意門生。幾年前回國看到凌老師在大劇院畫廊開的個人展,我暗暗吃了一驚:我受她的影響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回想起來,她是學校里最維護我們的老師。畢業后我跟隨孟老師一起去上海交通大學美術系教書直到岀國。可見我是在他的翅膀下長大的。
陳逸飛、夏葆元、魏景山不但是孟光的學生,也是他沙龍的常客。當年知名的還有趙渭涼、吳建,都是孟老師圈內的人。他對上海的藝術高潮的影響力是沒人能比的。
雖然坐在那只已經坐爛了的藤椅上,他還是個十足的貴族(十八世紀的啟蒙貴族)。我們每個禮拜都在那兒聚會。在那間屋里,我可以忘記一切,讓自己升華到另一個空間。那里天堂的門是向我敞開的。每次從那間屋里出來,總是靈感泉涌。
孟老師的學生很多,有兩三代人受到他的影響,但是我的年齡段的學生們受他的影響最大。因為“文革”時我才七歲,我是從一張白紙開始的。孟光家一直是我的避風港。我藝術世界的經緯是由孟光來作刻度的。什么是藝術?沒人能做出客觀的解釋。我是我的時代的產物。盡管在海外的歲月已經超過中國,世上最著名的作品都看過了,但我卻越來越懷念那個時代——孟光時代。
我又去看了一次孟老師的家,希望能找回一些當年的余韻。可惜時間一點一滴的侵蝕已被油漆一新,在陽光下閃耀著一股艷氣。一個穿制服的警衛把我攔在弄堂口。隔河相望,覺著這時辰似曾相識。
想起一首泰戈爾的詩——
我飛跑如一頭麝香鹿:因為自己的香氣而發狂,飛跑在森林的陰影里。
夜是五月的夜,風是南來的風。
我迷失了我的路,我徬徨歧途,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了我不求索的。
我自己的欲望的形象,從我的心里走出來,手舞足蹈。
閃爍的幻象倏忽地飛翔。
我要把它牢牢抓住,它躲開了我,它把我引入歧途
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了我不求索的。
那些童年的秘密心思,像在睡夢中被閃電喚醒,黑暗中一瞥驚艷。“貓魚”——編輯畫冊的時候,有人說,這個跟孟老師沒有什么關系,是不是應該刪掉。怎么能刪掉?直奔主題真的是藝術的敵人。“貓魚”的突然出現,賦予了文章神奇的品質。我能感受到哥哥注視它的目光是如此地強烈,并且跟隨他視這條“貓魚”為一種象征。
英國詩人塞繆爾·泰勒·柯爾律治這樣寫過:“看著自然界的事物——比方透過玻璃窗的露水看著遠處月亮的微光時,我似乎更像在尋找——或被它召喚著去尋找一種象征性的語言,來表達我內心永遠的、早已存在的景象,而不是在觀察任何新的事物。即使是后者,我也總是有一種朦朧的感覺,好像那個新現象,是在輕輕地喚醒我本性中被遺忘或隱藏了的真相。”
每一個藝術家都有自己童年的“貓魚”——“一種象征性的語言”“本性中被遺忘或隱藏了的真相”——它是我們余生創作最洶涌的源泉,也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體驗到的每一個“奇跡”。我很難想象任何創作者的想象力與核心圖像,不是潛意識中來自童年的,某個強烈的視覺感知或幻想。
我想到在《時間的蒼穹》中,人類學家洛倫·艾斯利寫到過一只麝香鼠,它讓艾斯利聯想到人與自然、人與自己的動物本性等重要主題。
“我靜靜地坐在碼頭邊的陽光下。令我驚訝的是,這只麝香鼠從湖中帶著它的小蔬菜早餐來到了我的腳邊。它還很年輕,我很快就明白它是在自己的幻覺下勞作,它認為動物和人類仍然生活在伊甸園中……它似乎還沒聽說過很多關于人的事……
“……在這個宜人的岸邊,一場戰爭已經存在,而且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除了人類沒有別的生命存在……我們忘記了,大自然本身就是偉大的人類學家、科學哲學家、詩人和自然歷史學家,是一個超越黑夜和虛無現實的巨大奇跡。我們忘記了,我們每個人在各自生活中都在重復著這個奇跡。”
我能想象艾斯利注視著這個小生命時的樣子,就像童年第一次看見那么入迷。他一定認識到如此生動的感知對象,必然是一個象征。有了它,一個人類學的理論便有了詩意,科學與奇跡這兩個貌似相互排斥的東西,便美麗地統一起來,成為雄辯。
也許創作者都是那些成年后仍然保持了兒時專注、好奇目光的人,保持了兒時奇異遐想的人。
姥姥點了支煙說:“Spaghetti macaroni vermicelli你知道是什么?”
“是什么?”
“是意大利面。Macaroni是卷起來的面。Spaghetti是普通的長面。燒完后加上奶油和奶酪……”我馬上去查字典,把它們一一記了下來。我當時準備出國。
我出國前最后一段日子里,姥姥的記性明顯下降。她常常一個人站在壁櫥里。苦苦思索自己想找的東西是什么。她說:“凡是出版社來的人,如果我叫不出他們的名字,我都叫他們小黃。因為王、汪、黃上海話發音都差不多,機率最高。”她的老同事到我們家來常常覺得有點莫名其妙,自己的名字突然變成了小黃。
有一天,姥姥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說:“人活得太長了也不好。我的朋友,走的走,死的死,就連你也要走了。”一縷煙從她嘴里出來,從窗縫里飄了出去。煙霧中的姥姥,縮在椅子上,顯得又干又小。
——陳川筆記
我和哥哥雖然生活在一個家庭里,但更多的時間我卷在自己紛亂的心思和事務中,他只是眼梢余光中一瞥模糊的印象。客廳的壁爐似乎總是燃著橙紅的火苗,他和幾個同學,還有他們的模特,似乎總是在那里畫畫。
美國留學三年,像流放那么漫長,等回到朝思暮想的家時,我已是另一個人了。家也比離開時更加破舊,但溫暖如故。哥哥還在那里畫畫,壁爐還在那里燃燒——記憶中的某些場景永遠只有一個季節。我腦子里有這樣一個畫面:一根又長又粗的木桿,一頭捅在壁爐里燒,另一頭頂在廊亭和花園之間的門上。
打電話問哥哥那是怎么回事,他說,我們從肇嘉浜路搬回來一根沒用的電線木桿,找不到鋸子,就這樣燒一段往里面捅一段。
祖屋的壁爐——花樣的年華——永遠的余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