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的天真怎能不動人

陳志煒

作為一篇科幻小說，《亞丁的羊》有著驚世駭俗的天真。讀完我總覺得，小說虛構的龍骨爾星真的存在，而這篇小說直接譯自當地的少年讀物（要是真有的話）。小說竟然以主角亞丁的撒尿描寫開頭，從最動物性的行為之一，作為小說開頭也是出奇的。可是作者寫得透明，那么自由，那么放松。用不以為奇的敞開去擁抱這個奇異。此時，仿佛起風了。在說不出的舒暢之中，亞丁的羊如無中生有一樣，朝亞丁跑過來。亞丁把羊抱起。自由敞開中的溫暖無以復加。這難道不是全宇宙最大的奇異，或最大的無奇？僅這個溫暖的開頭就足以把我打動。

以主角亞丁的認知來說，或在龍骨爾人的普遍觀點里，廁所是沒有必要的東西，隨便一蹲就好了。難為情嗎？沒什么難為情。“有目光才會羞恥。”但來到龍骨爾的地球人不這么認為。作為“外邊人”的李數，就立志“要讓龍骨爾每一家都用上廁所”，也就是一個浪費藍晶和水的藍房子，一個“把自己關進去”的“盒子”。相較于地球人來說，龍骨爾人處在一種原初的狀態里。

而羊呢？相較于龍骨爾人，羊則是更原初的狀態。也許是一切生物的天真狀態。它的羊毛“又卷又硬”，卻讓人感到柔軟，“像是沒有骨頭”。它的毛色是地球人也許感到危險的，“紅色卷毛團”。可是真的危險嗎？事物之間的關聯，也是被目光所賦予的，為之加上聯覺的鎖鏈。在羊這里都被化為原初。

小說存在著至少兩種視角，龍骨爾人的與地球人的。小說也確實在滑向地球人的視角。他們（或者該說“我們”）要在宇宙中尋找量子通信中繼星球。顯然，龍骨爾星就是地球人備選的星球之一。在地球人的認知里，“基本粒子遠程通訊技術”當然是最高新尖的。而相應的是，亞丁找出奶奶留下的毛線畫，找出編織機，一針一線用羊毛編起來。這樣極其原始的設備，被地球人李數判斷為“具備初級的記憶儲存系統和自動化功能”，已是讓人意外了。最后竟發現是“超出人類理解范圍的通訊機器”，也就是量子通訊機。因為羊毛的糾纏可抵達量子的糾纏。

照理來說，地球人的科技是可以“照亮”龍骨爾星的。但此時，照亮變成雙向的了，或者目光變成雙向的了。地球人看向龍骨爾人，龍骨爾人也看向地球人。彼此變得平等，也更敞開。

我覺得小說走向量子物理的設計，非常巧妙。量子物理的基礎實驗之一，便是“電子雙縫干涉實驗”。這個實驗里，一粒微觀的電子是可以同時穿過兩道縫隙的，一個自己對另一個自己產生干涉，在接收屏形成條紋。而“觀測”的行為會讓這種“同時”坍縮，坍縮后，電子只能穿過一道縫隙。取消了可能性。多么神秘的實驗！為此，薛定諤假設了一個盒子，讓貓與放射性的鐳待在里面，由鐳的衰變決定貓的生死。沒有人觀測，所以他得到一只盒中生死疊加態的貓，得到一只看似并未坍縮可能，卻被困住的貓。

糖匪的小說寫龍骨爾人與地球人的彼此照亮，寫盒子般的廁所，寫目光，寫量子物理，是頗有深意的。她像是在質問薛定諤，在質問那個關起貓的盒子。什么時候能把貓釋放？薛定諤老師，放貓咪一條生路好嗎？以及，質問對文明的具體定義，誰有權來定義。在所謂的文明之中，把人關起來的東西可太多了，盒子般的廁所只是其中之一，監獄只是其中之一，羞恥只是其中之一。邊沁的環形監獄與量子物理的實驗結合，該是多么可怕，一切都被迫坍縮，都取消可能性。

在小說的最后，糖匪寫道“亞丁對于一只‘羊的愛就是一次測量”。龍骨爾人亞丁以看似簡陋的機器，提出另一種敞開的量子物理。量子的坍縮變成相互的確信。參與的關系變成超越。超越讓人手忙腳亂的時間刻度，超越浪費藍晶的廁所，超越物種，簡單的羊毛也可以抵達宇宙的無窮。宇宙本來就沒有盒子。而廣義的羊，一直都擁有無限的可能、無限的維度。這樣簡單的天真怎能不動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