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永不退休的老師

梅寒

1

新學期，我給汽修班新生上課。第一堂語文課，是自我介紹。坐第一組最前面的一個男生，我點了他三次名，他才懶懶地站起來，乜斜著眼睛，滿臉挑釁道：“我不知道。”我耐心說道：“就向大家簡單介紹下你的名字。”“我不愿意說，行不行？”男生歪著腦袋，眉毛挑得更高。

我知道，我遇上了一個刺猬一樣的學生，便不再繼續追問：“好，你請坐。”

接下來的課堂上，這個男生幾乎全程蹲在椅子上，不時口出狂言。我沒再看他，也沒再提醒他。那樣的孩子，你越是提醒，他會表現得越囂張。

第二堂課，這個男生依然如故。我更加不理他，全程沒有看他一眼。我只提醒其他同學：“愿意認真聽課的學生，我喜歡，也歡迎，實在不愿意學習的學生，我也不強迫，只要保持安靜，不吵到其他人就可以了。”這次，倒是他先忍不住發話了：“我就不愛學習，從小學到初中一次作業也沒寫過。”我回答：“好，沒關系的。你先保持安靜，也是一種進步。”

那一堂課，這個男生顯得很無聊，一會兒趴在桌子上，一會兒又抬起頭來，幾次要接我的話頭找碴，都被我巧妙地回避開了。

2

此后的趣味體育運動會上，我正好給那個男生班上做裁判，男生是那天參賽的運動員之一。一改課堂上的刁蠻，他全程都很認真地在組織，與同學配合。我把那些細節記在心里。再次上課時，他還是不聽課，一直回頭和后面的同學講話。我在課間休息時間走到他旁邊，叫出了他的名字：洪亮。

那一聲“洪亮”顯然讓這個男生感到既意外又吃驚。他抬起頭，滿眼的疑問：“喊我？”

我回答：“對，你就是洪亮吧。那天趣味體育運動會上，我特別注意到你，組織能力強，與同學也配合得很好，很不錯呀，為什么不能好好上一下語文課？”“老師，我就體育還好一點。其他都不行。”這次，洪亮回答得很認真。

“那就努力發揮你的優勢，也努力改正一下缺點，你會發現自己越來越棒。回過頭，認真寫作業，哪怕只寫一道題目，你就又前進了一步。”我說道。

那次的課堂上，洪亮寫了語文作業。我拿起來看時，他說道：“九年了，老師，這是我第一次寫作業。”我向他豎起了大拇指：“為你的進步點贊。”

洪亮說的應該是事實，因為他的語文基礎實在太差了，最基礎的詞語都寫得七歪八扭。但看得出來，他已經很認真在寫了。

3

我明白，對待像洪亮這樣的學生，不能急于求成，不能對他一下子要求太高。他還是管不住自己，上課總愛講話。周五的最后兩節課，學生都盼著回家。最后二十分鐘，班上簡直像炸開了鍋一樣，聲音最大的當然就是他。我再次輕輕走到他身邊，對他說：“老師有一個請求，我可以請你到講臺上坐著，幫老師維持一下課堂紀律嗎？老師今天上了四節課，嗓子實在太累了。”

我原本以為洪亮會拒絕，誰料他竟然一口答應了。我當著全班學生的面，任命他為語文課上的紀律委員，在語文課上幫我維持課堂紀律。很神奇，他一坐到講臺上，自己安靜了，講臺下也安靜了，他會提醒每一位講話的同學不要講話。那二十分鐘，課堂紀律非常好。

下課后，我表揚了洪亮，也表揚了全班學生。面對我的表揚，他第一次表現出不好意思。走出教學樓，我特意跟他聊了幾句：“你今天的表現很好，進步很大，謝謝你幫老師維持課堂紀律。下次課堂上準備好紙筆，你的作業也要完成的。”“好的，老師，只是我不太有信心，怕自己堅持不了。”“沒事，相信自己，每天進步一點也是進步。老師期待這個學期能從你身上看到更多的變化。方便加老師的QQ號吧，不會的地方可以隨時問我。”我掏出手機，他很痛快地加我為好友。

4

自從走上教學崗位，我有一個習慣，喜歡把一天中的教學心得以QQ說說的形式記錄下來，算是一種資料留存，也是對自己教育工作的一種反思與督促。那天的QQ說說，我寫得很長，寫的正是“洪亮的故事”。在那則說說的最后，我寫道：“他很調皮，也有很強的號召力。沒有刀槍不入的學生，只有找不到通往學生的心路入口的老師。我非常期待在未來的歲月中，不斷看到他的成長進步。”

那則說說發表不到一分鐘，手機里就跳出一則點贊信息，是洪亮的。那是晚上八點二十分，正是他們的晚自習時間。我立即在QQ上發了一條消息給他：“洪亮，很開心你能關注老師的說說，但盡量不要在晚自習課上玩手機哦。”他的回復很快也回來了，是一個吐舌頭的調皮表情。

5

那是我在無意中找到了一條通向洪亮心里的路，一座走向他的橋梁。我開始有意無意地把一些教育手記發表在QQ說說里。很顯然，他每一篇都會認真看，每次看完都會給我點一個贊。而我會根據他點贊的時間來判斷他的行蹤，并給他適當的提醒。有些點贊的時間很明顯是早讀或者晚自習，我提醒他要認真自習；有些點贊的時間是在深夜，我提醒他一定要注意休息。他的回復都是千篇一律的“好的，知道了”，再沒有其他。

那樣的交流進行了一段時間，洪亮在課堂上已明顯有了很大進步。尤其在我的語文課上，他與最初上課時簡直判若兩人，不但自己遵守課堂紀律，而且看到別人講話或吵鬧時，他還會主動站出來，替我維持班級紀律。我趕緊把他這個可喜的進步告訴給他們的班主任，班主任索性讓他擔任了班里的紀律委員。

6

那個學期，我帶的幼師班學生去幼兒園實習了，初到實習崗位的學生有諸多不適應，經常產生許多讓我措手不及的問題。那天，為了幾個要離職的學生，我連說帶勸忙碌到半夜，心情也有些低落，那份失落也被我含蓄地記錄進我的QQ說說。沒想到，洪亮從我的字里行間讀出了我的失落，他第一次在我的QQ說說后面發表了自己的評論，很長的一段話，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從小學到現在，第一次寫這么長的話，雖然也不知道表達得對不對”。

洪亮向我表達了他的感謝，說從小到大，他在學校是個差生，在父母眼中是個不聽話的孩子，也從來沒有人關心過他的學習。他選擇來讀技校，原本就是混日子的，可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我這樣的好老師。他不愛讀書，但是愛讀老師每天寫的日記，希望老師經常寫給他看，也希望老師要好好保重身體，不要生氣……

那一整天的忙碌與疲倦，被洪亮一番誠摯的問候輕輕揮散了，我的眼淚忽然就沖出眼眶了。當然，那不是難過的眼淚。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那樣，強烈地體會到一名師者的欣慰。

7

洪亮終究還是退學了，他在我們學校大概只讀了半個學期。某天，我去他們班上課，忽然發現他的座位空了，一問方知他退學了。我在QQ上發消息問他：“洪亮，你怎么不讀書了呢？”“老師，我基礎實在太差了，讀也讀不進去，就出來找事做了。”“也好，記得一定不要學壞啊，學點技能，好好生活。”“好的，謝謝老師，您也保重身體！”

我們的文字交流就止于此，但師生之情沒有中斷。如今，洪亮離開我們學校已經兩年多了，我依然會每天用QQ說說記錄我的生活、教育心得，他仍然不定時來為我點贊。我知道，他會用心讀我寫下的每一段文字，也會記得我曾經告訴他的那些話。在我的心中，他是我一個永不畢業的學生，而我是他永不退休的老師。就為了這份無言的承諾，我都會一直堅持寫下去，好好地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