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遠

進入7月上旬,法國原本將迎來國慶日前后一系列慶?;顒雍蜌W洲暑假出游旺季,但在今年,首都巴黎乃至南部重鎮馬賽的街頭卻燃起一片怒火。在世界主流媒體的直播上,出現了當地商店被搶掠、公共建筑物被沖擊和汽車遭焚毀的畫面。
騷亂的起因是,位于巴黎大區的楠泰爾市6月27日發生警察槍擊17歲阿爾及利亞裔少年致其死亡的事件。警方的濫權和撒謊觸犯眾怒,并勾起了對于法國2005年種族騷亂的記憶。之前延遲退休改革引發的社會不滿尚未消退,新的騷亂又在一周內卷席全法,也讓整個歐盟的左右翼圍繞移民問題的爭議更加尖銳。
在6月底爆發的騷亂中,法國南部城市馬賽的公共圖書館被縱火,成了這次騷亂的一個標志性畫面。
巴黎不亂馬賽先亂。自從大革命以來,法國每次重大的社會變革和沖突,馬賽幾乎都有參與。法國的民心取向,也可從馬賽看出點端倪。畢竟,如今宣揚共和制度的法國國歌正是《馬賽曲》。
法國人口第二大城市馬賽,是法國面向地中海的南大門,北非移民首選這里入境法國,也導致這里成為種族和宗教成分最復雜的法國港口城市。從二戰結束到冷戰時期,馬賽的穆斯林人口比例一直維持在20%左右。到了千禧年前后,當地穆斯林人口迅速膨脹,馬賽成為歐盟范圍內穆斯林人口最多的城市。從千禧年又過了20年,馬賽的40%人口已經成為穆斯林。用不了多久,馬賽將會成為法國第一個穆斯林人口比本土天主教人口多的城市。
至此,法國作為整體也經歷了不可逆的人口變遷過程。根據外界的估算數字,2019—2020年,法國的穆斯林人口大概是550萬~600萬,占法國總人口的10%,比突尼斯的全國人口還要多。
馬賽人口結構的快速變化,也觸發了當地族群的文化沖突。譬如,當地就是否應該建一座歐盟境內最大的清真寺糾結了十多年。
馬賽的穆斯林盡管規模日益龐大,卻多處于底層。在這次騷亂爆發后,英國廣播公司的記者來到了馬賽北部移民最密集的瓦隆區。當地的受訪者除了抱怨經濟不景氣和當地青年在長大后毫無出路之外,也認為這里實際上處于法國政府力量不聞不問的法外之地:“這里的人在樓道和電梯里隨處大小便。對于政客來說,我們簡直是不存在的。”
根據馬賽警方的統計,在2022年破獲的31宗與毒品交易有關的謀殺案中,2/3的受害者是30歲以下的年輕人。沒有晉升前途、容易被犯罪集團誘惑、故意和執法部門作對、因為種族原因被警察區別對待……不僅僅在馬賽郊區,在巴黎和里昂等法國大城市的郊區,這些北非后裔被困在專門為他們興建的大型安置樓盤社區里,過著沒有希望突破“圍城”的生活。那個被法國警察打死的阿爾及利亞17歲送貨司機,也許可以被列為這些北非后裔“沒希望”群體的一員。
曾跟蹤研究北非裔青年群體的法國學者法比恩·特魯翁,在《世界報》采訪中認為,17歲少年被警察射殺觸發法國多個城市相同年齡層的少年和青年,一個原因是這些背景和年齡段類似的青少年,在死者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們在內心會告訴自己,也許某一天就會輪到我了。”
從千禧年又過了20年,馬賽的40%人口已經成為穆斯林。用不了多久,馬賽將會成為法國第一個穆斯林人口比本土天主教人口多的城市。
好像馬賽這樣一個在光天化日就能看到毒販交易的地方,實際上在騷亂爆發前夕,才接待完總統馬克龍的訪問。在馬克龍第一個任期結束前夕,馬賽就獲得了中央政府的50億歐元專門用于紓緩種族矛盾和社區貧困的撥款。而被警察射殺的17歲少年所在的楠泰爾市,也是馬克龍政府過去幾年重金投資和改造的對象,那里的公共房屋補貼和公共設施政策一直被馬克龍支持者津津樂道。從政府預算角度看,這些北非移民后裔集中的大城市郊區,一直不是被忽略的灰色地帶。但騷亂的爆發,也佐證了光是砸錢遠遠不能彌合已經撕裂多年的族群矛盾傷口。
早在2020年美國因為警察“跪殺”黑人弗洛伊德而爆發種族騷亂期間,馬克龍就曾在多個場合表示,法國應該避免出現類似的因“身份政治”而導致的族群對立危機。如果單從社會制度來說,法國和美國在這方面差別相當明顯。
自從1960年代以來,為了標榜“尊重移民保留自己的原生文化元素”,美國讓公民在身份登記時標明自己是白人還是拉丁裔,又或者是非洲裔和亞裔。用當代美國學者的話來說,身份認同千差萬別的社群組成了一幅“美國馬賽克”。而法國自從共和制逐漸確立以來,就一直排斥這種把自己公民劃分出不同社群再拼湊成“馬賽克”的做法,還一度禁止官方或者民間進行以膚色或者宗教為分類的人口普查。
“共和國的兒女之間不會有差別。”法國前總理瓦爾斯曾這樣總結。這套自1905年就執行的“世俗化”國策,把共和國定位為一個在宗教和文化上完全中立的“仲裁者”,任何人無論膚色或宗教信仰,只要在法國出生并在法國完成基礎階段的教育,就可以是一名及格的法蘭西公民。
到了一戰結束,法國在世界上的殖民版圖擴充到頂點,與法國隔海相望的北非一大片土地都落入法國之手。和其他歐洲殖民強權不同,法國把其中的一片殖民地—阿爾及利亞,列為法國在非洲直接管轄的“海外省”。在20世紀初,大量阿爾及利亞人以海外省公民的身份進入法國本土打工,為日后的法國穆斯林人口打下根基。
長期以來, 法國政客們以美國的“身份政治”為反面教材,提醒國內輿論警惕這種從大西洋彼岸傳來的舶來品,將有一天會分化法國社會。法國的決策者們引以為傲的一點是,法國在公民教育方面能夠成功地把北非和中東移民轉化成溫和、世俗的法蘭西公民。在這些決策者的設想中,一個理想的平衡點就是,法國的世俗化政策能夠改變穆斯林群體,而不是穆斯林群體反過來改變法國。
的確,法國存在一大批打扮和生活方式都完全西化,從外表上區分不出的穆斯林公民。法國主流平臺上也不乏以溫和穆斯林為主角的影視作品。在“9·11”恐襲發生后,有電視記者采訪了參與恐襲的法國穆斯林穆薩維的家庭,他的母親坐在客廳痛哭,其打扮完全西化,客廳也是掛滿了西式油畫和古董家具。這次遭射殺的17歲少年的阿爾及利亞外祖母,也是打扮完全西化,跟一般法國人毫無差別。
“我們沒被給予融入的機會,我們一直被當作外人。我每天辛勤工作,也不伸手問政府要什么援助?!背錾碛谥挟a家庭的穆薩維母親這樣認為。即使是在財富和社會地位上成為法國的中產,他們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被歧視和遭遇肢體沖突,也是常見的。盡管在法理上,一個穆斯林法國人和一個天主教徒法國人是平等的,但在日常生活中這種平等難以做到。又由于法國一直不主張舉行類似美國那樣的族群分類和人口調查,政府在制定某些針對種族歧視的政策時難以找到可靠的數據,也導致了決策偏差。
專注研究少數族裔問題的美國學者讓·比爾曼認為,這些北非后裔法國人的處境跟李小龍在美國的處境頗有相似之處:在華人眼里,你是個美國人;在美國人眼里,你只是個華人。如果從這個角度看,盡管法國一直標榜與美國的不同,但實際上效果依然相似—“身份政治”還是讓少數族裔感到被邊緣化,社會還是出現了嚴重的族群裂痕。
法國大城市火光沖天的畫面在歐洲各大媒體上傳播,政治上一個受益者可能是馬克龍的最大挑戰者—法國民粹右翼領導人瑪麗娜·勒龐。盡管馬克龍和多個主流媒體把這次事件的焦點放在警察權力濫用上,相當一部民眾卻認為這是法國乃至歐盟在社會和移民議題上的重大失當。
盡管在2022年的大選中成功連任,馬克龍卻在第二任期的第二年,就經歷了民調大滑坡。根據知名政治新聞網站Politico的調查,進入2023年之后,對馬克龍執政表示不滿的民眾達到60%,比滿意者數字高一倍。在2023年4月,另一份民調顯示如果上屆大選推遲一年舉行,瑪麗娜·勒龐很可能以55%的得票率擊敗只獲得45%支持票的馬克龍。法國對外廣播新聞網站France24的分析認為,馬克龍連任后受到了延遲退休年齡改革的沖擊,在民意上吃了虧;原本打算推出“百日新政”理念彌合法國社會的分歧,卻又撞上這次種族騷亂,可謂禍不單行。
“極右翼”的政客眼中,在北非戰場上輸給穆斯林,失去了阿爾及利亞殖民地而且還被北非移民在馬賽“反向殖民”的第五共和國,是一個無法捍衛法蘭西民族遺產和公民尊嚴的失敗政體。
騷亂爆發后,馬克龍和一眾內閣官員的一致口吻是,譴責警察射殺少年的行為。而瑪麗娜·勒龐卻反其道而行之,認為警力應該加強,在騷亂地區實施宵禁,好讓法制和秩序得到維護。勒龐和馬克龍的最大分歧,在于法國現行的法律法規和“世俗化”制度是否有能力平息這次騷亂,并彌合法國的種族傷口。
在7月2日,瑪麗娜·勒龐領導的“國民陣線”向眾多用戶發送了一封名為《讓法國重振秩序!》的電郵,號召選民加入該黨,并在信中加插了一張戴著防毒面具的警察在騷亂街頭穿行的照片。勒龐的強硬舉措在民調上有所收獲:英國《金融時報》刊登的一份民調顯示,有39%的法國受訪者表示贊同勒龐的立場,而馬克龍的贊同者只有33%。
巧合的是,瑪麗娜·勒龐的父親讓·勒龐曾是阿爾及利亞內戰時期服役的法國軍人。在老勒龐這一代被定性為“極右翼”的政客眼中,在北非戰場上輸給穆斯林,失去了阿爾及利亞殖民地而且還被北非移民在馬賽“反向殖民”的第五共和國,是一個無法捍衛法蘭西民族遺產和公民尊嚴的失敗政體。聲言要在2027年再戰總統職位的瑪麗娜·勒龐,頗有點為父一雪恥辱的味道。
法國的這次騷亂,也讓一直反對歐盟移民政策的中東歐國家拿到了新的話柄。此事正值波蘭、匈牙利和意大利反對歐盟要求27個成員國分攤非法移民的政策,騷亂正好被波蘭政府用作反對理由之一。根據這份在6月8日提出的歐盟政策草案,27個成員國都要分攤安置從歐盟以外地區非法入境的人員,那些拒絕安置的國家則要自掏腰包把這些非法入境人員遣送回原籍。在歐盟首腦峰會上,波蘭和匈牙利兩國總理對此投下反對票。
在今年秋天面臨大選挑戰的波蘭總理莫拉維茨基,似乎對此事并不罷休。他在首腦峰會后說:“就在一夜之間,幾百所房屋被燒毀,幾千輛汽車被燒毀,窗戶被砸碎,醫院和學校被搶劫。這些都是我們被迫采取的不受控制的移民政策所帶來的后果。”隨后多天,莫拉維茨基在社交媒體賬號上上傳了多條法國城市騷亂的視頻片段,以此為自己的強硬反移民政策辯護。也許在短期內,歐盟內部的右翼政黨還會獲得不少得分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