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傭兵團之亂

顧堅

“如果1991年的蘇聯有像普京這樣的國家元首，蘇聯就不可能崩潰。”瓦格納傭兵團兵變未遂一周后，7月2日，俄國家杜馬主席沃洛金在社交平臺上發文恭維普京的殺伐決斷。同一天，國家杜馬國防委員會主席安德烈·卡爾塔波洛夫上將表示，俄軍有足夠的資源來補充烏克蘭前線的瓦格納人員流失。

瓦格納兵變并未給烏軍太多“縫隙”可鉆。盡管烏軍加大了攻勢，但目前除了頓涅茨克、扎波羅熱方向略有進展外，俄烏戰局實際上仍膠著。最新衛星圖像顯示，瓦格納余部可能正在白俄羅斯建立新的軍事基地。這引起了波蘭和立陶宛的擔憂。瓦格納這個傭兵團的傳奇故事，連同其老板普里戈任的流亡生涯，今后一段時間依然會占據人們的眼球。

御廚和傭兵團

“你們會看到我們在前線取得的下一次勝利。”普里戈任在7月3日發布的一段簡短錄音中說，瓦格納“比以往更需要大家的支持”。

普里戈任不屈不撓的個性，形塑于他早年的牢獄生涯。他1961年出生在列寧格勒（圣彼得堡）一戶猶太家庭，曾夢想做滑雪運動員，不料因盜竊罪于1979年被捕，被蘇聯地方法院判處緩刑，兩年后因再次犯罪被判12年監禁，1990年獲減刑出獄。

由于身負前科，普里戈任不可能進入蘇聯體制內，便在列寧格勒擺攤賣熱狗。1991年，借著蘇聯市場化改革的東風，普里戈任投奔同學斯派克特，擔任后者名下賭場的CEO，從此發跡。當時審批普里戈任賭場的，正是時任列寧格勒副市長的普京。

蘇聯解體后，普里戈任開了一系列高級餐廳，成為俄羅斯高級餐飲業的龍頭老大，并由此搭上了時任俄羅斯總理斯捷帕申，承辦了爭取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貸款的招待會。2001年，老相識普京在普里戈任的餐廳招待法國總統希拉克。此后，招待國際政要成為普里戈任的拿手好戲，媒體也捕捉到他為普京送菜的鏡頭，“御廚”的頭銜不脛而走。

普里戈任在和普京政府的高階官員混熟之后，開始涉足安保行業，實際掌控了瓦格納集團。在普京支持下，瓦格納獲得了訓練敘利亞政府軍的合同，瓦格納戰士出現在敘利亞保護俄羅斯國家財產和軍事設施。不僅如此，瓦格納還獲準在中非訓練政府軍，在蘇丹訓練達克羅的快速支援部隊、開采黃金，并負責護送滿載黃金的船只從蘇丹回俄羅斯。

俄國防部自蘇聯解體以來的大裁軍，給了瓦格納極佳的兵員補充。紹伊古的前任防長謝爾久科夫，把蘇聯時期的“架子師”基本裁撤；紹伊古上臺后，大力推廣以步兵營為基干的“營級戰斗群”，俄正規軍下降到90余萬人。大批退伍軍人成為瓦格納挑選兵員的來源。瓦格納和美國黑水公司最大的不同，就是瓦格納的骨干成員都在蘇軍—俄軍中服過役，精通各種武器的使用和技戰術。瓦格納指揮官委員會的主要成員都是軍隊的退役軍官。瓦格納集團的 CEO，是退役中校烏特金。

在俄烏戰爭期間，因為俄政府允許大批囚犯加入瓦格納，許諾服役滿6個月就可以得到赦免回家，瓦格納成為二戰時期蘇聯“懲戒營”的翻版，被網友戲稱為“賊配軍”。巴赫穆特戰役中，瓦格納承認己方死亡2萬人，有3萬名前囚犯服役期滿被特赦回家，尚余精銳2.5萬人。由此計算可知，不計未公開的受傷人數，瓦格納高峰時期有7.5萬人以上兵力。龐大的兵力也使俄羅斯高層開始忌憚瓦格納，埋下了雙方日后“刀兵相見”的種子。

功高難賞

俄羅斯出兵烏克蘭之初，輕視烏克蘭的軍事實力，采取“多路對進、合擊基輔”的戰略，導致精銳傘兵在基輔國際機場損失慘重，挺進蘇梅和哈爾科夫的俄軍也損失嚴重。2022年下半年，俄軍放棄全面進攻，轉而在頓巴斯地區發動重點進攻。作為“頓涅茨克之鑰”的堡壘城市巴赫穆特，最終被瓦格納奪下。但自詡有戰功的普里戈任，和俄國防部領導的關系越來越差。

當普里戈任“東歸”大軍綿延數十公里的車隊抵達國境時，守衛頓巴斯邊界的俄聯邦安全局下屬的邊防軍打開邊卡，放任瓦格納東歸。可見，俄軍警內部不乏同情普里戈任和瓦格納傭兵團的人。

商人出身的普里戈任，此時內心極為矛盾：一方面，與俄政府簽訂的協議使得瓦格納為了得到金錢和礦山經營權，不惜一切代價要攻占巴赫穆特；另一方面，在西亞和非洲小打小鬧的瓦格納是頭一次打高烈度的大規模戰爭，普里戈任擔心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錢—瓦格納傭兵團在戰斗中死傷殆盡，一度悲嘆“瓦格納將不復存在”。

普里戈任公開警告，因戰爭久拖不決、士兵傷亡日增，俄羅斯存在爆發1917年大革命的風險。普里戈任的吐槽以及他對時局的悲觀，讓俄高層對他日益不滿。俄國防部在彈藥上沒有完全滿足瓦格納，既可能是為了防止其因戰功爭寵，也隱含著防長紹伊古預防瓦格納叛變的考量。

5月下旬，在巴赫穆特戰事告一階段后，普里戈任將該城防務移交給俄正規軍，率部進入第二線修整。同期，親烏克蘭的俄羅斯“自由軍”、俄羅斯“志愿軍”襲擾俄羅斯別爾哥羅德州，普里戈任主動請戰，遭到拒絕。俄高層同時表示要讓他擔任某個州的州長，又被普里戈任謝絕。這樣，雙方進一步相互猜忌，加上部分俄城市出現普里戈任被擁戴為下任總統的游行，俄政府和瓦格納的矛盾激化。

6月10日，防長紹伊古強制性命令瓦格納所有成員必須在7月1日之前，以志愿者身份和俄國防部簽署合同，而不是和瓦格納簽署合同。這觸及普里戈任的底線—兵權。6月23日，普里戈任借口俄軍用導彈襲擊瓦格納駐地造成“巨大損失”，開始起兵反叛。

考慮到普京的威望仍在，以及瓦格納長期受恩于普京的事實，普里戈任沒有把普京列入對立面，而是在行動中打出“清除俄軍邪惡領導層”的旗號，矛頭對準并非俄羅斯族的防長紹伊古（圖瓦蒙古族）、總參謀長格拉西莫夫（韃靼族）。

當普里戈任“東歸”大軍綿延數十公里的車隊抵達國境時，守衛頓巴斯邊界的俄聯邦安全局下屬的邊防軍打開邊卡，放任瓦格納東歸。可見，俄軍警內部不乏同情普里戈任和瓦格納傭兵團的人。

瓦格納精銳突破俄烏邊界后，直撲俄對烏作戰的后勤補給中心、羅斯托夫州首府頓河畔羅斯托夫，于6月24日進入市區，包圍俄南部軍區總部，和俄國防部副部長葉夫庫羅夫“談判”。普里戈任為了表示自己不是叛變，而是顧全俄烏戰爭的大局，仍允許俄空天軍的飛機在羅斯托夫起降，以例行對烏作戰任務。

妥協之謎

瓦格納進兵羅斯托夫的同時，派出機動部隊北上，當天抵達沃羅涅日，逐步向莫斯科逼近。

面對洶洶叛軍，普京發表電視講話，宣布任何和俄羅斯軍隊作戰的武裝為叛軍，稱“瓦格納的唯一出路是投降”。普京政權的核心要員、莫斯科市長索比亞寧，宣布開展“反恐行動”。莫斯科的防衛大大強化，大批聯邦近衛軍、內務部警察在莫斯科集中。俄聯邦安全局查抄了圣彼得堡的瓦格納總部，普里戈任的私人小金庫曝光。

向莫斯科“狂飆突進”的瓦格納，不久抵達離莫斯科200公里的圖拉州。俄近衛軍司令佐洛托夫事后坦承，之所以未能半路攔截，主要是因為后方缺少坦克，而坦克主要集中在俄烏前線。

普里戈任自稱瓦格納撤軍的原因是避免大規模流血，這種解釋未免過于簡單。坊間因而流傳著“人質說”和“雙簧說”。

6月24日晚些時候，莫斯科已經疏散公共建筑的工作人員，甚至宣布周一（6月26日）放假。莫斯科衛戍部隊、聯邦近衛軍在城南挖戰壕，準備迎擊瓦格納。

戲劇性的是，明白自己并非一呼百應、而是聲名狼藉之后，普里戈任突然選擇妥協，宣布接受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的調停，停止向莫斯科進軍。俄政府也宣布，撤銷對普里戈任的刑事立案，承諾未參與叛亂的瓦格納成員可以和國防部簽署合同。普里戈任隨后率余部前往白俄羅斯。6月27日，普里戈任被證實乘飛機抵達白俄羅斯，之后居住在“沒有窗戶”的酒店房間。

俄政府公布的協議內容很簡單，只有寥寥數語，被猜測有其他秘密條款。普里戈任自稱瓦格納撤軍的原因是避免大規模流血，這種解釋未免過于簡單。坊間因而流傳著“人質說”和“雙簧說”。

“人質說”指普里戈任之所以撤兵，是由于其家人被俄聯邦安全局控制，甚至是被盧卡申科的專機從土耳其接到了白俄羅斯。此說尚未見到明確證據。“雙簧說”則指普里戈任和普京商量好了這次兵變，以便迫使葉利欽時代的權貴紹伊古下臺。但從事變后紹伊古視察西部軍區和參與普京主持的安全會議來看，紹伊古并沒有下臺的征兆，“雙簧”說更像是基于東方式宮斗思維的一種想象。

從理性的角度分析，普里戈任之所以罷兵，還是“商人性格”使然。普里戈任清楚知道，自己在軍事力量上并無優勢，僅僅是利用烏克蘭戰事緊張、俄羅斯國內空虛的機會才一路長驅直入，即便能拿下莫斯科，也不代表能奪取政權。烏特金指揮的約5000名瓦格納士兵，除非有城中內應或者城內放棄抵抗才能輕松拿下莫斯科，但從6月25日危機結束后俄近衛軍從莫斯科城南撤出來看，俄政府在莫斯科城防上還是有兵可用。

兵變結束后的6月27日，俄近衛軍司令佐洛托夫透露，兵變前夕俄政府已獲知普里戈任的兵變計劃。可見，俄政府確實對瓦格納的兵變有一定準備。普里戈任和他的軍事指揮官烏特金并沒有信心一戰攻克莫斯科。攻占莫斯科既沒有把握，瓦格納后路也可能被切斷。卡德羅夫的車臣部隊奉俄國防部命令，已經向瓦格納雇傭兵聚集的羅斯托夫進發，且距離瓦格納部隊的前哨陣地已不足1公里。

最關鍵的還是俄軍方實力派的態度。包括勸說罷兵的“末日將軍”蘇洛維金在內，他們不支持普里戈任兵變，瓦格納就算暫時占據莫斯科也無濟于事。1917年二月革命沙皇之所以失敗，關鍵在于總參謀長阿列克謝耶夫、西南方面軍司令布魯西洛夫等軍方大員已經認定沙皇沒有前途，選擇了背叛。1991年8·19事件，蘇聯副總統亞納耶夫之所以敗給葉利欽，也是由于格拉喬夫、列別德和沙波什尼科夫等人代表的軍方實力派集體倒向了葉利欽。

鑒于俄軍隊高層已經決定支持現政府，從軍事實力對比上普里戈任注定是難逃敗局。明白這一點的普里戈任之所以長驅直逼莫斯科，主要是為了盡可能威嚇俄政府，迫使其接受對瓦格納有利的和解條件。

不僅軍事上普里戈任沒有勝算，而且政治上普京占優勢。俄地方實力派里，不僅首都圈的莫斯科市長索比亞寧、圖拉州州長久明堅定支持普京，位于邊疆、戰力強悍的車臣共和國的總統卡德羅夫、俄烏戰爭中的“征兵大戶”布里亞特共和國的總統齊杰諾夫，都表態站在普京一方。梅德韋杰夫等政府要員、國家杜馬全體議員，都表示站在政府一邊。且俄主要媒體如《莫斯科共青團員報》《獨立報》等都反對私兵叛變，認為非法奪取政權不可接受。軍事、政治力量對比上俄政府占絕對優勢，加上輿論并不看好瓦格納，注定這次兵變只能是曇花一現。

亂后余波

瓦格納這個傳奇色彩濃厚的雇傭兵組織，經歷了敘利亞戰爭的血雨腥風，又在俄烏戰爭的前哨巴赫穆特立下戰功，卻在叛亂后幾乎走到了盡頭。

俄國防部禁止不接受收編的瓦格納人員參與“特別軍事行動”，并不再向瓦格納分配資金和其他資源；瓦格納的宣傳機器被網絡封鎖，重型武器則上繳俄國防部。根據普京接見強力部門平叛人員時的講話，俄國防部此前一年支付862億盧布用于瓦格納的維護費和獎金。俄停止向瓦格納撥款，瓦格納余部只能向白俄羅斯或非洲戰亂國尋求經濟來源。

在普里戈任到達白俄羅斯之后，白國防部長赫列寧表明了將瓦格納余部納入白俄軍隊的意愿。至于瓦格納在西亞和非洲的基地和人員，俄國防部有意接手。俄政府尚未正式取締瓦格納集團，位于圣彼得堡的瓦格納中心暫時仍在運營，但普里戈任控制的“愛國者”傳媒集團已被解散。

俄國家杜馬已立法禁止私人軍事公司和囚犯簽約，防止俄天然氣公司等單位下轄的傭兵團“坐大”。昔日俄羅斯正規軍和雇傭兵并存的軍事體制，正在向俄國防部主導的“一元化”發展。

普里戈任本人的命運備受關注。有西方媒體預言他會被暗殺，還有報道稱他似乎于6月29日冒險返回了故鄉圣彼得堡，以變現名下資產。不過，老謀深算的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將普里戈任接到白俄羅斯，就有借瓦格納平衡國內反對勢力、震懾鄰國的考量，不會輕易丟掉手上的瓦格納“牌”。

著眼長遠，俄政府一方面繼續調查瓦格納兵變背后有無軍方內應或西方收買的情形，另一方面為了從制度上堵住傭兵團這一漏洞，加快了對雇傭兵和志愿兵的整合、收編力度。首先是收編其他私人武裝。俄國防部已經和俄前副總理羅戈津的私人武裝“沙皇之狼”簽約，將其納入國防部統一指揮。其次是斷絕私人軍事公司借招募囚犯擴軍的渠道，防止“尾大不掉”。俄國家杜馬已立法禁止私人軍事公司和囚犯簽約，防止俄天然氣公司等單位下轄的傭兵團“坐大”。昔日俄羅斯正規軍和雇傭兵并存的軍事體制，正在向俄國防部主導的“一元化”發展。

美西方這次對瓦格納叛亂表態謹慎。拜登6月26日說，瓦格納叛亂完全和美國及其盟友無關，純屬俄羅斯內部事務。不過，美方正在謀求逮捕和“引渡”普里戈任，因為相信他曾干預美國大選。相比起烏克蘭外長惋惜普里戈任“放棄得太快”，美國明顯不看好普里戈任，因為一個激進的皇俄主義者如果上臺，勢必態度強硬，對美國并無益處。

至于北約組織中的東歐國家，則對普里戈任率領的瓦格納余部進入白俄羅斯表示憂慮。尤其是北約成員國波蘭，計劃強化波白邊界的防御。俄羅斯另一個鄰國立陶宛的總統瑙塞達，特地召開國安會商量對策，畢竟此前有俄羅斯議員放風，稱立陶宛的獨立未經蘇聯最高蘇維埃通過，所以不合法。雖然這不是俄政府的正式態度，但對立陶宛政府卻是一種警訊。

俄烏目前就地停火的可能性仍然較低。因為烏東四州已經“公投入俄”，俄羅斯很難在四州歸屬上有實質性讓步。不過，兵變結束后，德國廣播公司傳出西方國家計劃在7月就重啟俄烏和平談判事宜，同巴西、南非、印度等國開會商討。盡管俄總統新聞秘書佩斯科夫稱對此“毫不知情”，但一個明顯的趨勢是，瓦格納兵變后，各方勢力原本暗中的活動日益浮出水面，這為俄烏戰爭的走向帶來若干新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