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來儀 陜慶
在“新工人”這一個描述誕生之前,那些工作和生活在城市而戶籍在農村的打工群體往往被稱為“農民工”。這一群體是中國近三十年來城市化的產物,是中國在將自己打造成為世界工廠中所創制的政策,我們在此選擇“新工人”這一表述,一來,因為大部分打工者的歸宿往往是城市,理應打破城市中人們對于這些外來人口的偏見,幫助他們被城市生活所接納;二來,曾經的時代口號是工人是國家的主人,他們積極參與現代化國家的構建,工人的身份是階級先進性的勛章,工廠是他們生產、學習、讀書、戀愛的地方——今天的“新工人”身份曖昧不明,“工人”逐漸成為城市中“弱勢群體”的代名詞,這一種身份的迷茫和焦慮潛游在時代的洪流之下,蜿蜒在他們的生命之中。
當新工人開始寫詩,身份會愈加支離破碎且曖昧不明。陳年喜在礦山工作16年,寫下紅遍大江南北的《炸裂志》,因身體原因離開礦山后,他開始從事非虛構類寫作;詩人鄔霞寫下著名的《吊帶裙》,在走紅毯、參加詩歌朗誦會、登上央視的高光時刻過去之后,她的生活恢復原狀;許立志的詩人身份得不到家人的理解,他自己也對此三緘其口;田曉隱在《我用釘子螺絲懸疑中國短板》中“我不是國家工人,也不是農民,我以一個懸疑者的身份”中表達對于自我身份的追問。
當他們游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他們是城市中的農民嗎?而漫步在田間地頭時,是否又成了農村中的工人?
撿起街角的碎紙片,圖畫各種程式,尋求一個定義;而當追尋定義本身的過程無意中讓他成了“詩人”,他們的身份又將游走在何處,是詩人?是工人?還是農民?編織繁復的文字幫助他們超脫當下生活提供一種躍遷的可能,離開的農村成為他們不斷構想的精神烏托邦,工廠里螺絲螺母錨定他們獨特的經驗,為當代新工人詩歌描摹出一個輪廓。田曉隱的詩作《詩人遺棄的身份》,探索了當代新工人詩歌中的身份迷茫。
詩人遺棄的身份
田曉隱
我不敢說書面語了,我恨不得摘掉
自己的眼鏡
千萬別說詩人,在工廠拿烙鐵,打
螺絲,釘釘子
裝線卡的,誰說誰悲傷
我的詩歌不多,賠不上故鄉炊煙的
彎度和愛
但對于城市,這些詩歌已經太啰嗦
我真的不是憤青
只是鄉間路邊狗尾草即將枯萎前的那一剎那
觀望著街頭的風景,我忘記了給自己下個定義
起風了,我撿起街角的碎紙片,涂畫著各種程式
希望有個解答,在遍求無解的時候,我又丟棄了碎紙片
這個過程就是我向城市甩賣的人生
我在尋找我的兄弟,哪怕只是叫我一聲乳名
沒有。只是風聲清冷
城市啊,在鄉下我耕地寫詩,雙重身份
現在,我站在寶安大道邊,只是個販夫
販賣自己的青春,販賣自己的靈魂
等到蒼老,我潛回故鄉,與土地走相交線
重新拾掇自己被遺棄多年的身份
詩歌第一節提到,在工廠中,“我”“不敢說書面語”“恨不得摘掉自己的眼鏡”“千萬別說詩人”,“詩人”這一身份在工廠中是一種羞恥、需要隱匿的身份。當“我”意識到這一身份的特殊性,并給自己冠上一個詩人的名號時,寫詩這一種行為逐步從“自發”走向了“自覺”,怕與愛往往是同一事物的兩面,“我”畏懼詩人的格格不入,實際上正深深認同這一個身份。
“詩人”的身份認同讓文字自然而然地轉向了“詩歌”,第三節寫“我”從狹小壓抑的工廠中走出,走向了延展的城市街頭,第二節通過詩歌作為橋梁,側重寫“城市”和“鄉村”之間的對峙關系,詩歌在飛速發展的城市生活中難以得到欣賞,而在鄉村中卻能夠得以生存,并通過詩歌在其中的生存去展現“我”對于鄉村的傾向性。接下來,鄉間的狗尾草和城市的街景在“一剎那”中同時并置,新工人的生活也如同碎紙片一樣飄忽不定,他們往往從一個地方遷移到下一個地方,存在著一種“過客心態”,如一張碎紙片那樣即用即棄,不得不“販賣”自己的青春。
詩歌第四節,在城市的街道上,“我”開始追溯起自己的鄉村生活。在動蕩的城市,“我”追問不到一個清晰的自己,“我”最為認同的“詩人”的身份只能被迫隱藏;而在鄉村,“在鄉下我耕地寫詩,雙重身份”,“詩人”的身份能和“農民”的身份達成一種完美的協調。所以,在全詩的結尾,我們能夠發現,詩人遺棄的身份指的是回不去的故鄉的“農夫”的身份,詩人身份能夠與鄉土、自然和諧共存,而非在城市中格格不入,截然對立的狀態。
由此看來,“城市”與“鄉村”在新工人眼中仍然呈現出一種二元對立的關系,然而事實上這個“鄉村”只是一種遠離多年被美化的想象。鄉村的停滯與守舊讓已經經受過城市文化熏陶過的“我”即使回去了也難以適應,因此,此處希望回到鄉村做一個農民的“身份”更多是一種虛妄,“我”處于一種徘徊于中間地帶的孤獨狀態。但是,我們并不能說這一種“鄉村”烏托邦的塑造是毫無意義的,在寄寓自我的同時,也寄寓著對城市生活機械化、破碎化的批判和反抗。
個人認為,“新工人”這個稱謂從它誕生起或許就包含著矛盾,一方面“新工人”具有“農民工”所不具備的對于工人身份自覺的召喚,另一方面,“新工人”這一稱謂能否徹底擺脫知識分子命名帶來的對于“弱勢群體”憐憫、希冀的一廂情愿。無論怎樣,被賦形的“新工人”群體真正擁有一種相互聯合的主體性的力量仍然是個難題。
“青春”“靈魂”這些詞讓這首詩的結尾充滿一種感傷的情調,削減了第二、第三節通過“碎紙片”的意象所呈現出的一種“身份的迷茫”,碎紙片所聯系的特殊的生命經驗在最后落腳到鄉村“被遺棄的身份”那邊被強行聚攏在一起,變成一種青春的哀婉和都市中迷茫的傷感,或許也是作者有意弱化的處理,隱藏自己的憤怒,選擇偃旗息鼓,不再像一個“憤青”。
詩歌對于這些“新工人”來說又意味著什么?當他們成為一個“自覺”詩人的時候,當他們從一種經典的文學機制中被挑選出來以身份作為特殊標記時,他們是否會不自覺地迎合這一種經典的文學機制;又或者說,當這些詩人不再需要進入工廠打工,尋求自身定義的文學獲得主流機制認可,并讓他們脫離邊緣化處境的時候,是否有一個小的群體面臨解體的危機。因此,我們認為,如果作者最開頭將“詩人”這一身份所可能帶來的一種知識分子精英化傾向有所體現,體現其存在一種實現躍升的可能,那么新工人群體的身份就存在一個強大的“被挑選”“被賦形”的體制機制作為背景,會使得這首詩歌更加出彩。
(作者簡介:王來儀,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中文系三年級本科生;陜慶,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評語:
王來儀的文章以田曉隱的詩歌《詩人遺棄的身份》為中心,探討了新工人詩人的身份迷茫和難題。文章提出當新工人開始寫詩,身份問題便接踵而至,這既是現有文學體制的默認問題,也是新工人這一群體的生存處境與身份認同問題。田曉隱的詩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分析文本,文章細致、敏銳地分析了詩歌內部的運思和心態路徑,準確、犀利地指出了詩歌的困境、猶疑以及局限,并呼喚一種真正自覺的新工人主體的出現。文章體現了作者對文學現象和社會問題的整體意識,優秀的文學感知和分析能力,能夠出入文本內外,并試圖給出前瞻性思考。
——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