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畫畫,周晶晶
(南京郵電大學 社會與人口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6)
鄉村振興戰略背景下,城市化過程中的中國人趨向于從特色鄉村旅游地中尋找原本的鄉土文化意象和生活方式。鄉村文化空間是傳統文化的傳承載體,也是村民在人際交往過程中形成的公共生活場域[1]7。“鄉村文化空間作為村民組織和參與文化活動的載體,兼具地理學上的空間屬性以及社會學上的互動和歸屬意識,是鄉村文化在傳播和發展進程中的重要產物?!盵1]9鄉村文化空間中的互動實踐在維持村落空間穩定、推動鄉村文化空間再生產、延續當地鄉土民情中具有重要作用[2]163。對傳統村落文化空間中村民互動與空間再生產的研究成為鄉村文化振興中的一個重要議題。
“文化空間”概念最早來源于法國社會學家列斐伏爾的著作《空間的生產》[2]165。列斐伏爾認為,“空間是社會的產物,是社會關系至關重要的組成部分,在歷史發展中生產、重構、轉化?!盵3]48我國鄉村文化空間的演進經歷了自治型綜合空間結構、國家一體化空間結構、初級自治型空間結構、鄉村文化場景式空間結構四個階段[3]50,實現了場景和空間的轉向。由于現代化環境、制度、外來文化的沖擊,鄉村文化空間發展過程中出現了政府職能的錯位、村民主體性的缺失以及資本缺席等問題,整體發展呈現衰落之態,鄉村文化空間弱化成為鄉村文化振興的“軟肋”[4]。
鄉村文化空間通過不同主體之間的社會交往,在“地方傳統”與“現代發展”的博弈中被不斷重塑,社會結構與社會關系通過此過程進行再生產,民族文化本身也得到了繼承、發展與傳播[5]。列斐伏爾把空間的構成抽象為“空間的實踐”“空間的表征”“表征的空間”三種類型:“空間的實踐”指的是物質意義上的空間活動,涉及物體和事物,也是人在其中行動和移動的空間;“空間的表征”對應精神空間的構想,是通過語言、文本、意識形態而設計、支配的空間;“表征的空間”指的是居民運用象征性的符號體系,在生活中生產出的社會空間。
有學者從物理空間的“壓縮”、社會空間的“冷場”、精神空間的“逼仄”三個方面入手[6],認為再生產指的是權力、階級、資本三種要素在文化空間中重新協調分配的過程[1]13。有學者則從自然空間的重建和人文空間的再造兩方面入手,認為被再生產的是空間內的社會結構和文化關系[7]。
從文化嵌入鄉村空間的必要性、鄉村文化治理策略、文化治理內容和實踐路徑等方面綜合考慮,可以用持續、動態的新視角看待鄉村文化空間的再生產問題。這與列斐伏爾關于空間性、社會性與歷史性相結合的三元辯證法相吻合。動態來看,鄉村文化研究的重點從物理空間轉向了文化空間中文化意向和意識形態的研究[8]。但是,具體實踐中仍有兩點未給出詳盡解釋:第一,較少對當地村民互動中的文化再生產行為進行田野深描;第二,少有研究從文化空間的不同維度探討村民如何在互動中發掘鄉土性與地域性內涵,從而對當地鄉土文化符號進行再生產,以及再生產的結果又如何作用于村民自身。
本文借助列斐伏爾的空間三元邏輯,從鄉村文化空間的感知層面、行為層面、表征層面出發,觀摩村民在三個不同層次中的互動方式和文化再生產實踐。在感知層面中,村民通過互動將文化符號整理成地方性知識體系;在行為層面,村民自主選擇空間轉場與外來游客進行互動,對鄉村文化進行持續性地再生產;在表征層面,村民借助以知識權力為核心的文化特質對再生產實踐進行規訓。
本文選取位于云南省紅河州建水古城的團山民居進行實地研究。團山民居歷史上是彝族的居住地,全村227戶,854人,張姓占608人,是以一姓為主的氏族村落,具有傳承數百年的家族文化和民族特色。該村空間景觀豐富,建筑精美,表現了滇南民居建筑的典型特征和最高水平。團山民居吸引了眾多省內外的游客到此感受當地鄉土文化。
旅游開發工作使得原本封閉穩定的鄉村文化空間發生了變化,也改變了當地居民的生活模式。入侵的外來文化和本地鄉土文化不斷對村落文化空間進行解構和重構,當地村民與外來者達成微妙的平衡感知層面具體指的是文化空間中帶有物質屬性的內容,是空間生產的基礎[9]。感知層面的文化再生產賦予了地理實體景觀鄉土性內涵,也促使自身向社會空間轉化[10]。感知空間與空間再生產的物質性要素直接相關,能形成具有象征意義的,獨一無二的“作品”。
團山村旅游開發的初期,當地居民都面臨著一種共同的困惑,“老房子有什么看頭?”對于當地村民來說,村落里的古建筑是他們世代生活的場景,而外來者的“旅游凝視”[11]使他們意識到斗拱屋檐、青磚石瓦甚至衣物家具都各具內涵,具有“可被觸摸感知的活歷史”的意義。當地政府也在規范開發和保護旅游地資源的目的下[12],對當地文化進行整合,篩選出符合當地形象與定位的文化要素[13]103。
我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迎接游客,后來發現他們就是喜歡看房子怎么蓋的,瓦片青磚、窗戶上的雕花什么都看,說是肯定有故事。
城市來的游客由于尋根意識,會選擇前往具有地方特色的鄉村旅游。游客的進入給鄉村文化空間帶來了截然不同的外來文化要素。通過兩相對比,鄉村文化空間中原有的文化符號得以凸顯,當地村民意識到它的獨特性,樹立起了“僅此地有”的邊界意識。
看到我們寨子門前那個防土匪的槍眼,(游客)個個都會覺得驚奇,只有我們這里才有。
感知空間中的主客互動不僅是單向的游客他者化凝視,也是村民與游客的雙向性凝視。當地村民為了迎合游客的他者化凝視,完成作為主人在游客面前的印象管理,會主動關注自身文化與外來文化的區別,促進二者交互融合,主動推動本地鄉土文化的再生產。
在鄉村文化空間中,村民擁有與游客不對等的文化資本,他們通過了解游客帶來的城市文化,主動對本地文化的內涵重新解讀,巧妙地使游客與當地文化產生共鳴。
慢慢地我們也就知道他們想看的是什么了,介紹的時候根據他們想看的去介紹,他們就會覺得我們說得很對。
經此過程,雙方對記憶中文化場景的描述和意義達成一致,共同完成地方性文化內涵的再生產,這是一種在即時互動中達成的關于文化情境的“臨時妥協”。這種“臨時妥協”在通過主客互動中主動參與進鄉土鄉情的解讀中,并融入外來文化對當地文化的獨特審視。通過當地村民與外地游客的交流而逐漸傳播,成為了被廣泛接納的文化共識。
其實那些比較好的寓意我們自己以前是沒有概念的,慢慢地跟別人也就這么講了。
在物質空間中,游客獲得了有共鳴的、直觀的文化體驗,鄉村也傳遞了地方文化內涵。村落建筑小市集、土特產等都成為鄉村文化空間感知層面中地方性文化再生產的重要內容[14]。
外來文化的強勢介入讓鄉村文化空間不再只是村民日常生活的場所,也變成了向外來者公開的公共文化場域??臻g實踐形塑著社會結構,其文化再生產邏輯在人、地點和社會慣習之中得以體現,保證了文化的凝聚力和持續性,建構起了某種穩定的空間和生活秩序。正如涂爾干所言,空間是一個注入社會情感的空間和一個特定社會組織形式的投射[15]38。外來力量的介入使村民原本以血緣地緣為主的人情關系向物態化、利益化的資本關系轉變。村民開始調整自身的角色定位,對文化空間中的再生產進行策略性轉場,對生活空間進行前后臺分異。
外來游客進入村落空間使村民意識到生活空間的隱秘性逐漸被消解。團山民居在游客眼里隨意參觀,在村民眼中卻是不想被人隨意窺視的生活場域,雙方觀念的不同使村民做出前后臺分異的轉場行為。
有幾個外地人要來人家家里看房子,(主人)后來就把那幾個外地人轟出去了。
旅游的開發使得村民向地方政府和開發商讓渡了一定的空間權利,文化空間形成了多個主體并存的格局。政治性的調配、經濟性的投資建設和文化互動重疊滲透,不同主體從各自的立場出發的行為成為改變鄉村文化空間格局的動力。在生活空間進行人為的轉場劃分之后,老房子被當作表演舞臺,當地居民通過講解故事、在場演示生活的方式參與進空間的再生產實踐之中。新建的房屋成為村民結束表演后回歸生活的后臺。
好多人搬進政府的新房子里面了,這邊的老房子和旅游公司簽了協議,給他們打理,每年都有分紅的。
團山村民行為空間中的前后臺分異對應了兩種處理方式,一種是前臺中的持續性在場。村民選擇生活在作為前臺的老房子里,向游客展示自己的生活細節,判斷出認同當地鄉村文化價值的游客并與之互動。
他們(導游)說的都不對,時間不同顯示的也不一樣每一扇門,每個圖案都是讓后輩不要忘記我們張家的百忍家風。
另外一種處理方法則發生在生活后臺中,稱為“選擇性缺席”。村民人為地與前臺保持距離,維持自己的生活角色,只在祭祖活動等重要儀式出席。選擇性缺席減少了角色緊張,維持群體內部團結和生活的節奏。兩種方式把做出不同選擇的村民通過空間文化的再生產關聯在一起。后臺中的村民無需與外人進行互動,而是在生活空間中以旁觀者的身份提出建議,間接參與進再生產實踐之中。
回到家就舒服了,不知道的他爹又給他說一遍,告訴他怎么給別人講。
文化空間中的策略性轉場幫助當地村民擁有更多的主動權。后臺的村民無需謹小慎微,后臺空間也更具有隱蔽性。居民彼此間更加親密,通過不同的方式加入到文化空間的再生產之中,形成了跨越時間空間的文化重構。
鄉村文化空間中的表征層面可視為概念化的表象空間。在這一空間中,村民劃定了文化生產的秩序和方向[15]24,形成了代表本地鄉土文化的核心特質?!昂诵奶刭|是指具有文化獨特性的某種象征物或意象,通過它可以把握文化的基本內容”,文化空間再生產的關鍵意旨就是應當建設“具有核心特質的文化空間”[16]23,核心特質的選擇和確立是經由涉入鄉村文化空間中的多元主體共同完成。
當地村民的生活習慣、社會關系和倫理道德帶有當地鄉村文化的本土意識,全方位滲透在村民的話語和行為之中。在政治、資本權力的介入下,鄉村文化空間中的文化展示不再是“自生”和“零碎”,而是變為了具有流程化表演程序的、規范化的服務行為,呈現出明顯的在核心文化特質“百忍家風”影響下被規訓的制度化特征[17]。本文借用的文化規訓[18]指的是鄉村文化空間中村民自身行為、觀念被政府、資本、外來文化所影響,被核心文化意象所規范、改造的過程[19]。文化表征空間中的“百忍家風”作為一種當地村民的知識權力,規定了文化空間再生產的秩序和方向,整合了三個空間中文化再生產的內容。
政府、開發商希望利用鄉村文化資源打造核心文化概念,原本只在特殊節點開展的民俗儀式被篩選、擴充和改造,成為吸引游客的地方盛事,如團山村的祭祖活動。
祖訓:莫言人短,莫道己長。施恩勿講,受恩不忘。
祭祖歌文:維我始祖,發籍江西,貿易至滇南,遷居于建水,卜宅團山,造成了巨族之鄉。世世代代,維美書香,百忍家風,耀彩千秋,俎豆馨香。
經過政府和旅游開發商的組織,鄉村文化儀式成為有時可循、有地可觀、有人負責的固定文化體驗活動。作為當地鄉村文化核心特質的“百忍家風”也在此過程中被確立。
現在由政府來開發嘛,全部都整起來了來的人都知道我們這里“百忍家風”。
村民通過再生活空間中一遍遍與游客互動,作為表演者具有的行為模式和道德要求也逐步被內化成為文化自覺中的一部分。他們遵守作為表演者時與游客互動的特定規則,如不能做出破壞游客第一印象的行為舉止、要熟記本村歷史文化符號的意義等?!鞍偃碳绎L”成為了必須貫徹的行為規范,得到了鄉村文化空間中所有村民和游客的重視和認同。
跟小娃說“百忍家風”,以前他還不愛聽,我說外面來的人好多都是想瞧這個,看多了聽多了,我再說起來發現他就會聽了。
規訓行為同時也衍生出懲罰和獎勵。經濟資本進入鄉村空間大力發展文化產業,拉動了當地經濟發展、解決了村民就業問題、也促進村落基礎設施建設,從經濟利益的獎勵上不斷推動當地村民對文化空間進行再生產。當地村民充分發揮文化原住民優勢,“百忍家風”做出權威性的知識解讀。村民的行為舉止和村莊場景設置越能體現文化特質的,就越受到游客青睞,這促進村民不斷進行文化再生產。
另外一種獎勵方式是當地村民身份上的“特權”。村民會故意走在不知道旅游路線的游客前面,向守門的保安證明自己身份后免費進入景區。這種炫耀行為促成了當地村民內部的認同和團結,彰顯了其主人翁的主體性地位。
我們本地人進團山村又不要門票,進去玩都不需要導游,我自己都可以講給你們聽。百忍家風講給他們聽,他們最喜歡聽我們講這個。
借助規訓的力量,“百忍家風”成為了團山鄉村文化空間的重要的文化識別符號,突顯了團山民居村民在文化空間再生產的主體地位,建立起新的文化再生產良性循環,村民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認同程度得以加深。
文化振興是鄉村振興的內在靈魂[20],推動鄉村文化振興,應該面向在地的村民,扎根于鄉村現實生活和具體場所。相較依托于政府的外源性干預,空間視角下鄉村文化振興在文化空間中的感知層面、行動層面、表征層面的具體互動實踐合力闡釋了以村民作為主體的鄉村文化再生產之路。
鄉村文化空間的感知層面更關注可觸碰的符號性物質實體[21],這種實體直觀地展現了當地文化的地方性特點[22]128。吉爾茲指出,地方性知識是當地人所掌握的與當地文化和社會具有高度一致性的知識[23]222,能夠激發當地村民參與鄉村文化再生產的積極性和內源性動力,推動其從文化的消費者向生產者轉變,進而提升文化創造能力。感知層面中地方性知識的提煉和開發使得以城市為主體的“普同性”邏輯轉向以鄉村為主體的“地方化”邏輯。感知層面文化再生產實踐主要有兩個途徑:一是就地對當地村落歷史文化景觀的提升改造,利用具體可觸碰的物質符號展現當地文化的具體內容;二是新建地方文化公共場所,修建村史館、博物館等公共文化設施,緊扣當地村民需要,承擔起多種生活、社交功能,讓人在與文化的互動過程中能“看見自身”[22]133。
鄉村文化空間的行為層面更關注文化互動在日常生活當中的體現。鄉村日常生活的互動邏輯就是鄉村文化的再生產邏輯。行為空間中的文化實踐以“家”為本位,“家風”文化就是鄉村文化價值體系的基礎。鄉村家庭的生活日常與鄉村社會生活的本真狀態都提供“真實鄉村”的鮮活資料,可以從中提取出了極具生命力的文化符號。
當地村民在文化空間的行動層面以不同的方式參與進行文化展示,積累了共同的情感和記憶[22]129,成為了當地文化凝聚力的標記[20]74。鄉村文化的再生產路徑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村民以文化的視角審視個人、家庭以及集體[23]223,重新連接起血緣和地緣,重構了關于個體、家庭和宗族之間的文化記憶和傳承關系,重申了村民在鄉土文化中的主體地位,對抗城市文化對鄉村文化的消解。
感知層面和行動層面中具體的互動實踐形成了本地鄉土文化的核心特質。借助核心文化特質,個人的文化繼承訴求同政府的文化發展訴求相串聯[24]:一方面既實現了鄉村文化振興中社會力量的參與和動力聚合[13]97,使“自上而下”的權威動力在崇風尚俗的基礎上發揮黨組織與政府的引領作用;另一方面,在核心文化特質的規訓下,鄉村文化資本轉化的成果和形式在數量、多樣性上有效提高,形成以“政府引導—村委組織—村民自發參與”的文化再生產途徑,打造出鄉村文化治理層面上的“共建、共享、共治”新格局。
總的來說,鄉村文化空間感知、行動、表征層面中的互動對應的是當地村民“符號提煉——策略調整——規訓內化”的文化再生產邏輯。當地村民在互動中實現了自身訴求,基本上達成了“鄉土性”與“現代性”的折中平衡,完成對鄉土文化的主體性再生產?!班l村振興最大的難題是觸動村民主體產生內生性的文化尋根意識。唯有村民自覺重拾文化火種,方能真正領會鄉土文化之厚重,以及鄉土文明本體之價值。”[16]28行文至此,本研究還有兩個問題需要說明。首先,不同村落文化空間中的互動形式各異,對于鄉土文化再生產參與程度高的鄉村應當更加關注結合各方要素推動鄉村文化的繼承與發展。其次,本研究將重心放在微觀層面的村民與外來者的文化互動情況,縱向上缺少不同層次組織對村落文化空間再生產的闡釋,橫向上尚未對不同主體參與建設鄉村文化空間過程的主觀視角進行描述,還需要未來進一步研究來填補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