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杰進 何 越
【內容提要】作為一個傳統上偏好雙邊外交的國家,為什么中國在中亞地區通過建立上合組織采取了多邊主義的地區治理形式?本文認為,冷戰結束后,中亞地區經歷了權力轉移進程,中國是地區性崛起國,俄羅斯是地區性主導國,上合組織是管理地區權力轉移進程的產物。其中,地區性崛起國的多邊合作需求和地區性主導國的否決權力是影響地區性國際組織創建的兩大關鍵因素。在20 世紀90 年代初期,中國在處理邊界談判和軍事互信問題上具有較強的多邊合作需求,而俄羅斯否決中國多邊倡議的權力遭到一定程度的削弱,這為中國推動建立“上海五國機制”創造了條件。在20 世紀90 年代中后期,中國在打擊“三股勢力”和促進西部地區發展問題上對多邊合作的需求變得更為迫切,而俄羅斯否決中國多邊倡議的權力遭到進一步削弱,上合組織由此誕生。
冷戰結束后,中國的多邊外交首先在中亞地區展開。從作為多邊論壇的上海五國機制,到作為地區性國際組織的上海合作組織(簡稱上合組織),中國在中亞地區采用了多邊主義的外交路徑,并且不斷深化地區多邊治理的進程。①參見孫壯志:“上海合作組織與新時代中國多邊外交”,《世界經濟與政治》,2021年第2 期,第4-18 頁。作為一個傳統上偏好雙邊外交的國家,為什么中國在中亞地區通過建立上合組織采取了多邊主義的地區治理形式?
從大國權力互動的視角來看,上合組織起源于冷戰結束后中亞地區的權力轉移。②參見楊成:“形成中的中亞地區格局:尚存的單極殘余、不穩定多極和其他選擇”,《俄羅斯研究》,2009 年第6 期,第14-42 頁;Alexander Libman,Evgeny Vinokurov,“Holding-Together Regionalism: Twenty Years of Post-Soviet Integration”, Euro-Asian Studies Series,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12,p.112.在權力轉移的過程中,中國是地區性崛起國,俄羅斯是地區性主導國。一方面,從中國的角度看,在冷戰時代,中國處于中亞地區既有權力結構之外;冷戰后,隨著國家發展速度的加快,中國對中亞地區產生了廣泛的多邊合作需求。為了更好地促進地區國際合作與維護國家自身利益,中國以地區性崛起國的角色積極發起建立地區性國際組織的倡議,從而介入后蘇聯空間。③參見顧煒:“地區等級體系與崛起國的介入戰略——以中國介入后蘇聯空間為例”,《外交評論》,2015 年第4 期,第20-44 頁。另一方面,從俄羅斯的角度看,俄羅斯擔心中國介入其傳統意義上的“戰略后院”,會降低自己對中亞國家的“控制力”,因此,俄羅斯也試圖通過地區性國際組織來“管控”中國在中亞地區影響力上升的速度。④事實上,俄羅斯同樣具有較強的多邊合作需求。由于其他大國介入中亞地區在一定程度上會削弱俄羅斯在中亞地區的影響力,因此,俄羅斯也希望通過地區性國際組織的形式,在其他大國與中亞國家交往時保持“在場”的狀態,以此確保其他大國介入中亞的行為更加透明和可控。
可以看出,上合組織的誕生既離不開中國的多邊合作需求,也不能忽視俄羅斯否決中國多邊倡議權力下降的條件。在此基礎上,本文借助地區性崛起國的多邊合作需求和地區性主導國的否決權力兩個關鍵因素,構建了一個解釋地區性國際組織創建的理論分析框架,并用來解釋上合組織的政治起源。
探討上合組織起源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在理論方面,既有的國際組織理論在探討上合組織的起源時,主要聚焦于中國對多邊合作的需求,而未能關注中國的多邊合作倡議轉化為地區性國際組織的政治條件,特別是忽視了地區內大國權力互動對地區性國際組織創建的影響。在現實意義上,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推動世界貿易組織、亞太經合組織等多邊機制更好發揮作用,擴大金磚國家、上合組織等合作機制的影響力,切實增加新興市場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在全球事務中的代表性和發言權”①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 年,第62 頁。。因此,厘清上合組織的政治起源,對于如何擴大上合組織機制的影響力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本文結構安排如下:第一部分提出研究問題;第二部分介紹既有的研究及其不足;第三部分提出理論分析框架,說明地區性崛起國的多邊合作需求與地區性主導國的否決權力是影響地區性國際組織創建的兩大關鍵因素;第四和第五部分以上海五國機制和上合組織為案例,分析中國的多邊合作需求與俄羅斯的否決權力發生的變化及其產生的影響;第六部分總結全文。
作為首個由中國倡議并以中國城市命名的地區性國際組織,上合組織在創建之初便引起了國內外學者的廣泛關注。既有研究主要從以下三個視角解釋上合組織的起源。
一是關注上合組織的制度形式選擇。此類研究將上合組織視為能夠發揮獨立作用的政治行為體,重點考察上合組織在制度形式、規則制定和議程設置上的偏好。我國學者曾向紅強調,后果性邏輯和適當性邏輯是上合組織的制度形式起源,上合組織的建立調和了這兩種制度邏輯間的矛盾與分歧。②參見曾向紅、李孝天:“上海合作組織的安全合作及發展前景——以反恐合作為中心的考察”,《外交評論》,2018 年第1 期,第66-94 頁。王樹春和萬青松提出,地區多邊合作制度的競爭與合作決定了上合組織的制度形式起源,上合組織的建立實現了集體安全條約組織、歐亞經濟共同體等既有組織在制度設計上的相互協調。③參見王樹春、萬青松:“上海合作組織與歐亞經濟共同體的關系探析”,《世界經濟與政治》,2012 年第3 期,第20-38 頁。尹繼武和田野指出,中亞地區國際合作中交易成本最小化的邏輯決定了上合組織的形式選擇,④參見尹繼武、田野:“上海合作組織的制度形式選擇:一種交易成本分析”,《國際政治研究》,2007 年第2 期,第135-149 頁。上合組織的建立回應了中亞地區在資產專用性較強、不確定性較大的議題領域開展合作的需求。
二是關注上合組織創建時中亞地區的共同利益。此類研究將上合組織的起源視為實現中亞地區共同利益的工具。思拉舍·馬克托斯(Thrassy Marketos)提出,中亞地區共同利益的存在是上合組織得以創建的根本原因,其中打擊“恐怖主義、分裂主義、極端主義”(簡稱“三股勢力”)、維持中亞地區穩定和應對西方勢力滲透,是催生上合組織的直接原因。①See Thrassy Marketos,China’s Energy Geopolitics: The Shanghai Cooperation and Central Asia,New York: Rouledge,2009,p.33.趙華勝認為,中亞地區在安全領域的共同利益是上合組織得以創建的基礎,正是因為中國、俄羅斯與中亞國家在地區和平與穩定上具有廣泛的共同利益,催生了上合組織。②參見趙華勝:《上海合作組織:評析和展望》,北京:時事出版社,2012 年,第115頁。
三是關注上合組織創建時中國的多邊合作需求。此類研究關注中國對中亞地區的多邊合作需求。邢廣程、孫壯志認為,中國對自身國家利益的追求推動了上合組織的建立,上合組織在戰略定位上是中國總體外交戰略的一部分,承擔著維護中國國家安全、維持邊疆穩定和促進經濟與貿易發展的重要使命。③參見邢廣程、孫壯志:《上海合作組織研究》,長春:長春出版社,2007 年,第149-150頁。宋衛清強調,中國重新發現中亞是上合組織得以創建的決定性因素,中國在中亞地區有著劃清邊界、保障能源安全、打擊分裂勢力、維護邊疆穩定、促進西部地區經濟發展和拓展自身影響力等多重利益需求。④See Song Weiqing,China’s Approach to the Central Asia: The Shanghai Cooperation Organization,New York: Routledge,2016,pp.49-68.
綜上所述,針對上合組織的起源,既有研究給出了一定的解釋,但也存在著不足之處。在分析視角上,既有研究偏重于中國的多邊合作需求一側,未能從供給的角度來探討多邊主義合作得以產生和落實的政治條件。實際上,從地區性崛起國的多邊合作需求到地區性國際組織的創建還需要其他條件,其中,地區性崛起國與地區性主導國之間的權力互動至關重要。
為了更好地分析地區大國權力互動與地區性國際組織之間的關系,本文將利用地區性崛起國的多邊合作需求以及地區性主導國的否決權力兩個因素,構建一個解釋地區性國際組織創建的理論分析框架,用來解釋上合組織的政治起源。
在地區大國權力互動中,地區性崛起國普遍希望借助多邊制度安排,將自身不斷上升的權力制度化,并通過建立多邊國際組織,推動地區大國權力協調,管控權力轉移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問題。①See David Lake,“Regional hierarchy: Authority and local international order”,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2009,Vol.35,No.1,pp.35-38.然而,當地區性崛起國主動發起建立多邊組織的倡議時,地區性主導國會保持著天然的警惕。在這一情況下,只有當地區性主導國否決權力下降時,地區性崛起國的多邊合作倡議才更有可能得到落實。因此,本文認為,地區性崛起國的多邊合作需求和地區性主導國的否決權力是兩個關鍵因素,共同決定了地區性國際組織的創建。
按照奧根斯基的權力轉移理論(power transition theory),在地區權力互動中,地區性崛起國與地區性主導國之間的權力分配與協調尤為關鍵。由于地區性崛起國的權力在短時期內快速上升,而既有制度安排通常難以及時準確地反映實際權力結構的變化,②See Phillip Lipscy,“Explaining Institutional Change: Policy Areas,Outside Options,and the Bretton Woods Institutions”,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2015,Vol.59,No.2,pp.341-356.這就導致權力分配與利益分配之間的脫節。隨著既有權力分配與利益分配之間的差距不斷拉大,地區性崛起國的利益持續無法得到滿足,繼續被動接受既有制度安排的成本會不斷上升,其快速崛起的實力也無法得到制度化的認可,這將導致地區性崛起國越來越不滿既有的制度安排。
當地區性崛起國對現狀的不滿達到臨界水平時,它傾向于將自身多邊合作需求轉化為創建新的地區性國際組織。③See Douglas Lemke,Suzanne Werner,“Power Parity,Commitment to Change,and War”,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1996,Vol.40,No.2,pp.235-260.從權力互動的視角來看,當地區性崛起國對地區的權力結構進行重塑時,實際上是將權力結構“從地區性主導國占優的均衡狀態推動到崛起國占優的均衡狀態”。①Flor Avelino,Jan Rotmans,“Power in Transition: Framework to Study Power in Relation to Structural Change”,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Theory,2009,Vol.12,No.4,pp.543-569.在這一權力再平衡的過程中,為了管控權力轉移過程中可能出現的挑戰,地區性崛起國傾向于發起多邊合作倡議,并推動倡議轉化為多邊國際組織,以期將其不斷上升的權力制度化。
然而,作為既有權力結構的最大獲益者,地區性主導國對地區性崛起國發起的多邊倡議,將保持著天然的警惕。通過維持自身相對的實力優勢并加強對地區的控制力,地區性主導國會盡力阻礙權力轉移的進程,以延緩地區性崛起國權力上升的速度。因此,地區性主導國的否決權力大小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地區性崛起國多邊合作需求能否得到落實。
在地區性國際組織的創建過程中,不僅要考慮地區性崛起國的多邊合作需求,還要重視地區性主導國的否決權力。地區性主導國的否決權力是指地區性主導國在某一地區內否決地區性崛起國多邊合作倡議的能力。②See Mark Granovetter,“Economic action and social structure:the Problem of Embeddednes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85,Vol.91,No.3,pp.481-510.具體而言,當地區性主導國通過采取制度內和制度外的多種方式,能夠阻止地區性崛起國多邊合作倡議的實施,那就說明,地區性主導國在該地區內擁有較大的否決權力。
但否決權力是一個相對模糊的概念,如何測量否決權力的大小是國際關系研究的重要難題之一。有鑒于此,本文將借助國際關系中的社會網絡理論,從網絡性權力(network power)的視角來測量地區性主導國的否決權力。③See Emilieu Hafner-Burton,Miles Kahler,Alexander Montgomery,“Network Analysis for International Relation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2009,Vol.63,No.3,pp.559-592.艾米莉·哈芬那-伯頓(Emilieu Hafner-Burton)、邁爾斯·卡勒(Miles Kahler)和亞歷山大·蒙哥馬利(Alexander Montgomery)指出,行為體的權力不僅來源于行為體的個體特征,如國家的經濟實力和軍事實力等,也與行為體互動所處社會網絡的特征有關。其中,網絡性權力包括準入權(access)和中介權(brokerage)兩種。
首先,準入權是一種不涉及第三方的雙邊性權力。在地區權力結構的網絡中,準入權是指地區性主導國相對于地區性崛起國的一種雙邊權力優勢。若地區性主導國與崛起國之間的實力差距懸殊,地區性主導國的實力遠在地區性崛起國之上,那么地區性主導國否決地區性崛起國多邊合作倡議的能力較強。
其次,中介權是一種涉及第三方的體系性權力。在地區權力結構的網絡中,中介權是指地區性主導國通過控制地區內其他國家而享有的相對于地區性崛起國的一種多邊權力優勢。地區性主導國通過壟斷其他節點難以聯結到的邊緣節點,達成對整張社會網絡的控制力,從而獲得最大化的中介權。
最后,準入權和中介權共同反映了地區性主導國否決權力的大小。其中準入權衡量了地區性主導國與地區性崛起國的相對實力對比,中介權則刻畫了地區性主導國對地區內其他國家的控制力。若地區性主導國的相對實力遠在地區性崛起國之上,并且地區性主導國對地區內其他國家保持著較高的控制力時,地區性主導國的否決權力較大;若地區性主導國已經不具有相對的實力優勢,并且難以控制地區內其他國家的行為時,地區性主導國的否決權力較小。

圖1 地區治理形式選擇示意圖
綜上所述,地區性崛起國的多邊合作需求和地區性主導國的否決權力是影響地區性國際組織創建的兩大關鍵因素。其中,多邊合作需求刻畫了地區性崛起國的內在需求,塑造了其多邊介入地區事務的動機。而地區性主導國的否決權力反映了地區內大國的權力互動,塑造了地區性崛起國的多邊合作倡議能否轉化為地區性國際組織的政治條件。
通常來說,地區治理形式的選擇主要分為雙邊和多邊兩種形式,多邊形式通常表現為創建地區性國際組織。當地區性崛起國的多邊合作需求較弱,地區性主導國的否決權力較大時,該地區更有可能采取雙邊的地區治理形式;當地區性崛起國的多邊合作需求較強,地區性主導國的否決權力較小時,該地區更有可能采取多邊國際組織的地區治理形式。
接下來,本文將以中亞地區先后出現的上海五國機制和上合組織為案例,檢驗該分析框架的解釋力。
20 世紀90 年代初蘇聯解體后,中國先后與俄羅斯、中亞國家建立了雙邊外交關系。此后,隨著中國與俄羅斯以及中亞國家的邊界談判和重塑軍事互信進程的不斷加深,中國從議題領域性質出發,逐漸意識到相較于多輪的雙邊溝通,采用多邊外交的形式解決邊界問題、培育軍事互信更有效率,由此產生了對中亞地區的多邊合作需求。與此同時,中俄的相對實力對比在蘇聯解體后朝著“中強俄弱”的趨勢發展,而且中國與中亞國家間的聯系在不斷增強,這使得俄羅斯的否決權力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削弱。客觀來說,俄羅斯否決權力的下降,使得中國將自身需求轉化為多邊外交行動的政治條件制約減少,中國由此選擇突破常態化的雙邊外交關系,通過與俄羅斯、吉爾吉斯斯坦、哈薩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四國聯合代表團以“五國兩方”的形式展開“類多邊”談判,①雖然采取了類似多邊的談判形式,但談判的最終成果仍然是中國分別與俄羅斯和中亞國家簽署雙邊邊界協定書,因此僅是“類多邊”的形式。塞巴斯蒂安·佩魯斯認為,中亞國家在與中國進行邊界談判時,沒能體現出任何后蘇聯時期的地區團結。參見Sebastien Peyrouse,“China and Central Asia”,in The New Great Game : China and South and Central Asia in the Era of Reform,Thomas Fingar (ed.),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pp.216-239.為上海五國機制的誕生做了前期鋪墊。
冷戰結束初期,中國對中亞地區,特別是在邊界談判問題和軍事互信問題上,具有較強的多邊合作需求。①參見邢廣程:“中亞的利益取向和上海合作組織的發展”,《俄羅斯研究》,2009年第6 期,第3-6 頁。
在邊界談判問題上,中國具有較強的多邊談判需求。中國在中亞地區的邊界遺留問題起源于1989 年11 月開始的中蘇邊界談判。中國和原蘇聯擁有長達7600 多公里的邊界線,其中東段約4320 公里,西段約3300 公里,并且大部分存在爭議。蘇聯解體后,中國與俄羅斯在第一時間本著平等協商、互諒互讓和相互妥協的精神,簽署了《關于劃定中俄邊界線東段的議定書》,基本劃定了東段的邊界線,②See Richard Hu,“China and Central Asia: The Role of The Shanghai Cooperation Organization(SCO)”,The Mongo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2013,No.11,pp.129-151.其中爭議較大的中俄邊界東段黑瞎子島和阿巴蓋圖洲渚(Abagaitu Islet)的邊界線劃定暫時被擱置,中俄邊界中的西段邊界也未能達成最后協議。③參見姜毅:“中俄邊界問題的由來及其解決的重大意義”,《歐洲研究》,2006 年第2 期,第94-107 頁。1992 年,隨著中亞國家紛紛獨立,原中蘇西部邊界分別成為中國與俄羅斯、吉爾吉斯斯坦、哈薩克斯坦以及塔吉克斯坦四國的邊界,中蘇談判遺留下的邊界問題亟待解決。
面對原屬于同一國家的一眾新獨立國家,想要一攬子地解決遺留的邊界爭議問題,中國便不能繼續采用既有的中蘇談判的雙邊形式,而亟須與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在中蘇原有雙邊談判基礎上,以“類多邊”的形式就邊界問題進行重新談判。
在軍事互信問題上,中國具有較強的重塑地區多邊互信的需求。中國與中亞國家的“交往歷史悠久,友誼源遠流長”④王毅:“中國-中亞關系:三十而立,砥礪前行”,《人民日報》,2021 年12 月30日第6 版。,雙方的友好關系最早可以追溯到“絲綢之路”的開通。然而,自20 世紀60 年代起,中國與蘇聯長期處于政治和軍事對抗狀態,雙方在邊境的重兵集結,嚴重損害了中亞地區的政治和軍事互信。到了20 世紀80 年代末,中蘇關系開始“解凍”,但雙邊關系正常化的苗頭剛剛顯現就被蘇聯的驟然崩潰所打斷。由于蘇聯解體,且新獨立的中亞國家能力有限,導致中亞地區一時間陷入權力真空期,成為“世界主要大國和地區大國利益復雜交織的中心”。①Haби Зиядyллaeв.Цeнтpaльнaя Aзия: кoнкypeнция и пapтнepcтвo.2 июля 2007 г.https://www.ng.ru/courier/2007-07-02/13_asia.html為維護邊疆地區穩定,盡快構建與中亞國家的合作框架,中國亟須與中亞國家在達成雙邊建交的基礎上,走出“信任赤字”的泥潭,通過培育多邊軍事互信,為開展多邊軍事行動關系和維護邊疆地區穩定打下良好基礎。
除了中國在邊界談判問題和軍事互信問題上具有較強的多邊合作需求外,俄羅斯在20 世紀90 年代初期否決權力的下降同樣重要。
一方面,俄羅斯的準入權下降。在冷戰結束后,中俄相對實力大體上呈現出“中強俄弱”的發展態勢。事實上,中俄相對實力發展態勢的分岔點正是在20 世紀90 年代初,當時中俄兩國均處于經濟轉型的關鍵階段,兩國從經濟體制到經濟結構都發生了重大轉變。然而,相較于中國政府主導下逐步工業化和市場化的成功轉型,俄羅斯的經濟轉型出現重大挫折。在1992 年到1996 年期間,俄羅斯以連續五年實際GDP 負增長為代價完成向市場經濟的轉型,經濟的嚴重衰退不僅導致市場體制混亂和社會結構分裂,還“形成了資源依賴型經濟結構和權威主義政治文化”。②徐坡嶺:“俄羅斯政治制度轉型的全球化約束與政治傳統張力——俄羅斯政治制度重構的主導因素”,《世界經濟與政治》,2004 年第8 期,第19-24 頁。從中長期來看,這一去現代化的經濟結構和威權主義的政治文化阻礙了俄羅斯經濟可持續發展,進一步限制了俄羅斯否決中國以多邊的形式介入中亞地區的能力。
另一方面,俄羅斯的中介權下降。蘇聯解體是俄羅斯、中國和中亞三方互動歷史上的一個分水嶺。在此之后,俄羅斯對中亞國家的控制力逐步下降,而中國與中亞國家之間的聯系逐步建立,這體現在邊界談判和經貿聯系等多個維度。
在邊界談判方面,中亞各國受俄羅斯直接控制的程度逐漸降低。具體而言,原屬于蘇聯與中國雙邊的邊界劃線問題在中亞國家獨立后變得更為復雜,由兩國邊界歷史遺留問題談判轉變為多邊邊界劃定談判。作為獨立國家的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在邊界談判中擁有自身國家利益的考量,開始作為獨立行為體參與多邊談判。俄羅斯對獨立后的中亞國家雖仍具有較大程度的控制力,但相較蘇聯時期已經大為下降。事實上,俄羅斯在冷戰結束后的地緣政治環境重大轉變中長期處于孤立狀態,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俄羅斯的控制力。
與此同時,中國與中亞國家間在雙邊問題上的聯系愈發密切。在1992年至1993 年間,烏茲別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哈薩克斯坦的領導人先后到訪中國。其中哈薩克斯坦總統努爾蘇丹·納扎爾巴耶夫在訪問北京期間,積極拓展了中哈在邊界問題上的雙邊溝通渠道,就11 個邊界爭議區中的9 個達成了協議,雙方簽署了《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和哈薩克斯坦共和國友好關系基礎的聯合聲明》,并正式簽署了中國與中亞國家間的第一份雙邊邊界協定。此后,時任中國國務院總理李鵬和國家主席江澤民先后于1994 年和1996 年率代表團訪問中亞。①參見“李鵬總理同阿卡耶夫總統會談”,《人民日報》,1994 年4 月24 日第1 版;邢廣程、孫壯志:《上海合作組織研究》,長春:長春出版社,2007 年,第4 頁。在此期間,中國本著友好、互利和協商的原則,先后與吉爾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就邊界問題進行了協商,為后續邊界談判的順利進行奠定了良好的雙邊基礎。
在經貿聯系方面,中亞各國與俄羅斯原有的經貿聯系越來越朝著弱化的方向演化。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報告,在冷戰剛剛結束的一段時間內,俄羅斯GDP 增速每下降1 個百分點,中亞國家的家庭存款流量就會相應減少1%。②See Alberto Behar,“Links and Levers: How the Caucasus and Central Asia Are Tied to Russia”,August 1,2014,https://www.imf.org/en/Blogs/Articles/2014/08/01/links-and-levers-how-the-caucasus-and-central-asia-are-tied-to-russia但自1995 年開始,中亞國家的經濟逐漸擺脫俄羅斯經濟衰退的桎梏,“經濟發展逐漸轉穩,并且在1990 年下半期普遍開始恢復和增長”。③趙華勝:“中國中亞外交的理論和實踐”,《國際問題研究》,2007 年第4 期,第19-25 頁。
與此同時,中國與中亞國家間的經貿聯系日益密切,尤其是邊境地區的經貿聯系不斷增加,廉價的中國商品涌入需求旺盛的中亞市場。在眾多中國商品中,中亞國家的消費者對原蘇聯市場上沒有的中國家用電器和塑料制品興趣濃厚。自20 世紀90 年代初,吉爾吉斯斯坦和哈薩克斯坦的諸多農貿市場被改造成轉售從新疆運來的中國商品的地方。緊密的經貿供需關系催生了更為密集的人員流動,中亞維吾爾族通過與新疆地區維吾爾族之間的民族聯系,成為早期從事中國商品跨境流通的職業商人。這一系列密集的人員流動進一步帶動了邊境地區的經濟發展,使得中國與中亞國家間的聯系愈發密切。
簡言之,20 世紀90 年代初期,中俄相對實力對比呈現出“中強俄弱”的發展趨勢,導致俄羅斯在中亞地區的準入權下降;與此同時,在邊界談判、經貿聯系等一系列問題上,俄羅斯對中亞國家的控制力下降,而中國與中亞國家的聯系逐步增強,這就導致俄羅斯在中亞地區的中介權也在下降。
在1990 年代初期,中國在邊界談判問題和軍事互信問題上較強的多邊合作需求,以及俄羅斯在否決中國多邊倡議的準入權和中介權同時下降,共同催生了“上海五國”機制。
中國積極推動地區多邊治理的努力體現在1996 年的上海峰會中。中俄哈吉塔五國元首于1996 年4 月26 日在上海舉行峰會,正式簽署了《關于在邊境地區軍事領域建立信任的協定》,并于1997 年4 月24 日在莫斯科簽署了《關于在邊境地區相互裁減軍事力量的協定》。從這兩項協議的內容上看,中國主要聚焦于邊疆地區的穩定和安全問題,與俄羅斯和中亞國家一道集中解決了邊界談判中的歷史遺留問題,重塑了地區軍事戰略互信,為“今后地區安全合作以及其他領域合作的開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①邢廣程、孫壯志:《上海合作組織研究》,長春:長春出版社,2007 年,第74 頁。1997 年,中國推動將上海五國機制確立為監督邊境裁軍執行情況的定期首腦峰會機制。②參見閻英華:“攜手合作共同邁向新世紀——上海五國機制的回顧與展望”,《當代世界》,2000 年第8 期,第9-11 頁。隨著這一新多邊機制的建立,中國減少了對邊疆地區穩定的擔憂,為中國進一步深化與中亞國家的多邊關系掃清了障礙。③See Eugene Rumer,Huasheng Zhao,Dmitri Trenin,Central Asia: Views from Washington,Moscow,and Beijing,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8,pp.137-150.
1990 年代中后期,“三股勢力”已經成為中亞地區普遍存在的現實威脅,并肆意蔓延至中國的西部地區,嚴重影響了中國西部地區的經濟發展。基于此,中國對中亞地區的多邊合作需求變得更為強烈,逐漸擴溢出上海五國機制最初的設計。①參見胡鍵:“論上海合作組織的發展動力”,《社會科學》,2005 年第6 期,第45-50頁。與此同時,中國在改革開放原則的指導下進入經濟快速發展階段,中俄的相對實力差距進一步擴大,中國與中亞國家間的政治和經貿聯系迅速加強,致使俄羅斯的否決權力在更大程度上被削弱,為“上海五國”機制升級為“上合組織”創造了條件。
在這一時期,中國對中亞地區,特別是在打擊“三股勢力”和促進西部地區發展問題上具有較強的多邊合作需求。
在打擊“三股勢力”問題上,中國具有較強的多邊軍事合作需求。蘇聯解體后,由于新獨立的中亞國家能力有限,俄羅斯忙于國內政治與經濟改革,中亞地區“暫時陷入了權力真空的震蕩期”。②Haби Зиядyллaeв.Цeнтpaльнaя Aзия: кoнкypeнция и пapтнepcтвo.2 июля 2007 г.https://www.ng.ru/courier/2007-07-02/13_asia.html與此同時,中亞地區本就錯綜復雜的地緣文化結構與差異,為極端主義思想向中亞地區滲透留下了縫隙。在這一背景下,原蘇聯地區長期受壓制的民族問題和宗教問題逐漸失控,中亞地區的“三股勢力”日益活躍起來,“并于20 世紀90 年代后半期在中亞地區以及中國的新疆地區達到活動的頂峰”。③蘇暢:“中亞伊斯蘭極端主義的由來及應對”,《現代國際關系》,2016 年第1 期,第56-62 頁。以“烏茲別克斯坦伊斯蘭運動”為首的恐怖分子勾結基地組織,“以宗教原教旨主義作為意識形態,煽動宗教恐怖分子的狂熱和癡迷,進而鼓動其使用自殺式的恐怖襲擊”,④曾向紅:“全球化、逆全球化與恐怖主義新浪潮”,《外交評論》,2017 年第3 期,第135-136 頁。在中亞地區先后制造了1992 年塔什干爆炸案、1998 年劫持日本地質學者案、2000 年劫持美國登山者案、2002 年比什凱克爆炸案和2003 年奧什爆炸案等重大恐怖襲擊事件。⑤聯合國安理會QDe.010 決議。可參見QDe.010,Islamic Movement of Uzbekistan,Ap ril 7,2011,https://www.un.org/securitycouncil/zh/sanctions/1267/aq_sanctions_list/summari es/entity/islamic-movement-of-uzbekistan
與此同時,“三股勢力”還有極強的外溢性,使得中亞地區內一國的安全問題迅速成為整個地區的安全問題①參見曾向紅、龐衛華:“美國對華競爭加劇背景下中亞國家外交政策的新變化”,《國際展望》,2023 年第3 期,第128 頁。。一些宗教恐怖主義分子以中亞地區為“戰術走廊”,不僅威脅中亞國家的和平穩定,還利用其與中國西部地區的地理、民族和宗教聯系,持續煽動“東突”等分裂勢力在中國的西部地區策劃、組織了一系列爆炸、暗殺、縱火、投毒、襲擊等恐怖暴力事件。②“國務院新聞辦專文:‘東突’恐怖勢力難脫罪責”,2002 年1 月21 日,https://www.chinanews.com.cn/2002-01-21/26/156158.html在這段時間里,“此類分裂恐怖主義事件在中國境內共發生了200 多起,共造成160 人死亡,440 人受傷”,③Zhao Huasheng,“China’s View of and Expectations from the Shanghai Cooperation Organization”,Asian Survey,2013,Vol.53,No.3,pp.436-460.嚴重威脅了中國的國家安全利益。基于上述地區安全形勢的變化,中國對中亞地區多邊合作的需求發生了變化,即從解決“邊界談判問題”上升為“打擊三股勢力問題”④參見潘志平:《中亞的民族關系:歷史、現狀與前景》,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 年,第106-107 頁。。因此,中國亟須與俄羅斯及中亞國家達成地區多邊軍事合作,在相互尊重國家主權的前提下實現軍事信息交流、軍事行動協調和開展反恐軍事聯合演習,共同打擊“三股勢力”。
在促進中國西部地區發展問題上,中國也具有較強的多邊合作需求。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東部地區因地理位置和資源稟賦的優勢,在改革開放之初便取得了較快的發展,東西部之間的經濟差距逐漸擴大。“到1995 年,東西部之間的相對經濟差距為56.9%,較1990 年上升了10.3 個百分點”。⑤重慶市統計局:“西部經濟快速增長,區域發展更趨協調”,2019 年5 月29 日,http://tjj.cq.gov.cn/zwgk_233/fdzdgknr/tjxx/sjjd_55469/202002/t20200219_5273655.html為了防范地區經濟差距過大可能帶來的政治和社會負面影響,進一步促進各民族、各地區的共同發展和富裕,中國愈發重視加快西部地區的發展,⑥參見柳豐華:“中國在中亞:政策的演變”,《俄羅斯中亞東歐研究》,2007 年第6期,第63-72 頁。并正式提出了“西部大開發”戰略。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的西部地區與中亞國家在地理位置上相鄰、在資源稟賦上相似、在貿易上互惠、在經濟結構上互補,從而二者的經濟發展存在著極強的相關性。然而,中亞國家的經濟發展狀況并不樂觀,嚴重限制了中國西部地區對外拓展市場的空間。蘇聯解體后,中亞國家普遍存在產業規模較小、產業結構單一、生產能力相對低下的“通病”。與此同時,中亞國家對地區跨國界基礎設施建設投入明顯不足,導致貿易便利化水平始終處于低位,這嚴重阻礙了地區規模經濟的發展和投資外溢的效應,并使中國難以與中亞市場開展更加深入的經貿活動。①參見苗華壽:“適時的議事日程——加強中國與中亞國家和地區經濟關系及區域合作”,《國際貿易》,2003 年第11 期,第26-28 頁。
在這種背景下,中國在打擊“三股勢力”和促進西部地區發展問題上均產生了較強的多邊合作需求。
面對中國較為強烈的多邊合作需求,俄羅斯的否決權力尤為關鍵。相較于1990 年代初期,此時俄羅斯的否決權力進一步下降。
一方面,俄羅斯的準入權進一步下降,中俄相對實力對比發生了根本性轉變,“中強俄弱”的態勢更加明顯。從全球經貿格局上看,“全球經濟和貿易重心在世紀之交正迅速向亞太地區轉移,而這一趨勢的關鍵引擎就是經濟蓬勃發展的中國”。②Anastasia Solomentseva,“The ‘Rise’ of China in the Eyes of Russia: A Source of Threats or New Opportunities?”Connections,2014,Vol.14,No.1,pp.3-40.應該說,經過此前十多年的改革開放,外商逐步建立起對中國經營環境的信心,外國直接投資(FDI)在這一段時間內大幅上升。③參見劉建麗:“新中國利用外資70 年:歷程、效應與主要經驗”,《管理世界》,2019 年第11 期,第24 頁。與此同時,中國對外開放的政策導向越來越明晰,中共中央、國務院于1992 年決定將對外開放特惠政策推廣至5 個長江沿岸城市、東北、西南和西北地區13 個邊境市、縣,以及絕大多數內陸地區省會城市。在這樣的政策刺激下,中國自20 世紀90 年代中期開始,連年維持著10%以上的GDP增速。到了20 世紀90 年代末,“中國的科技進步以更快的速度向前推進,經濟實力進一步增強”。④“中國經濟(1980—1999 年)的迅速發展與波動”,中華人民共和國商務部,http://www.mofcom.gov.cn/article/bg/200207/20020700032580.shtml
然而,相較于中國在20 世紀90 年代中期以來的經濟騰飛,俄羅斯國內經濟改革遭受了嚴重挫折。①參見馮紹雷:“俄羅斯體制轉型的發生、路徑及其走向”,《俄羅斯研究》,2001年第3 期,第2-7 頁。由于俄羅斯在獨立后背負著大規模的原蘇聯外債,長期的經常賬戶赤字再加上“休克療法”等宏觀經濟政策的失敗,導致俄羅斯接連爆發了三次金融風波。從1997 年到1998 年間,金融風波之間的間隔越來越短,規模越來越大,程度越來越深,導致政府的金融信用遭到國內外投資者的質疑,進而在金融領域出現外資抽逃、國內資產流失、主權貨幣盧布驟然貶值和銀行遭擠兌而破產的惡性循環,并最終釀成主權債務危機,引發了長期的經濟生產癱瘓和社會動亂。這一場曠日持久的金融危機造成俄羅斯經濟陷入嚴重衰退,主權信用評級連續三次下調。
另一方面,俄羅斯的中介權也進一步下降。因俄羅斯深陷金融危機泥潭,中亞國家開始著力推行“去俄羅斯化政策”。與此同時,中國的綜合實力快速上升,對中亞國家的吸引力逐漸增強。這一變化具體體現在了經貿互動和安全理念擴散等維度之中。
在經貿互動方面,形成于蘇聯時期的俄羅斯和中亞國家之間既有的貿易分工,受到俄羅斯金融危機的沖擊而逐漸遭到削弱,中亞國家開始奉行獨立自主的經濟發展戰略。隨著俄羅斯金融危機帶來的負面影響以及盧布的大幅貶值,中亞各國紛紛采取獨立自主的宏觀政策來遏制資本外逃,并努力調節貨物進出口流量,試圖改變長期以來與俄羅斯之間不對稱的貿易關系。這一舉動提升了中亞各國主權貨幣的獨立性,導致俄羅斯對中亞國家的經貿控制力逐漸下降。②See Gonzalo Pastor,Tatiana Damjanovic,“The Russian Financial Crisis and its Consequences for Central Asia”,IMF Working Paper,2001,pp.3-19.
與此同時,中國與中亞國家間的經貿聯系迅猛發展。從1995 年到2000年間,中國與中亞國家的貿易額增長至20 億美元,較1992 年增長了近4 倍。除此之外,中國與中亞國家在經濟技術合作上也取得了重大進展,中國企業在能源、公路建設、電信、制造、輕工和紡織等多個領域與中亞國家的企業開展了廣泛的技術交流與建設合作。③參見孫秀文:“三十年,中國與中亞國家命運與共”,《光明日報》,2022 年1 月24 日第2 版。
在安全理念擴散方面,中亞國家對俄羅斯在這一地區長期奉行的安全政策愈發不信任。①See Pavel Baev,“Assessing Russia’s Cards: Three Petty Games in Central Asia”,Cambridg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2004,Vol.17,No.2,p.279.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兩極對抗在中亞地區留下了深刻的痕跡,“冷戰思維”中的“零和博弈”理念在中亞地區日益遭到摒棄。與此同時,中國提出的以“互信、互利、平等、合作”為核心的新安全觀對中亞國家的吸引力日益上升。②參見許濤:“中國新安全觀與上合組織二十年安全實踐”,《和平與發展》,2021年第3 期,第1-13 頁。在這一新理念的指導下,中國在1998 年“上海五國”第三次首腦會晤和1999 年第四次首腦會晤時,推動達成了《阿拉木圖聲明》和《比什凱克聲明》,首次明確了地區多邊安全合作的基本原則,建立了五國安全主管部門常態化的溝通機制。在中國的推動下,“上海五國”元首在第五次首腦會議上表達了聯合打擊對地區安全、穩定和發展構成威脅的“三股勢力”的決心,同意制定聯合打擊“三股勢力”的行動計劃。
簡言之,1990 年代中后期,中俄實力對比發生了轉折性變化,俄羅斯的準入權進一步下降。與此同時,俄羅斯在經貿互動與安全理念等方面對中亞國家的控制力下降,而中國對中亞國家的吸引力逐步上升,導致俄羅斯的中介權隨之下降。
綜合來看,在1990 年代中后期,中國對中亞地區打擊“三股勢力”和促進西部地區經濟發展方面均產生了較為迫切的多邊合作需求。而俄羅斯在中亞地區的準入權和中介權均大幅下降,使得俄羅斯否決中國多邊合作倡議的能力遭到削弱,這就為上合組織的誕生創造了政治條件。
中國積極創建地區性國際組織的努力體現在2000 年的杜尚別峰會和2001 年的上海峰會上。2000 年7 月5 日,中國、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五國元首在杜尚別峰會上共同簽署了《杜尚別宣言》,各方承諾進一步充實和完善“上海五國機制”,逐步將五國首腦會晤機制發展成為五國多層次、全方位的合作機制,以便更加有效地打擊“三股勢力”,深化在政治、安全、經貿以及其他領域的合作。③參見《上海合作組織二十周年杜尚別宣言》,《人民日報》,2021 年9 月18 日第2版。
2001 年6 月15 日,中國、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六國元首在上海峰會上簽署了《“上海合作組織”成立宣言》,標志著上合組織的誕生,也意味著中國在中亞地區的多邊合作需求正式轉化成了地區性國際組織。時任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指出,從上海開始的“上海五國”進程“翻開了中國、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五國關系史上嶄新的一頁。……‘上海合作組織’的成立,必將為中國、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六國在新世紀的長期睦鄰友好合作,奠定更加堅實的基礎”①江澤民:“在‘上海合作組織’成立大會上的開幕詞”,《人民日報》,2001 年6月16 日第1 版。。
本文從冷戰后中亞地區權力轉移的角度探討了上合組織的政治起源,提出地區性崛起國的多邊合作需求和地區性主導國的否決權力,是影響地區性國際組織創建的兩大關鍵因素。在1990 年代初期,中國在處理邊界談判和軍事互信問題上具有較強的多邊合作需求,而俄羅斯否決中國多邊倡議的權力遭到一定程度的削弱,這為中國推動建立“上海五國”機制創造了條件。在1990 年代中后期,中國在打擊“三股勢力”和促進西部地區發展問題上對多邊合作的需求變得更為強烈,而俄羅斯否決中國多邊倡議的權力遭到進一步削弱,上合組織由此誕生。
本文的理論框架主要是用于解釋上合組織的創建,同時對于理解當前上合組織的發展趨勢也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目前,中國與中亞國家之間的共同利益深度融合,多邊合作需求正在向全方位、多層次、寬領域的方向拓展,上合組織的制度化建設在這一過程中趨于完善。與此同時,俄羅斯為提振在中亞的影響力,也在不斷加強以自身為中心的地區性國際組織的建設和發展,包括歐亞經濟聯盟、集體安全條約組織等。在這一背景下,加強上合組織與歐亞經濟聯盟、集體安全條約組織的國際組織間協調,對于提高上合組織的影響力正變得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