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謙

中國自古多昏君、多庸主,但中國自古亦多骨鯁勸諫之臣;即使是評價幾個少有的好皇帝時,人們也往往把他是否樂于納諫作為一個重要的標準。
唐太宗和魏征是納諫勸諫配合得最好的一對了。《舊唐書》評價唐太宗:“聽斷不惑,從善如流,千載可稱,一人而已。”所以諫來諫去,決定權取決于皇上。即使從善如流的唐太宗,對“不避犯觸”的魏征也不能說毫無意見。在魏征剛剛死后,唐太宗就發現他把“諫諍言詞往復”的記錄抄給史官。當面頂撞也就罷了,死后還整“黑材料”!一怒之下,唐太宗撤銷了把衡山公主下嫁魏征長子的婚約,又把親筆給魏征撰寫的墓碑推倒。只此一事,可見出唐太宗壓抑已久的怨憤。從這個角度說,魏征能夠終其天年,實在是圣主唐太宗的恩賜。
如果君主不那么圣明,諫他何用?這個問題,大約歷代賢臣從來沒有考慮過。他們只知道,勸諫是為人臣者的神圣職責,不管君主愛不愛聽,也不管自己的小命能否保得住。可以說,諫是最沒有功利打算,也最能顯示一個大臣人格的行為方式。
翻開史書,大批大批的賢臣名相因諫而死就是明證。“死諫”是最常見的一種。商紂時的比干稱得上是“始作俑者”。史書記載:“紂愈淫亂不止。微子數諫不聽,乃與太師、少師謀遂去。比干曰:‘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爭。乃強諫紂。紂怒曰:‘吾聞圣人心有七竅。剖比干觀其心。”比干的以死諫紂,實在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有人會問:比干的死值得嗎?我說:值得。這是中華民族的正氣之所在,也是中華民族綿延五千年而不表的生命力之所在。
元朝的英宗問大臣拜住:“我們這個時代,能產生像魏征那樣敢說話的人嗎?”拜住回答說:“有什么樣的皇帝,才有什么樣的大臣。一個圓的盤子,水放進去,是圓的;一個方的杯子,水放進去,是方的。因為唐太宗有度量肯納諫,所以魏征才敢說真話,才肯說真話。”
這僅僅道出了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的事實是:有什么樣的大臣才能造就什么樣的皇帝。
從表面看來,比干的死諫沒有改變商紂的昏庸,但他的作為激勵了代又一代志土仁人為君進諫,為國盡忠,為民立命。比如,沒有管仲,哪有齊桓公的霸業;沒有魏征,難顯唐太宗的圣明;沒有宰相廉希憲,也就難有元世祖忽必烈的文治武功。
但是,在一個專制的社會里,諫的悲劇色彩往往過于凝重,以至于令今人望“諫”興嘆,不寒而栗。
比如,漢成帝時朱云為了勸諫皇上,把殿上的欄桿都給折斷了,左將軍辛慶忌替他求情,梆梆梆,磕得滿頭是血。這仍然屬于以生命相逼的“死諫”。
還有“哭諫”。宋光宗時的傅良為了規勸皇帝按時上朝,扯住光宗的衣服,哭哭啼啼地說:“君臣如同父子,兒子勸父親不聽,一定要哭哭啼啼地跟著他!”
更有“罵諫”“諷諫”等等。唐高宗外出行獵,遇上大雨,雖身穿“油衣”,還是被淋濕了。他就問身旁的大臣:“油衣究竟用什么材料縫制才不至于滲透呢?”諫議大夫谷那律立刻接口:“照我看,用瓦做油衣最好,肯定不會滲漏。”他的意思是要勸諫皇帝少從事游獵,多呆在宮里為社稷民生操點心。唐高宗恍然大悟,“悅其直,賜帛二百段”。
什么諫議大夫、抬遺、補闕等人,屬于專業諫官,他們比較注意揣摩皇帝的心理,能一門心思地研究諫的藝術,當然可以借此博得皇帝的歡心;更多的犯顏直諫之臣可就沒這么幸福了。臺灣的李敖曾把中國古代的諫凈與現代的言論自由做過比較。他說:“諫諍與言論自由是兩回事。甚至諫諍的精神,和爭取言論自由的精神比起來,也不相類。言論自由的本質是我有權利說我高興說的,說的內容也許是罵你,也許是挖苦你,也許是尋你開心,也許是勸你,隨我高興,我的地位是和你平等的;諫諍就不一樣,諫諍是我低一級,低好幾級,以這種不平等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勸你。”
李敖的分析可謂一針見血之論。
這就是諫的悲劇:它是封建專制和封建等級制的產物。不管它在歷史上曾發生過多大的作用,都遮掩不住那一群群被迫下跪的身影。但我仍要向比干、管仲、魏征等人敬禮——在今天這樣一個民主社會里,逢迎拍馬之輩、自覺下跪之徒難道還少嗎?或許這是一種更大的悲劇。這種悲劇的終結者只有一個,那就是:更加民主,真正的民主。
(張佳摘自北方文藝出版社《一脈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