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紫璇
電影《隱入塵煙》是由李?,B導演,武仁林、海清等領銜主演的農村題材電影,影片于2022年入圍第72 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在世界范圍內引起了較為廣泛的關注。這部電影上映之初票房慘淡,在上映50 天后票房成功逆襲,成為2022年一部現象級影片,堪稱影史奇跡。李?,B導演延續以往詩意化的影像風格,他的“土地三部曲”——《老驢頭》《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都將鏡頭對準了西部鄉村底層群體的生命狀態,《隱入塵煙》也是通過詩意化的鏡頭,還原了真實的西部鄉村圖景。
敘事主題:西部鄉村的個體生命狀態。“敘事主題的選取和提煉,是能否講好一個故事的首要前提”,[1]這也是電影《隱入塵煙》票房逆襲的重要原因之一。導演李睿珺再次將視角聚焦家鄉土地,書寫了處于西北農村的馬有鐵和曹貴英兩個人從陌生到熟悉再到彼此信任,經歷了異于常人的生活苦難后依然對生活充滿期待的故事。
導演通過對曹貴英和馬有鐵這一“鄉村底層群體”和首富兒子這一“鄉村上層的群體”的對比,表現了西北地區底層農民生存空間受到的嚴重擠壓和侵占的現狀,同時以富有詩性的鏡頭傳達出導演的個體生命狀態以及深刻的人文關懷。影片中馬有鐵和曹貴英是底層群體的典型代表,他們努力活著,在極度貧困的環境中勤勤懇懇日復一日地勞作耕種。他們體驗著四季的更替,親手種下屬于自己的小麥,精心照顧孵化的小雞等,這些都寄托了他們對于生活的希望。身處苦難中的馬有鐵和曹貴英同樣也擁有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一步一步地努力著,從最初借別人的住處到最后一磚一木建造起屬于自己的小家,影片中馬有鐵和曹貴英搬進他倆的新家后,曹貴英說:“我再也沒想到,我這輩子能夠住進自己的房子里,有自己的家”,這句臺詞的設置不僅展現了落后農村的社會現實,而且更深刻地闡釋了影片主題。除此之外,影片中第一次抽血首富兒子通過村民給馬有鐵施加壓力,逼迫馬有鐵不得不答應,第二次開著寶馬的首富兒子依舊帶著村民使馬有鐵無法拒絕,第三次抽血首富兒子用花了80 塊錢的大衣借此要挾馬有鐵獻血。三次出現馬有鐵獻血的場景,將馬有鐵的善良與隱忍和“鄉村上層群體的首富兒子”的貪婪與丑惡進行了對比,把人性的善良與人性涼薄刻畫得淋漓盡致?!白鳛橛跋駭⑹碌淖罡邔哟?,‘主題’不僅規束了視聽符號的運用方式,也規訓著影像敘事的方式和邊界。與符號的直接刺激和故事的在場感染不同,主題的影響常常是浸潤式的,也是最深刻和持久的?!盵2]
電影《隱入塵煙》充滿著紀實風貌,導演結合戲劇沖突的藝術手法凸顯了影片主題,展現了在社會劇烈轉型期那些被拋棄的邊緣人相互幫助相互取暖的現實,為觀眾呈現出真實西部鄉村的個體生命狀態。另外,“《隱入塵煙》不僅是對鄉土社會和農耕文明的緬懷,更是在探尋個體的生命意義與情感歸宿。”[3]
敘事時空:西部鄉村的底層生活場景。作為一部現實主義農村題材的影片,導演除了利用更好的故事情節和矛盾沖突設置達到使觀眾產生共情的目的外,更重要的是導演對于電影敘事時空的把握。在《隱入塵煙》中李睿珺導演保持了對時空符號的專注態度,延續了時間的“獨立性”與空間的“風景性”。[4]不難看出,導演在影片中巧妙運用敘事時空的手法,賦予時間和空間特殊的象征意義,一方面,通過敘事時間的設置,影片生動地展現了傳統農耕社會的生活方式,從中反映出現代工業社會與傳統農耕社會日益凸顯的沖突;另一方面,通過敘事空間的刻畫,影片生動再現了中國西部農村的鄉村圖景,將社會邊緣人真實存在的狀態呈現在觀眾面前。
電影《隱入塵煙》采用線性的敘事結構,以時間順序展開故事,淡化戲劇性情節,以一種平鋪直敘的方式展現四季更迭。影片中著重展現馬有鐵和曹貴英在田間地頭一起勞作的場景,細節化地記錄麥子的生長過程,從播種到發芽再到成熟,其實這也暗示著生命的輪回——生即死,死即生的意向傳達。
“電影畫面作為構成電影敘事的基本單位、電影藝術的基本元素,僅僅是一個被鏡頭捕捉之后投射在大銀幕上的二維畫面,但它卻能夠被電影創作者變成一個具有縱深感的三維視覺效果空間,并通過使用蒙太奇手法將這些具有空間感的畫面結構成一個具備無限張力的敘事空間?!盵5]導演運用大量客觀性的鏡頭展現電影中的物理空間交代西部鄉村的底層生活場景,通過物理空間傳達電影中馬有鐵和曹桂英的社會關系以及所處的社會時代背景——即導演表現的社會空間,以及通過這兩種空間上升到的精神空間。導演更多地將鏡頭的焦點對準社會底層的馬有鐵和曹桂英,展現了他們如何一步步建構自己的精神家園。影片中有意安排了屬于馬有鐵的空間,一開始他一直生活在哥哥家的后院,暗示著馬有鐵是底層中的“失語者”,后來馬有鐵和曹貴英組建了新的家庭,兩次借住別人家,這時的空間設置更凸顯底層社會群體的生活現狀。對于社會空間的表現,馬有鐵和曹貴英去鄰居家看電視,兩人坐在整個空間中的最邊緣角落里,曹桂英在村口想與小孩接觸,遭到坐在對面村民的諷刺。這些場景折射出他們是被社會邊緣化的農村特定群體,代表著傳統農耕社會與整個社會的發展格格不入。影片中呈現的鄉村環境的變化也映射著馬有鐵和曹貴英的精神空間的變化。他們在逐漸適應現代化生活的同時,仍保留著傳統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這些變化也引發了他們對自身身份認同和未來的思考。
細節上的隱喻傳達?!袄铑,B的電影通過大量的象征來表達對這種斷裂感的隱喻,讓轉型期底層鄉民的心理問題浮出水面,用悲憫的心態看待鄉土變遷,從而反觀現代化進程帶來的種種問題?!盵6]在電影《隱入塵煙》中不止一次通過對細節的呈現傳達導演對于人的命運的關注,以及對土地的依戀和對生命的敬意。
“驢”作為影片的一個重要角色出現,驢的宿命就隱喻著馬有鐵的一生。它象征著兩層含義:一是隱喻著馬有鐵像驢一樣任勞任怨,不求回報,無償辛苦的為大侄子拉結婚的家具,最后沒有得到哥哥的感謝,暗示著馬有鐵是這個大環境中最邊緣化的人物。二是隱喻著如同驢一樣倔強而有尊嚴地活著,就像馬有鐵向村民還東西時嘴邊常說“一碼歸一碼”,馬有鐵雖然貧窮,但是他是一個講究誠信且有尊嚴的人。此外,影片還通過細節隱喻生動地刻畫了底層農民身上的苦難。馬有鐵和曹桂英三次被推倒的房屋象征著他們苦難的命運,這些房屋是用雙手從土到土坯用雙手建成的,代表著他們對家園的深厚情感和勞動成果。然而,最終這些房屋抵不過推土機一推,暗示著馬有鐵和曹桂英的命運在現代化的沖擊下變得脆弱不堪,同時隱喻工業文明對于傳統文明的深刻影響。
除此之外,燕子返巢象征著馬有鐵和曹貴英對于家的期許,用電燈孵小雞象征著他們的孩子,編草驢送給對方象征著他們對于彼此的認可等。這些使影片增加了哲學層面的思考,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導演更加著重凸顯了現代化進程中傳統與現代的種種矛盾。
畫面上的寫實色彩。導演不僅以自然主義的影像呈現中國西北農村的自然風貌,更以記錄式的視聽語言展現西北農民真實的生存狀態,從而表達對當下社會問題的思考?!皩F實題材依靠現實去還原,將來源于現實的東西再用現實去反映,李睿珺形成了其獨特的非虛構創作理念與紀實的美學風格?!盵7]
李睿珺大量采用自然光進行拍攝,如影片中馬有鐵和曹桂英在田間耕種暴曬的場景,將農村現實的風景呈現在畫面上,具有強烈的寫實色彩,展現了村民的生存境遇,形成一種詩意現實主義的創作風格。在構圖方面,婚后馬有鐵帶曹貴英去祭拜家人,導演采用典型的大場景小人物,沙丘占畫面的大部分,一方面凸顯西北農村真實的地域風貌特征;另一方面,兩個人物被設置在整個畫面的邊緣,給人一種壓迫的感覺,又暗示了他們未來的命運。
除此之外,長鏡頭的使用在《隱入塵煙》中占據重要的地位。影片中有一個長達三分零五秒的長鏡頭,風雨過后馬有鐵和曹貴英訴說以前的苦難并講述兩人初次見面時的情景。這個平靜而又舒緩的長鏡頭的運用不僅體現出人物心理情感的變化,將情緒和氛圍烘托到了極致,還表達了導演對社會邊緣人處于一種“失語”狀態的無奈。導演在質樸自然的影像風格中,在強烈寫實色彩的畫面中隱含著一種節制而悲憫的情緒,表達了導演對于土地虔誠而深沉的姿態。
以全知視角揭示特定群體的生命戀歌。電影《隱入塵煙》采用了全知視角講述了西北農村作為特定群體的馬有鐵和曹桂英從結婚時的陌生,到日復一日辛苦勞作的熟悉,再到最后經歷苦難倆個人相依為命、相守為家的故事。
“‘全知視角’具有‘自由性’的特點,表現為:它既可以‘歷時性’地從開始到結束完整表現事件和人物,又可以‘共時性’地同時表現不同的對象。”[8]導演以敘述者的身份塑造了患有身體殘疾的曹貴英和老光棍馬有鐵是特定社會語境下的“失語者”形象,一方面表現了西北荒涼地區的社會語境,揭示鄉村社會問題矛盾所在;另一方面表現特定群體在特殊的環境中形成“雙人共同體”進行短暫性救贖。影片中,馬有鐵和曹貴英夫妻二人處于鄉村社會的底層,但他們仍然在建構著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在熊貓血事件中,馬有鐵無償獻出自己的血液,唯一的訴求是盡快把拖欠村民的錢還上,這表現了他的善良。在用最傳統的方式搭建屬于他們自己的小屋時,用麥粒印出的花型圖案表達兩人之間最真摯的情感,這些細節通過導演以樸實且舒緩的鏡頭語言呈現了一副最美的鄉村圖景畫卷。
《隱入塵煙》不僅僅是對馬有鐵和曹貴英生活苦難的描述,更是對于西北地區鄉村底層群體生活現狀的折射。導演采用零聚焦的手法,講述了馬有鐵和曹貴英是如何建立彼此信任的情感關系,同時賦予人物特殊的哲學思想,塑造了一對令人感動的形象,賦予人物特殊的情感。他們恪守的倫理價值觀,與現代社會保持著一種隔離感,建構著屬于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導演李?,B采用上帝視角刻畫馬有鐵和曹貴英這類特定群體,一方面映射出中國其他鄉村地區的生活狀態,具有重大的社會意義;另一方面,對于這些底層人物的描述也恰好形成一個契機,使他們與土地建立了聯系,實現了人的主體性,進而演繹著屬于他們的生命戀歌。
以平民視角展現底層群體的生命聯結。李睿珺導演以平民化的敘事視角,從底層小人物入手,采用非職業演員和地方方言,呈現出西北鄉村真實的底層群體,表現了冷漠的世俗社會和復雜的社會關系。處在鄉村社會底層的馬有鐵和曹貴英正是中國現實社會中存在的一類人群,影片通過平民化的敘事視角,從宏觀轉向微觀,馬有鐵和曹貴英身上的故事不僅是日常真實寫照,還將屏幕前觀眾感同身受的情感帶入電影,從而達到情感共鳴。
在鄉土社會中,兩個被家庭拋棄的人,一個是中年剩男守著一頭驢生活,而另一個患有被人稱為“瘟神”的疾病,就這樣被硬生生地組合在一起搭伙過日子,曹貴英的出現讓馬有鐵對生活有了盼頭,而馬有鐵的出現成為了曹貴英生命中的一束光,盡管生活苦難,但因為有彼此的關心,兩個人的生活也樂在其中,他們一起耕種、搬家、建房子、養小雞。電影中令人動容的情節隨處可見,就像影片中他們每次搬家后都要重新貼“囍”字,馬有鐵行動,曹貴英在一旁指導他“高一絲絲”,影片采用平民化的敘事視角記錄了一對患難夫妻的生命聯結,講述著底層群體平凡且質樸的特殊情感。
影片秉承著記錄式的創作手法,在電影“詩意”的基礎上又保留著鄉土題材文藝片該有的深度,凸顯人文關懷的同時,表達導演對處在鄉村社會變遷中農民命運的關注?!峨[入塵煙》立足底層小人物,以西北鄉村圖景為敘事空間,以詩意性與現實性結合的鄉土敘事,再次讓鄉土空間成為文藝片的焦點,以平民化的敘事視角探討了在快速發展的現代化社會中農民與土地的關系。
詩意化的鄉土敘事折射生存狀態。導演李?,B的《隱入塵煙》以記錄式的創作風格呈現出中國西北鄉村的底層生活圖景,不局限于鄉村民俗和風土人情的描述,更將目光聚焦在西部鄉村底層群體真實的生存狀態,細致刻畫了農民在特定社會語境下精神世界的變化。同時,導演以其獨特的非虛構創作理念和詩意現實主義敘事手法,弱化電影技巧,鏡頭調度上大量采用記錄式和觀察式,展現西北農村特有的地域風貌以及人物情感的真實流露,創作出一部具有記錄風格的鄉土題材電影。
導演李睿珺一直延續自己特有的詩意化的敘事方式,不動聲色地揭示城市與鄉村、傳統與現代之間的矛盾沖突,彰顯出人對于生命的哲學思考。與之前的“土地三部曲”關注底層群體的生存困境相比,《隱入塵煙》則通過描述社會邊緣人的苦難以及現代化社會對于傳統農耕的沖擊,表達對農民命運的深切關注,進而表達了導演對故鄉土地的眷戀之情。此外,李?,B的電影敏銳地捕捉到了中國西部鄉土大地所發生的種種變化,對時代變遷中西部本土鄉民的生存困境有深刻體察,真實之中彌漫著較濃郁的詩意,具有直抵人心的震撼力和感染力。[9]
《隱入塵煙》作為一部反田園牧歌式的鄉土題材電影,導演通過對傳統與現代維度的展現,突出了中國西部鄉村社會的外部變遷的同時,揭示底層人物精神世界的轉變。與此同時,在特殊的社會語境下,導演以詩意化的影像風格描繪了當下中國現代化進程下個體的生存狀態與身份焦慮,呈現出深刻的社會內涵。
戲劇化的舞臺呈現降低電影質感?!峨[入塵煙》作為文藝片無論是在票房上還是在敘事策略上無疑都是成功的,它為觀眾還原了真實的西北鄉村圖景以及個體生命狀態,但影片在某種程度上也存在一定的弊端。
首先,在人物塑造上,影片以偏情節劇的方式塑造了兩個過于單純美好的人物形象,同時過于強化馬有鐵的善良,致使人物形象不夠豐滿立體。其次,在視覺層面上,導演大量運用固定長鏡頭和景深鏡頭,突出表現西北鄉村的地域性特色場景,沒有真實地呈現苦難,使影片整體氛圍具有濃郁的童話色彩。另外,影片背離社會環境,刻意突出底層人物的冷漠感,比如兄弟之間的冷漠關系、村民的冷漠等激起觀眾憐憫,致使人物呈現失真。最后,在表演形式上,影片具有強烈的舞臺化色彩,臺詞表達略顯生硬,使影片在整體氛圍上缺乏電影質感。
李睿珺導演沿襲以往詩意性與記錄性的創作理念,以鄉村底層群體和底層生活場景為表現對象,用記錄式的鏡頭語言寄托了他對西部鄉村個體生命狀態的關注。電影《隱入塵煙》采用全知視角揭示特定群體的生命戀歌,以平民化的敘事視角展現底層群體的生命聯結,引起觀眾的思考與共鳴。在他的電影中,除了對農民命運的關注,還凸顯其深刻的人文關懷,把中國西部鄉村變遷的過程真實地呈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