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隨馨,王欣劍
(1.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社會與民族學院,北京 102488;2.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 社會學研究所,哈爾濱 150028)
近年來,隨著互聯網經濟的發展,以快遞員、外賣騎手等職業為代表的新就業形態在全社會扮演愈發重要的角色。與傳統業態相比較,新就業形態在個體與組織的關系上表現出一些不同的特點。第一,勞動力資源分配方式的靈活化,勞動者的勞動過程不再局限于相對固定的工作時間與工作地點;第二,勞動者聯結方式的再組織化,勞動者之間相互獨立,具有較高的同質性與可替代性;第三,勞資雙方關系的去雇主化,“平臺與勞動者之間也不是傳統的雇傭模式,而更貼近于一種合作模式”[1]。總之,新就業形態意味著一種以個體為單元,具有高度靈活性和彈性,并在此基礎上衍生出一系列相關制度與機制的新型就業方式。
那么,新就業形態所呈現的這些新的特點具有怎樣的社會理論意涵,勞動者在其中發揮何種主體作用,而新業態的興起對于現代社會的轉向又具有怎樣的實踐意義。基于此,本文嘗試運用個體化的理論框架,通過闡述新就業形態所體現的個體化意義,以期為現代社會的轉向問題提供新的思考。
“現代性完全改變了日常生活的實質,影響到了我們的經歷中最為個人化的那些方面”[2],就業、家庭等與人們密切相關的各個方面無不包括其中。而作為一種新型就業方式,新就業形態也在多個方面展現出現代社會在個體層面的影響力。
首先,新就業形態下的個體面對著大量的不確定性。現代性下的不確定性來源于兩個方面,一是在過去為人們生活提供相對固定模式的宗教、傳統、國家等力量正在逐漸從個體生活中退出,二是由于現代社會愈發復雜,人們越來越難以借助理性的力量為生活中的問題提供確切的答案,而在新業態方面,現代社會的不穩定性則進一步體現在勞動力市場的高流動性與多選擇性上。與此同時,“勞動力市場的不確定性將風險和不安全感轉移到勞動者身上,導致了其職業身份、職業前景等個體發展的模糊和不明晰”[3],“數字技術、互聯網平臺等打破了傳統組織邊界,向個體提供市場、研發、生產等資源,降低個體進入市場的壁壘,個體不必進入傳統企業就可以從事經濟活動”[4],靈活性與多樣性成為其不確定性的重要表現。在此基礎上逐漸形成了以快遞員、外賣騎手等職業為代表的新就業形態主體。
其次,不確定性的增加意味著連接個體與社會的傳統紐帶關系的減弱,個體勞動者需要獨自面對高度不確定性的社會現實。個體性強調個人是構成現代社會的基本單位,個體與傳統社會組織的逐步分離雖然使個人從傳統的束縛中擺脫出來,也為個體帶來了大量的不確定性風險。但這一分離過程“不僅不會危及社會的整合,反而是整合得以可能的條件”[5],現代性所展現的正是社會整合的多重可能,而個體正是現代社會中實現整合的重要媒介。現代社會中的個體更加需要發揮其能動性,個體的自主性在其生活方式與人生歷程中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勞動作為個體發揮其能動性的重要方式,“通過勞動者與生產資料互動,實現虛擬與實體生產體系靈活協作”[6],勞動者在就業過程中的獨立性更加突出,“人們通過網絡平臺為媒介從事多種類的獨立工作”[7],同時,“還會人為地制造新的 ‘矛盾’來解決既有的矛盾,用一些對自己有利的矛盾來規避一些對自己不利的矛盾,從而回避掉一部分公司、消費者和環境對于他們勞動過程的干預與控制”,個體性意味著勞動者獲得多種可能的同時,也為現代社會的再整合提供不同的思路。
最后,不確定性與個體性構成了現代社會進行再整合的基礎,現代社會秩序以個體為單元進行重塑。為了應對快速變化的現代社會,個體也在尋求新的保護機制,在此過程中一方面個體逐漸從傳統的約束中擺脫出來,另一方面,如何將趨于原子化的個體重新整合在一起成為現代性探討的重點。在現代社會中,雖然“通過信息技術、各類平臺或是與市場細分領域的連接,實現個人與工作機會的對接,去組織化特征明顯”[6],但同時,以現代信息技術為基礎并對于不同主體進行連接的平臺企業也通過多種方式對勞動者的勞動過程進行控制,血緣、地緣等“工場外的關系在工場中得到強化和再生產”[8]。在這一過程中,不同個體也被進一步整合在一起,以個體為中心、以市場機制為媒介的再標準化過程正在形成,個體與社會之間的關系不斷進行重組,以個體為中心的再嵌入機制逐漸形成,現代社會的整合機制也在不斷重塑。
在此背景下,新就業形態的興起體現的正是以個體為中心,經歷了制度的抽離與重塑的現代社會的個體化轉向進程,在這一過程中,一方面新就業形態下的個體勞動者獲得更多的自主性,不再完全受限于傳統就業形態下對于勞動者在不同層面的要求;另一方面,新就業形態的興起也為現代社會中個體的再整合提供新的基礎。
脫嵌意味著個體逐漸從傳統與歷史所賦予的社會規范與制度中脫離,也意味著傳統組織結構的轉變。組織結構強調組織內部形成了較為穩定且正式的相互關系,而新就業形態下的組織結構表現出不同的特征,呈現出組織規則上的去標準化趨勢,組織規則的去標準化又進一步要求個體勞動者在組織中所需要呈現的角色更為多元化。
組織規則原本強調個體需要嚴格遵循組織中所設立的相關規章條例,新就業形態下的組織規則呈現出去標準化的趨勢,組織規則的去標準化具有雙重意涵。一是作為個體的勞動者獲得了更大的自主性,勞動者需要規劃自己的勞動過程,工作彈性極大增加;二是勞動控制方式轉變,企業層面對于勞動者的直接控制減弱,為勞動者自主性地發揮提供了更大的空間,勞動的去標準化意味著“新的靈活而多元的未充分就業形式”[9],勞動者從固定時間地點解放的同時也在不斷催生新的個體生活模式。
組織規則的去標準化意味著個體擁有更為充分的自主性空間。無論是快遞員、外賣騎手還是其他新業態從業人員,他們在工作過程中表現出的一個顯著特征便在于個體需要獨自判斷工作完成的方式與進程,對快遞員來說需要判斷快件是否達成簽收條件,對外賣騎手來說則需要在若干份訂單中選擇最為節省時間的派送路徑,他們都需要及時規劃自我勞動。同時,勞動所承載的個體屬性愈發突出,個體勞動者既需要面對具有高度個體化特征的工作任務也同樣需要應對具有高度自主性的其他個體,在此意義上,個體在勞動過程中也需要具有充分的自主性。
個體勞動者自主性空間的增加也意味著對勞動過程進行控制的方式出現變化。傳統就業形態下的工作方式往往在多個方面提出了相對應的標準化要求,進而最大程度上實現對于勞動的生產與再生產的支配,企業從工作時間到工作地點再到勞動者每個階段具體的工作任務都提出了詳盡而明確的規定,并通過“趕工游戲”等不同方式對勞動者的行為進行控制,進而獲取更多的剩余價值。但新就業形態下所呈現的人生模式并不執著于固定而精確的標準化要求,其所體現的是具有非固定性的去標準化要求,雖然平臺企業仍然對勞動者從言談舉止到衣著打扮等方面都進行一定程度的標準化要求,但隨著勞動者自主性的擴展,嚴格的標準化要求很難應對復雜多變的個體化趨勢。因而其對勞動者的支配需要以更為靈活與隱蔽的方式體現,企業對于個體勞動者的直接控制減弱,大量生產環節事實上被交由勞動者自行處理,標準化要求從嚴格要求逐漸成為一種參考意見,這樣圍繞以個體為中心的,具有非固定性與非標準化特征的工作方式也就成為必然。
因而,組織規則的去標準化意味著作為個體的勞動者在勞動過程中需要參與不同的生產環節,在新就業形態下的勞動者則需要完成不同組織角色的行為要求,勞動者所需扮演的組織角色呈現多元化態勢。組織角色的多元化則意味著傳統階級結構的消融,個體所承擔的不同身份之間的邊界逐漸模糊。一方面不同的身份之間越來越難以進行區分,僅就某些特定行動模式進而確認某一特定身份愈發困難,但另一方面不同身份間也表現出了一些相似的特征,在此過程中身份的消解也帶來了身份的重組,新的身份也在逐漸形成。
新業態群體所體現的正是多重身份的復合,從業人員在其勞動過程中需要在同時扮演多重角色的基礎上完成相應的工作任務。在傳統就業形態中,勞動者往往被分別安置于不同工作環節中,勞動者需要完成的是整個生產流程中的一部分,通過分工協作的方式完成整體的工作任務,勞動者在工作流程中所扮演的角色相對固定,根據相應的工作內容便可以基本確認勞動者在勞動過程中的相應身份。而在新就業形態下,勞動分工以不同的形式再組織,勞動者需要通過承包獨立的工作任務,以個體為中心生產出相應的勞動產品,每個個體都被視為一個可以完整而獨立完成工作任務的生產系統。同時,勞動者需要參與多個生產環節以及整個工作流程才能完成相關的工作任務,而平臺與企業則通過將工作任務細化以及以個體為單位將工作任務“外包”給個體勞動者等形式,直接獲得相應的勞動產品。也就是說,在傳統就業形態下,需要勞動者分工協作共同完成不同的工作環節與任務,勞動者是生產流程的一部分,扮演相對固定的角色;在新業態下,勞動者的工作任務需要其在生產過程中同時扮演多個角色進而完成,其本身便是一種相對獨立的生產體系,在此意義上,新業態群體是一個多重身份的集合體。
而組織角色的多元化并不必然意味著不同身份間的沖突與無序,新業態群體的興起也意味著新的整合方式的逐漸形成。平臺與企業不再僅僅通過設立不同的生產環節支配勞動者進而實現整合,更多的是通過將相關獨立的工作任務直接傳遞給勞動者,由勞動者獨立完成這些具有高度同質性與可替換性的工作任務,這樣,新就業形態下的勞動者通過網絡平臺等媒介直接面對勞動力市場。傳統就業形態下的個人聯結在同一工作環節,不同個體之間基于不同的工作方式形成了相對應的身份認同并產生了相應的聯系性,而新業態下的個體以不同節點為媒介,將個體與市場機制直接相連,進而實現對于個體的整合,不同個體之間在這種整合方式下由連續性工作環節而產生的聯系性減弱,個體自然表現出一定的原子化特征,但也是通過這種點對點的方式,不同個體間進一步在社會層面實現整合。
去中心,意味著穩定性的喪失,意味著傳統社會中家庭、階級、性別角色等機制,由于很難完全應對現代社會的轉向而逐漸失去其為人們提供意義的能力。但去中心并不意味著無中心,也不意味著個體的原子化傾向,而是意味著通過圍繞個體而形成的不同的體系與制度進而實現對不同個體的整合,是一個新的中心不斷形成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整合的基本單位從具有較高同質性的群體轉變為具有較高異質性的個體,圍繞不同的個體將其聯結起來。在新就業形態下,現代社會的去中心化趨勢意味著個體勞動者自主性不斷增強,勞動者從對于勞動工具的依附轉變為勞動工具圍繞著以個體為中心發揮作用,也意味著個體從生產體系的一部分逐漸變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生產體系,即個體本身即為一個微觀的生產體系與構成組織的基本組織單元,并在此基礎上與其他個體以及平臺企業相互聯結。
以個體為中心一方面意味著個體自主性的增加,個體需要設計與規劃自我人生,但另一方面也與勞動者與勞動工具之間的關系密切相關。其一,新就業形態下的勞動工具需要由勞動者自行提供,這也意味著勞動者需要獨自承擔其中的風險。實際上,勞動工具由個體勞動者自己提供是一個生產成本轉移的過程,諸如快遞員、外賣騎手等新興職業群體所面臨的一個重要議題在于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快速挽回進入這一行業時所付出的購買交通工具等生產資料的成本,而為了降低勞動工具的投入所帶來的成本風險,勞動者就需要不斷完成相應的工作任務以獲得更多收入,企業與平臺正是在此意義上與勞動者緊密聯系在一起,傳統就業形態下往往需要企業提供的生產工具成本也因此被逐步轉移至勞動者身上,個體勞動者由此成為風險承擔者。其二,勞動工具的使用過程也是一個圍繞個體進行再設計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個體關于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之間的界限進一步模糊化。一方面個體的私人領域不斷向公共領域進行擴展,交通工具等傳統意義上的私人物品成為勞動者生產資料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同樣的勞動工具在不同勞動者手中也表現出不同的使用方式,體現出不同勞動者之間的個體化差異,通過對勞動工具再設計,勞動者可以規劃其工作時間與工作場所,從交通工具外部裝飾到后備廂的內部空間安排,不同設計使得勞動者可以更加靈活地應對不同工作任務的同時,也體現了勞動者不同的個體化特征,在此意義上,勞動工具的使用所體現的正是個體化趨勢下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的交匯。
同時,傳統就業形態的個體勞動者是生產體系下的一部分,不同職業的勞動者的工作內容共同構成了完整的勞動過程。而在新就業形態下,個體勞動者則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微觀生產體系,不同勞動者通過具有高度同質性的勞動產品而與其他勞動者以及平臺企業聯結起來,而新就業形態下的個體勞動者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微觀生產體系則在勞動者的勞動收入構成等方面有著重要體現。通過底薪制與計件制相結合的收入計算方式,新業態從業人員在保持其自主性的基礎上與企業緊密聯系在一起,一方面,由于收入增長與完成工作任務的數量與質量密切相關,勞動者通過不斷完成更多的工作任務進而獲得更多收入,從業人員的收入被視為由自己決定,這也意味著平臺或企業將工作任務交給了以個體為中心的生產體系,個體需要規劃自我工作任務的基礎上獨立完成相應任務進而才能獲取更多的收入,因而實現個體作為一個獨立生產體系的整合;另一方面,底薪的存在則意味著無論勞動者是否可以全部完成相應的工作任務,都會獲得一定收入,但同時,這種較低層次的基本收入并不能使得勞動者可以滿足基本衣食住行之外的生活需求,因而為應對更為廣泛的生存需求,就需要勞動者進一步投入到生產環節中,其勞動過程中也便有了個體化進程的驅動力。同時,勞動者與企業之間也在此過程中建立更為緊密的聯系,勞動者在此意義上被進一步整合起來。因而,不同個體也會由于這些具有高度同質性但相對獨立的工作任務而與平臺企業進行聯結,更為重要的是,新就業形態下的個體勞動者是在個體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生產體系基礎上被進一步整合進同一生產體系之中,相互獨立的不同個體在此意義上進行整合,因而去中心并不意味著個體原子化以及隨之而來的混亂與無序,其更意味著一種新的整合機制的形成與演進。
去中心意味著以個體為中心,但也為社會的再整合創造新的條件,再嵌入正是這樣一種整合過程不斷擴張的結果,通過對于勞動者不同形式的控制,對于個體的新的整合與組織方式也在逐漸形成。新就業形態下對于個體勞動者的整合與組織的方式發生變化,經過組織權力中心的分離與重組,通過多重權力主體的參與以及個體的自我控制等形式,在對個體的社會行動進行約束與再標準化的過程中,個體以新的方式被進一步整合在一起,社會的再整合也有了新的基礎。
多重權力主體的參與是社會再整合過程中的重要一環。傳統就業形態下,對勞動者進行控制的方式主要圍繞勞資雙方展開,對于勞動者的控制也大體上分為資方通過相關獎懲機制等方式的直接控制以及通過在勞動者之間設立“趕工游戲”等方式對勞動者進行間接控制。而在新就業形態下,一方面每個個體都是一個獨立的生產體系,另一方面企業或平臺也由于網絡技術的發展因而可以直接與以個體為單位的勞動者相連接,同時勞動者需要在與作為消費者等若干個體進行互動的基礎上才能完成相應的工作任務。因而在新就業形態下,雖然傳統就業形態中所采用的控制方式仍在延續,但整個工作環節所涉及的主體不再僅僅局限于作為階級群體的勞資雙方,而是由平臺、勞動者、消費者共同構成的新業態下的所涉及的主體,且每個主體都是以個體為單元而形成的更為泛化的群體,而電子媒介的發展更是使得不同主體的即時連接成為可能,因而,新的權力主體的引入也就成為必然。
而在新就業形態下,新的權力主體通過投訴機制等控制方式進入社會的再整合過程中,投訴機制的運行過程是不同維度個體進行整合的過程,也是個體化趨勢下的再標準化進程。首先,投訴機制是約束個體勞動者的重要方式,投訴機制的存在使得個體在進行社會行動之前都需要考慮到不同控制主體的存在,進而對自身行為進行自我控制并完成平臺企業以及消費者的相關要求。其次,投訴機制體現出再標準化的個體化意義,作為快遞員、外賣騎手等新業態從業人員,他們需要應對個體消費者的不同要求,按照不同個體的具體要求完成工作任務,雖然對于勞動者完成工作任務也存在有關言談、著裝、完成標準等多方面的基本要求,并要求個體勞動者按照相關標準完成工作任務,但由于個體要求的多樣化,其工作關鍵仍然是以個體為中心的相關要求,標準化在此意義上具有更為抽象的意義。再次,投訴機制是一個經過不斷地互動再循環進而實現再標準化的過程,再標準化是一個不斷流動的過程,在投訴機制的運行過程中,通過勞動者與消費者進行多次互動的結果進而判斷勞動者是否破壞了相應的標準化要求,而快遞員的工作過程中正體現了這種互動的反復過程,在收件人第一次投訴之后,客服會要求快遞員與收件人之間進行溝通,只有當收件人在溝通之后不會更改意見并堅持再次進行投訴時,快遞員的被投訴記錄才會成立,在收件人的兩次投訴之間,快遞員可以通過賠錢、協商等方式改變收件人的觀點進而取消對快遞員的投訴。最后,投訴機制也是平臺或企業聯結其他兩個主體的重要方式,在不斷互動的基礎上,投訴機制意味著不同個體間的矛盾獲得了一定的緩沖空間,雖然這種緩沖機制“看上去像是制度設計上的一種 ‘自我矛盾’”[10],但這正是為了應對標準化的個體化趨勢的結果。這樣不同的權力主體在投訴機制的運行過程中得以整合,不同主體通過新的控制方式相互監控,并在不斷互動的過程中逐漸確認個體間的再標準化要求,不同個體也在此意義上聯結在一起,社會在此意義上逐漸對不同維度的個體進行整合。
同時,個體在對勞動過程進行控制的過程中同樣扮演重要角色,即勞動者需要對其勞動過程中的行為進行自我約束。勞動者既作為以個體為單位的獨立生產體系的核心,也是一個對于這一生產體系進行監控的核心,勞動者需要對自己的勞動過程進行嚴格控制,這種新的控制方式一方面是在個體發揮其自主性基礎上實現,另一方面在制度層面上也在通過引導個體自我控制進而實現社會行動的再標準化。實際上,新就業形態下對于勞動者行動的控制是在不同個體之間互動過程中實現的,在不斷的互動過程中,個體在逐漸確立了自我邊界的同時,也充分發揮了其自主性與能動性,通過對自己的言行舉止的自我控制,保障工作任務得以完成。同時,不同個體間以手機、巴槍、電腦等電子媒介作為互動媒介與平臺或企業相互聯結,而平臺與企業雖然并不直接參與個體間的互動過程,但卻以錄音等方式借助電子媒介時刻處于個體間的互動過程中,進而對快遞員、外賣騎手等勞動者的行為進行監控,“互聯網技術的應用,使得每個騎手即時的工作狀態、位置移動等信息被精細地記錄和反映,接單、到店、取餐、送達的全過程被輕松有效地監控,最終使得外賣配送行業的工作流程從‘非標準化’逐漸走向‘標準化’”[11]。因而,從業人員實際上需要在這樣的雙重維度下對自身行為進行監控,并進一步完成相應的工作任務,這種新型控制方式雖然可以成為個體間發生糾紛時的憑據,對個體勞動者具有一定的保護意義,但實際上也是新業態群體勞動過程的枷鎖,勞動過程中對于自身行為的關注成為重點。通過這種控制方式,個體的社會行動受到限制,對于個體行動的再標準化要求逐漸確立,不同個體間的邊界得到確立,社會也因此進一步實現對于個體的整合。
隨著經濟與科技的不斷發展,新就業形態逐漸興起并為社會的發展帶來了不同的可能。雖然新就業形態的發展仍然處于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中,具有高度的不確定性與不穩定性,但新就業形態出現本身已經說明了現代社會轉向所具有的個體化意義。

圖 新就業形態的個體化邏輯
首先,新就業形態的出現意味著個體從傳統就業形態中脫離,也意味著個體的解放。個體的解放從兩個方面展開,一是組織角色的多元化,傳統階級結構消解,不同身份間的界限逐漸模糊化,個體成為多元身份的集合體;二是組織規則的轉變,個體在勞動過程中的自主性與能動性不斷增加,同時,勞動的去標準化趨勢明顯,工作方式非固定化特征明顯,勞動者愈發需要規劃自身的勞動過程。
其次,新就業形態具有去中心化的意義。去中心化一方面意味著個體自主性的提高,勞動者需要自己準備相關的勞動工具,并承擔勞動工具投入所可能產生的風險;另一方面,去中心化同時也是個體化趨勢下進行社會整合的開始,個體不再僅僅被視為生產體系的一部分,而是在某種程度上作為一個獨立的生產體系被整合起來,去中心化意味著個體層面整合的進行。
最后,新就業形態也是一個以個體為中心的再標準化過程,這也是一個再嵌入的過程。新就業形態下的再標準化方式具有兩個不同之處,一是個體愈發被要求進行自我控制,在其勞動過程中扮演一個監督者的角色;二是多重權力主體參與對于勞動過程的監控過程中,通過投訴機制等新的標準化方式,不同權力主體借助手機等電子媒介連接起來。再標準化是一個基于個體的標準化過程。
總之,新就業形態的興起所呈現的是一個從傳統規范與制度中脫離,經歷不穩定的去中心化之后,重新以個體為中心進行新的標準化的過程。而這一過程需要探討的是何種力量進一步推動了現代社會以個體化的方式進行轉向。實際上,雖然擺脫傳統束縛的個體需要獨自應對具有高度不確定性的風險社會,但這并不意味著社會的失范。借助科技的快速發展,個體以網絡平臺為媒介直接與市場相連接,社會整合機制突破了傳統意義上的階級等群體的局限,重塑了以個體為中心的社會整合機制,一方面每一個作為獨立生產體系的個體通過網絡平臺被整合在一起;另一方面,隨著個體從傳統中解放以及市場向傳統意義上非市場領域的擴張,個體在越來越多的領域需要服從于市場的導向,市場機制通過平臺媒介對個體的社會行動產生影響,在此意義上擁有自主性的個體行動被進一步標準化。新趨勢下的社會整合以個體為中心進行制度延展,個人逐漸以新的方式再次嵌入現代社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