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來思
被堅定愛著的人,能滋生出勇氣和毅力,在生活的苦難里笑出聲響,在生死的訣別里望見希望。
10塊錢冤案
如果人生是一場吃夠了苦的修煉,那么,貧寒人家的孩子恐怕還要更苦一點兒。因為父母一旦被生活壓彎了脊梁,那目光就會剛好落在滿地亂爬的孩子身上。
貧寒人家的父母脊梁難免更彎一些,目光里的惱恨也就更多了一點兒。但也有例外。
我4歲時失去父親,在那個嚴重依賴勞動力的年代,跟我媽注定要過上極清苦的日子。
可我媽就是那種哪怕日子再苦,也能想辦法從中咂出一點兒甜味的人。
小孩子最是嘴饞,農家院里除溫飽外能吃的東西實在不多,我媽卻有辦法。夏日菜園里的豇豆角大豐收,炒著吃得膩了,我媽便將它們切成寸段,裹上調好的五香面糊蒸上一蒸。掀鍋前她讓我閉上眼睛,徐徐地吹涼一根送進我嘴里。
我嚼得如癡如醉,卻忽然被她的笑聲驚醒,睜開眼,見她正夾著一條扭動的綠毛蟲,作勢徐徐地吹著。她將筷子往我面前一送,說:“這種毛蟲好吃吧,外面很筋道,里面滑溜溜。”
我震驚地看著她,眼看著就要哭出來,我媽這才大笑著把蟲子扔給早守在一旁的蘆花雞。昏黃的光沙灑進窗子,我們一大一小一只雞,自有貧寒日子里的快樂。
我上學之后,從文具袋到書包,每樣都出自我媽深夜守坐的那臺縫紉機。她總是比照最新的樣子,用心費時,讓我在自尊心最盛的年齡里,也從未因貧窮而感到寒酸。可是,窮有時候在他人眼里是一種原罪。
說起來不過是個乏味的故事。一個素來被同學環繞的姑娘就是得不到最貧寒的那個女生的追捧,于是到了交班費那天,她的10元錢便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我的書桌里。而那時我確實因為媽媽辛苦而遲遲沒有開口,成了班里最后一個還沒交班費的人。
一切看起來是那么合情合理。我被圍在同學中間,那種靜默的審視足以擊潰任何堅韌的自尊。
我媽推開教務處門的時候滿臉惶急,教務主任的態度倒是溫和,說:“孩子應該也是體恤你辛苦,改了就好了,沒什么大事兒。”
我媽愣了下,看到一旁頭要抵進胸腔的我,蹲下身抹去我臉上的淚水,問:“錢是你拿的嗎?”我說不出話,只拼了命地搖頭,剛止住的眼淚又甩了出來。
我媽看著我,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站起身,跟教務主任說:“我的孩子我相信,誰也不能冤枉她!你們覺得是小事兒,可我覺得是天大的事兒!”
說完,沒等教務主任做出回應,我媽就拉起我往外走,一路到了我的教室門口。
她給我擦干凈臉,很努力地擠出一個看起來輕松的笑容,說了聲“別怕”,然后領著我站在全班同學面前。
她對正在講課的老師欠了欠身,說:“對不起,占用您和同學們幾分鐘。我的女兒我相信,誰說她拿了錢就該拿出證據,不然就是冤枉她。而且,誰偷了錢會大大方方地放在書桌里等著人來抓?”我媽的臉很紅,話說得又快又急,說完頭也不回地拉著我往外走。
她走得很快,一句話也沒有。到我第四次叫她的時候,她才頓住腳,猛地回過頭,緊緊地抱住我。我在慌亂中只是不停地跟她道歉:“媽,對不起……”很久,才聽到她說出幾個字:“轉學,咱們轉學。”
那天下午的太陽炙熱炫目,瘦小的我在她收緊的雙臂和起伏的胸膛里感受到一種血脈相連的溫度。要在很久之后我才能明白,那一天她不是在生我的氣,她是在氣自己,氣貧窮,氣別人因為貧窮欲加在我身上的罪責。
我不知道媽媽是怎樣籌夠了錢,又是怎樣求告著為我轉了學。但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漸漸明白,對一個孩子來說,知道自己被堅定地愛著是多么重要,能滋生出多少勇氣和堅強。
天下母親
我就這樣一路向前,考上了好的高中,又上了還不錯的大學,畢業后順利考入省會城市的編制。這個出路在同村的孩子里算得上出挑,我也終于可以為我媽帶來一點兒榮光。
不過很可惜,這份榮光并沒有持續太久。工作后,日子流水樣劃過,轉瞬我就走到了婚姻的渡口,這一次卻遲遲等不到我的渡船。
30歲那年春節回家,幾乎遇見我的每一個人都在“為我好”地苦口婆心,閑言碎語就像是蟄伏了多年的蛾子,撲棱著翅膀到處飛舞。
3天下來,我已經開始抗拒出門,也開始理解那些催婚的父母,這樣“高壓”的環境下,正常人都會忍不住要將壓力傳導。
可我媽卻像沒事兒人一樣,每天樂呵呵地去超市采購,微笑著應對每一個催問的人。不僅沒有指責我,還換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媽專心看著春晚,我還是忍不住開口問她,為什么從不催我結婚。
我媽放下手里的瓜子,想了想說:“人生有的事能通過努力得到一個不錯的結果,可有的事不行。我結婚是很早,可一場意外你爸就走了。人這一輩子能順心的事不多,我愿意叫你自己選。”
她停了停,又說:“村里就這個樣子,被問多了肯定煩,但父母和子女總有一方要承受這種壓力,我頂住了不催你,你就輕松一點兒。”
我看著重新把注意力投入春晚的我媽,我想這世上的明白人也許不多,但一定有她一個。
人生如果有絕對的公平,那便是無論貧窮富貴,誰也逃不過生老病死、生離死別。這中間你享受多少,就得承受多少。4歲失去父親的時候,我并沒有感受到太多傷痛,可這些年里,我只有我媽。她是母親,是父親,是姐妹,是朋友,是我跟這世界唯一的連接。她病倒的時候,我幾近崩潰。
我害怕得整夜難以入眠,不可遏制地想:這世上若沒了她,我還有什么?她昏迷著不肯醒,我的傷心、失望、恐懼又漸漸演變出憤怒。不過是再平常的午后,醫院走廊里一個外賣小哥因為趕路撞上了我,脆弱的塑料飯盒碎成兩半兒,湯水和著米粉潑灑在我的衣服和鞋上。
這個剎那,平日的教養、同理心通通不見,我幾乎暴跳著把本能接在手里的半個飯盒摜在地上。
我為什么不能憤怒?為什么不能責怪?那一聲自胸腔中迸發出的哭聲,連我自己也覺得有些駭人。
我顧不上周遭的一切,坐在那堆垃圾上哭到斷腸。我甚至不知道我媽是什么時候醒的。恍惚中看見醫護人員跑進病房,我站起身,看見她的眼眶里同樣蓄滿了淚水。
直到我媽出院,我們都默契地沒有再提那天的事。到家的頭一晚,我伏在她床邊久久沒有動。
我媽問我:“閨女,你想過死意味著什么嗎?”我搖了搖頭。
我媽摸著我的頭發,說:“你姥姥去世的時候,我非常痛苦,可后來,想起她癱瘓在床的日子,那些針孔、大把大把的藥,她其實受夠了活著的苦。死亡反而是一種解脫,真正苦的是活著的人。”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別怕,媽不過是換另一個地方看著你。人生短短幾十年,等你也好好地走完了這一生,媽就在那兒接你。”我坐直身體,呆呆地看著她,說不出話。
我媽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說:“中間的這些年,你要是想我就抬頭看看天,我就在那兒看著你。”
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感到一種平靜,一種力量,還有重燃的一點兒勇氣。我依然害怕她離開,但似乎已不是之前的那種一切歸于毀滅的恐懼。我說:“媽,如果真有神仙,我覺得就是你這樣。”
我媽笑了,四處望了望,看見我放在床尾的一只帆布包,是去年我們逛街時候她選的,上面印著一大一小兩只可愛的穿山甲,大的那只懷抱著小的。我媽說,天下的母親都像它。
是啊,這許多年里,我媽早把自己化成了一只穿山甲,豎起堅硬的鱗甲抵擋住生活的槍林彈雨,卻始終蜷起溫暖的肚腹懷抱著我。
她雖也跟無數貧苦的人一樣早被生活壓彎了腰,可每當她低頭看見我,卻從來不曾發泄,不曾惱怒,只是把身子更彎了一彎,逗著我,一同在生活的苦難里笑出一點兒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