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澡

李煥龍

夏日正午，空氣悶熱。

住在漢陰中學家屬院的一對老人，沒開空調，沒開電扇，用著他們幾十年一慣制的人工降溫法：

把房門打開，吸入樓道的涼氣；

把客廳的窗子關上，閉上窗簾，隔開陽光和暑氣；

把臥室的窗戶打開，通風透光；

穿上舊的、薄的、布質的短袖襯衫、大褲衩子，咋涼快咋好……

然而，一頓午飯，汗流浹背。

盡管他們把軟餅子、綠豆稀飯晾至溫熱，但畢竟年老體弱，吃一小半兒就額頭滲汗、鼻尖冒汗，吃一大半兒已是頭頂滾汗、前胸后背都在流汗。

93歲的鄺民三依然手腳靈巧、耳聰目明，他側過身子，從木桌邊的木椅上取過兩把棕葉編織的扇子，遞給90歲的老伴兒沈翠華一把，自己拿一把，二人一手扇風，一手拿著竹筷子吃飯。

老伴兒有意無意間把風朝他這邊兒扇，相對使得勁兒大一些。她扇兩下，吃兩口，扇得有點手累了，就放下扇子，從桌子邊的水盆里撈起用涼水泡好的毛巾，十分輕松地擰去水分，遞給老頭子。

鄺民三擦了自己的手、臉、頭部，將毛巾涮一下，又讓老伴擦汗。

他們不言不語，配合默契，一邊用毛巾擦汗，一邊用眼神鼓勵著，雖然動作緩慢，但卻十分堅定地把飯吃完了。

二人共同洗完鍋碗瓢盆，頭發、上衣又冒出了一層細汗。

鄺民三走進臥室，從床底下取出木盆，倒了一暖瓶開水；沈翠華端來一瓢涼水，邊兌邊用手指測溫，待到不燙手了，就招呼了一聲：“洗吧！”

其實，他們不是洗澡，而是擦澡。

就著這半盆熱水，他們先是各自擦洗了身子，然后互相搓背。二人相幫著，從頭到腳，擦洗得干干凈凈。

然后，這半盆水又被他們存入衛生間，用于澆花、洗拖把、沖廁所。

他們為什么這么吝惜這半盆水呢？是供水困難，還是用水不便？

北依秦嶺，南枕巴山，漢江穿境而過的陜南安康，是陜川渝鄂交界處的豐水區，是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的水源涵養區，國家給北方所調的水量，三分之二來自安康市。

而漢陰縣城有月河、觀音河二水潤澤，是有名的山水園林城市，更無缺水之慮。

那么，二老的惜水之情，緣于何故？

鄺民三老人的回答，是兩聲哈哈，伴以“習慣”二字。

他說：“年輕時為了節省水費，我們采用擦澡法解決個人衛生問題，采用循環法提高水的綜合利用率。那時，我們的口號是：多為國家貢獻才華，少給社會浪費資源！”

鄺民三老人介紹：“我生于1930年，大老伴兒三歲。我們在舊社會吃過牛馬苦，受過非人罪，我還被抓過壯丁。新中國成立后我當過兵、剿過匪，后來退役，當過科級干部。我老伴兒，是縣城里國營旅社的職工。我們的生活，可以這樣說：舊社會是缺衣少食，工作后是節衣縮食。1990年退休后，我們老兩口兒都享受退休金，生活無憂無慮，為什么還要厲行節約呢？我們的想法很樸素：人老了，不能為國家建設出力了；那么，節約一點資源，就是在為國家作貢獻！”

說著，他又用濕毛巾擦了把臉上的汗水。老伴兒感嘆：“我們常年不開水管子洗臉、沖澡，就這樣擦一擦，照樣清清爽爽，照常干干凈凈！”

是的，這對兒干凈的老人，一身清氣，一生清白！

他們為了節約資源，從退休起，就立下規矩，現已堅守三十多年：

為了節約用電，他們白天不開燈，晚上只是隨著人的行動開著一盞燈，而空調、電扇則是睡前降溫、睡了就關；

為了節省家具，他們的桌椅、臥具等一應家當，還是小兒子三十年前置辦的木器。為防損壞、丟失、淘汰，他們一直拒絕兒女給他們搬家，始終堅守在小兒子當年分的這套小房子里；

為了減少開支，他們買地攤菜、購農家糧，二十多年沒買新衣服。鄺老春秋常穿的黑呢子中山裝，還是1986年大女兒出嫁時，女婿給買的紀念品！

那么，他們省下的錢，是資助兒孫了嗎？

兒孫個個有職有業，家家有房有車，也都十分孝順，想給他們點啥，他們咋都不要，急了就說：與其讓我們浪費，不如捐給有需求的人！

那么，他們省下的錢，用到哪兒去了呢？

這個午后，老黨員鄺民三在接受采訪時，音量雖低，但一字一板，十分清晰地介紹說：“做為共產黨員，我們的個人財富，也是社會資源。因此，我們節省下來的錢，就不是我們的私房錢！它來自社會，要用于社會！”

那么，究竟怎么個用法呢？

鄺民三所在黨支部書記、漢陰縣人社局政辦股長呂亨未報了兩位老人最近三年的幾筆大賬：

2020年以來，為援助抗擊疫情工作，他們先后三次捐款5000元；

2021年夏季，為支援河南抗洪，他們捐款3000元；

2021年7月1日，為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他們繳納特殊黨費6000元；

2022年10月12日，為慶祝黨的二十大勝利召開，他們繳納特殊黨費8000元……

那么，是他們存的錢多，有錢捐贈嗎？

鄺民三、沈翠華退休早，那時待遇低，現在二人的退休金加起來，每月也才9200元。何況，醫療費、人情往來費用也不低。每逢生病時，一個月的護工費一般要花三四千元。

因而，鄺民三說：“我捐贈的，都是省吃儉用的！”

聽了這些，人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明白者，贊嘆著這對老黨員的人生觀、價值觀；不明白者，納悶著老兩口兒的這么個活法，到底值不值？

然而，對于鄺民三、沈翠華這兩位年過九旬、黨齡超六十的退休老人而言，與他們堅定的黨性、熾熱的家國情懷相比，吃穿再好，有何意義？錢花再多，不值一提！

因而，在這個夏日的午餐，一碗粥、一張餅，足矣。

在這個悶熱的午后，一送走客人，他們的生活又清淡如水、簡單如初：關了門窗，關了空調，連半盤瓜子、幾粒水果糖都要收揀起來。

二人一塊兒清洗茶具、收拾桌椅、打掃衛生，聊了一陣資助的學生，便商議開下周過組織生活該做的準備。

不一會兒，又是渾身燥熱，滿頭大汗，兩人相對一望，會心一笑：走，擦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