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雪琦
(北京舞蹈學院 北京 100000)
2021 年河南衛視春晚舞蹈作品《唐宮夜宴》以破竹之勢席卷全網,隨后《祈》《鳳凰》等“中國節日系列”IP 下的數個電視舞蹈節目也相繼走紅網絡。年末河南衛視與B 站合作的舞蹈綜藝《舞千年》未播先火,在新興技術的加持下再一次實現舞蹈“出圈”。這不禁使我們思考,在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技術高速發展的當下,在科技與藝術趨于融合的潮流之中,舞蹈與科技的雙向介入是一場怎樣的博弈,口碑與流量的雙豐收,是否證明真的實現了生態系統的平衡與可持續發展。
2000 年中央電視臺推出的《舞蹈世界》和《CCTV舞蹈大賽》兩大節目拉開了電視舞蹈的序幕。隨后數十年間,70 余部電視舞蹈綜藝遍地開花;2010 年前后,《武林大會》《舞動奇跡》《舞林爭霸》《中國好舞蹈》等一系列競技類電視舞蹈綜藝大量出現,相較于傳統劇場,它們的舞蹈演出形式有所轉變。首先,它打破了傳統創作媒介中身體與編導創作的唯一性原則,鏡頭的參與豐富了創作媒介,形成了從身體到身體+鏡頭、從舞蹈編導到舞蹈編導+影視編導的轉換;其次,電視舞蹈改變了劇場舞蹈表演線性時間不可逆與轉瞬即逝的特性,科技手段使倒退、回放與重復觀看成為可能;再者,電視舞蹈依托衛視平臺使舞蹈走出劇場,進入到千萬戶人家,推動了舞蹈的普及。
隨著大數據、人工智能與融媒體時代的到來,以及5G 技術支持下VR、AR 等虛擬現實手段的廣泛運用,這些都加速了電視舞蹈的發展步伐和變革進程。《舞蹈風暴》創新使用媒體技術與傳播媒介,媒體技術方面的“風暴時刻”依托時空凝結技術瞬間定格高光時刻的并放大動作;傳播媒介從單一的衛視平臺向衛視+網絡視頻+自媒體平臺的融合媒介過渡。河南衛視“中國節日系列”與《舞千年》兩檔節目在此基礎上走得更遠,一方面通過虛擬現實VR 技術、動作采集技術、摳圖、特效動畫等后期技術構建虛擬空間,擺脫過去電視舞蹈作品起舞于舞臺的單一場景,打破舞臺對舞蹈時空表達的限制,“還原”作品本文的多重想象空間。另一方面,360 度全景技術和鏡頭剪切技術的運用也放大了舞蹈作品的細節,為舞蹈鑒賞引入新的觀看視角。
現代科技崛起后,媒介技術與藝術的沖突便未曾停休,在當下二者融合的大趨勢下,雙方的互相介入不可避免地形成二元對立的態勢,伴隨著公共領域的擴張和獨立空間的壓縮,產生了主導權與話語權之爭,電視舞蹈亦呈現出這一態勢。然而這種二元對立的博弈局面并非不可撼動,將媒介技術與舞蹈藝術從二元關系中抽離,置入一個整體性的配合模式與生態中,將其拆解為一度創作(編導創作)、二度創作(演員表演)、三度創作(鏡頭拍攝)、四度創作(后期剪輯)、傳播與鑒賞五個環節后,伴隨著共同創作意識的增強、媒介融合下舞蹈藝術主人翁意識的消減以及互相理解意識的增強,過去二元對立局勢中話語權的爭奪可能會逐漸轉移甚至瓦解。
在河南衛視“中國節日系列”和《舞千年》項目的團隊建構與生態模式中,代表著媒介技術的河南衛視和代表著專業藝術水準的各大舞蹈院校和舞團之間,有著明確的共同創作意識,也存在著隱性的博弈關系。在二者的復雜關系中,究竟是以“不懂”舞蹈的電視編導和技術人員為主導,還是以“不懂”媒介技術的舞蹈從業者審美為主導,成為雙方博弈的焦點。但隨著雙方話語權的交鋒作用于編導的一度創作,他們在互相溝通中達成共識推動作品轉變;演員(二度創作)與鏡頭(三度創作)的進入為實操環節帶來正面沖突;再到后期剪輯(四度創作)介入,打破勢均力敵的二元對立,使話語權逐漸轉移至技術操作團隊;最后節目播出,此前相互對峙的局面徹底瓦解,評價與解釋權流向觀眾,最終打破博弈關系。
首先,應該明晰在互相理解與共同創作意識為主導的合作模式下,河南衛視與專業舞蹈團體的話語權爭奪是一種隱形存在,是建立在相互配合與良好溝通基礎上的對話。這種隱性斗爭直接作用于編導的一度創作中,這既包括舞蹈編導的舞蹈創作,也包括節目組編導的節目策劃和技術預想。
一方面,河南衛視節目組以“三個解讀”(“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解讀”“對當代信息獲取方式的解讀”以及“對舞蹈藝術表現方式的解讀”)和“五個把握”(對觀眾群體及其觀賞習慣、觀賞方式的準確把握;對電視文藝類舞蹈作品表現方式的準確把握;對現代影視拍攝技術、拍攝手法和先進拍攝儀器的準確把握;對審美趨向、審美訴求的準確把握;對傳統文化、古典舞蹈風味的準確把握)為定位進行節目和技術策劃。另一方面,專業舞蹈編導依照行業審美與專業規范形成作品呈現的構想與形式,并在科技不斷介入的當下形成鏡頭視角的編舞思維。隱性話語權爭奪產生于雙方的溝通交流中,最終卻在不斷地交流與互相理解的退讓后達成初步共識。例如,在排練《舞千年》的節目作品《俠骨傘影》時,節目組和北舞團隊便產生了隱性斗爭。最終,在作品編導胡巖與節目組的相互妥協中形成了舞蹈作品的完整形態和初步的項目預案。
當項目進入實操環節,作為二度創作的演員和三度創作的鏡頭語言介入后,舞蹈編導、演員與節目編導、攝影師的審美觀念在拍攝過程中發生碰撞,使話語權的交鋒更加凸顯。
一方面,作為一種技術手段,鏡頭影像重新構建舞蹈的呈現,以不同的長鏡頭拍攝手法達到捕捉原舞動作細節、重建視覺焦點和營造意境氛圍等目的。在《舞千年》作品《越女凌風》中,大量使用“跟鏡頭動作視點”,即鏡頭與舞者保持穩定的距離,隨著舞者的位置移動進行同步橫移。舞臺版的《越女凌風》中編導使用一連串大幅度橫線調度動作引導觀眾想象空間的流動;而《舞千年》版本的《越女凌風》中,導演使用鏡頭的“流動”反向表達動作的空間變化,在實景中營造一種流動的灑脫感與空間的延綿感。
另一方面,舞蹈編導與演員的全程參與也使鏡頭語言擺脫了攝影師這一“舞蹈圈外人”的單一審美視角,為選取鏡頭視角提供更具審美性和觀賞性的引導意見。編導胡巖在訪談中表示,《俠骨傘影》的影視化過程中,他全程跟進拍攝,反復與攝影師交流理想的鏡頭角度與手法。舞者在進行后彎腰轉腰、做出向前探身將傘刺出的動作時,攝影師將鏡頭聚焦于舞者“刺”這一行為,而在胡巖的積極溝通下,攝影師將鏡頭調整到最能體現動作連貫性和空間感的腰部線條擰轉上,以鏡頭視角給予觀眾更專業化的鑒賞視野。
隨著鏡頭剪切技術、虛擬現實VR 技術、特效動畫等技術的發展,代表著專業藝術審美的舞蹈編導逐漸淡出觀眾視野,并將其對舞蹈視覺的審美評判權力部分轉移至節目編導和后期技術團隊手中,后期技術主要分為鏡頭剪輯和虛擬現實特效兩方面。
鏡頭剪輯改變了舞臺語言和鏡頭語言時間的線性表達、空間的單一表達、力度的平面化表達的局限,無論是鏡頭剪輯帶來的空間上的移步換景,還是快慢、倒放技術下呈現的多維時間,都挖掘著過去舞臺空間和單向度鏡頭中被忽視的美。在作品《祈》中,通過剪輯舞者蹬地跳起的動作節奏、放慢落地下蹲積蓄力量的過程和加快向上躍起的過程,使動作力量以更直觀的方式呈現在觀眾眼前,營造出飛天女神騰空躍起的優美動態。與此同時,5G 助力下VR、AR 等虛擬現實技術的運用和后期特效也推動舞蹈呈現實現對現實場景的突圍,使得過去在舞臺作品中力求營造的超時空和超現實意境逐漸可視化、具象化。這種具象與可視某種程度上推動大眾對舞蹈作品進行場景帶入性的鑒賞引導,同時也以有限與可視的圖景破壞了原舞作營造的無限想象空間。出圈作品《唐宮夜宴》便是科技賦能的代表性作品,作品使用藍箱拍攝輔以AR技術手段,先采取1:1 的藍箱拍攝方式采集演員動作,隨后再放置到三維場景中進行后期的創新性表達。
一、二、三、四度創作的完成和成品產出后,便進入藝術傳播與鑒賞環節。科技的發展催生了傳統衛視平臺、新興網絡視頻平臺和自媒體平臺相聯動的融媒體模式,舞蹈作品的觀看和釋義權不再局限于舞蹈專業從業者的審美規范和傳統大眾媒介的審美視角,逐漸過渡到觀眾的手中。在以讀者為中心的接受美學視角下,二元對立的話語體系走向瓦解。
通過進一步拆解與分析科技與舞蹈的藝術合作模式,逐漸走出以科技媒介和舞蹈本體為主導的二元對立博弈,并且轉向對合作過程細分后形成的不同創作層面之間構成的可持續發展的生態與系統建構。早期,部分電視舞蹈綜藝的科技與舞蹈融合模式,只是舞蹈創作、表演、鏡頭拍攝、后期剪輯的線性單向推進不同。隨著科技的不斷發展,與節目團隊協作逐漸緊密,這種融合模式開始發生轉變。在河南衛視的兩檔電視舞蹈節目中,以節目編導為中介,對科技團隊與藝術團隊開展整體性溝通。一方面與舞蹈編導、演員協調專業審美訴求,另一方面與拍攝和后期團隊進行執行方面的交接與反饋。與此同時,一度創作(舞蹈編導)與三度創作(鏡頭拍攝)的直接溝通也推動了舞蹈與鏡頭技術的融合,助力建立編舞者的媒介意識和鏡頭思維,深化二者之間的關系。然而,更理想的狀態是,四個創作環節每一個環節間都進行溝通與探討。當每一環節的需求與任務在溝通中達成共識后,作品的呈現效果將更具統一性與協調性。相較于此,河南衛視的協作模式一方面以節目編導的介入代替了部分環節的溝通,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協作效率;與此同時,缺失一度創作與三度、四度創作(后期剪輯)的協同性溝通,使運用科技時產生了表面化、科技與藝術兩張皮的問題,由此引入對第二個問題的探討。
通過對河南衛視兩檔電視舞蹈綜藝的分析,可以得出結論:電視舞蹈中舞蹈與技術的融合似乎仍有待深化。當前的融合主要發生在鏡頭語言和后期技術兩方面。舞蹈與鏡頭語言的科技化使技術集中于革新鏡頭手段,而舞蹈與后期的結合更多運用了5G 技術下的多種先進手段。由此可見,目前的表演中,相對缺乏舞蹈、鏡頭、先進技術三者同時在場的協同性。舞蹈與AR、VR 等技術的融合以后期團隊為中介的,被剪輯手段割裂,無法進行直接對接。因此,筆者認為在進一步深化中,借鑒已成規模的舞蹈影像,促進電視舞蹈中科技與舞蹈的融合。
當下,科技與舞蹈的聯系愈加緊密,藝術工作者應該摒棄簡單二分科技與藝術的傳統觀念,避免將其粗暴地放置在二元對立的局面之中。應該秉持著一種融合視角,將其作為一種嶄新的藝術形式,納入到藝術大系統中進行拆解與分析。由此可知,在一度創作、二度創作、三度創作、四度創作、傳播與鑒賞的系統劃分下,傳統二元思維中看似顯性的對立與博弈關系在新語境下趨于緩和,在二元關系中持久的權力對抗也逐漸走向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