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身
通常情況下,人們很少將青年與大師相提并論,似乎“青年”與“大師”這兩個詞是無法兼容的:在時間軸上無重合之處。對一個青年詩人通常的贊詞是天才。似乎天才是杰出青年的頂配,是對年齡不大卻才華橫溢的詩人的最高贊譽,而且才華越高年齡越小就越具有令人驚嘆的天才性。而大師給人的印象往往和長壽多產,尤其是寫出代代相傳的經典作品有關,其標配大概是滿頭銀發。杜甫與歌德堪稱中外詩人大師的代表。杜甫在《春望》中寫過“白頭搔更短”這樣的句子,其實他當年才45歲。“誰要成大事,就必須集中全力/在限制中才顯出大師的本領/只有規律才能給我們自由。”歌德這樣表達他的大師觀時也不過54歲。事實上,大師往往是蓋棺論定的結果,而不是以其創作出經典作品的時間確定的。從創作出經典作品到被稱為大師,二者的時間差可能是數十年,也可能是上百年。杜甫的重要地位和大師身份就是由元稹和韓愈奠定的。
之所以談論青年與大師的關系問題,是因為讀了王徹之的詩以后,這兩個詞在我腦海中自動組合起來。王徹之的詩顯然不屬于天才之歌,卻呈現出某種大師氣象。我這里說的大師氣象并非指善于模擬或復制某位或某些大詩人的精到語言和純熟技巧,而是能夠化用從大詩人那里繼承到一切創造性地書寫自己身邊的現實,而且見識通透,表達深入從容,毫無局促之態。我認為具有大師氣象的詩人應該是全能與均衡的:不僅能力全面,而且各種能力大體均衡,能夠將靈感才華與理性訓練融為一體。完全由靈感驅動的寫作往往容易失控,造成詞語的泛濫與形式的浮腫,而完全由理性驅遣的寫作常常不免呆板,導致詩行的窒息與詩意的沉悶。王徹之的詩整體上顯示出極強的掌控能力,其中又不乏靈動自如的生花妙筆,在詞語的自由流動與得體掌控之間呈現出長河奔涌般的詩意。
詩人的大師氣象首先體現在用詞上:詞語精準而不模糊,詩行靈活而不笨拙,詩意渾厚而不單薄。讀王徹之的詩,我從這些彼此獨立又緊密結合的詞語水珠中看到一個闊大的詩歌海洋,混合著特定的地域與時代氣息,伴隨著異常豐富的情感語氣。正是王徹之詩中呈現的這個世界讓我感到了某種大師氣象。與普通詩人相比,大師究竟有何過人之處?無非是其作品中呈現了一個更博大的世界、更豐富的情感,以及更完美的整體結構而已。這些王徹之都做到了。盡管從具體意象上來看,王徹之的詩側重于異域現實,其實他的詩是對人類世界的充分敞開,體現出有容乃大的品格,詩中寫的既是他個人的現實,也是這個時代許多人的普遍境遇。而且,王徹之的幾乎每首詩都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警句,警句體現出洞察世事與出色表達的雙重智慧。尤其是在《賣報紙的人》中,警句不是點綴性的,而是貫穿了全詩,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卑微過時的小人物:“臉色蒼白,瘦得像一條中縫,/站在人群黑壓壓的兩個版面間。”《組詩》八首則直接以“組詩”命名,其實屬于現代的無題詩,同時這組詩又很容易使讀者想到穆旦的《詩八首》。其中第二首分明是希尼《來自寫作的前線》的變奏,只是抒情性更強些。詩人在第五首中寫到了肆虐全球多年的疫情,筆法更接近沃爾科特。但很難把它歸為疫情詩,因為疫情只是這組詩中的現實之一,屬于現代人的生存境遇。
王徹之詩中的物世界異常駁雜,并能隨時在具象與抽象之間實現自由轉換,常常在本體與喻體之間形成巧妙的虛實關聯。特別令我贊嘆的是詩中流露出的豐富語氣,體現了詩人廣泛回應世界的情感態度,無論是認同性的還是反諷性的,其實都出自詩人對現實生活的熱愛,以及對夢想生活的向往。大體來說,王徹之詩中的物世界如堅硬的固體,情世界如強勁的流體,因而其詩中到處可見石隨水轉的奇觀。對物的具體描摹固然體現出一定的客觀性,但王徹之顯然不贊成零度寫作,他寫物時流露而不回避對物的情感態度。同樣,他也不贊成詞語的不及物,以及純粹的詞語游戲,更不贊成空洞的抒情,一切都在細摹中展開,伴隨著物本身的畫面與聲音。這種融主觀于客觀,以主觀統領客觀的寫法其實是中國古典詩歌情景交融傳統的現代賡續,體現的依然是全能與均衡的詩歌藝術精神。
毋庸諱言,初次見到“王徹之”這個名字時,我猜這個人或許想當王羲之的兄弟:王羲之的行書不僅完美,而且天下第一。讀了這組詩以后,我推測“王徹之”這個筆名體現了他對詩歌的態度。“徹”就意味著貫徹、徹底,徹底打通詞與物,徹底打通詞中的客觀與主觀。“之”可以理解為世界,也可以理解成詩歌。而且這個“之”是“之乎者也”中的一員,代表著古代漢語或古代詩歌,“徹之”即徹古,同理也可以徹今、徹中、徹外。“徹”體現的是一種徹底精神,有了這種徹底精神,就可能把事情做到完美。
青年詩人也可以體現出大師氣象。杜甫被公認為大師并非始于他寫出《春望》那一年,其早期作品《望岳》同樣具有“蕩胸生層云”的大師胸襟與“會當凌絕頂”的大師氣象。在中國當代詩人中,具有大師氣象的詩人已不止一位,王徹之堪稱其中出色的代表人物。這意味著中國當代詩人正在加速繼承與超越古今中外詩歌大師的進程,自然也意味著中國當代詩歌的發展有了更多的可能。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