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支喇叭的贊美（組詩）

張二棍

鄉居記

1? ——燃燒著，世上最小的火把

——漂浮著，人間最美的宮殿

螢火蟲，你們燈火輝煌的身體啊

讓我黯然，讓我羞愧

2? 龐大的樂隊，亙古的演出

蟋蟀們終生都穿著黑禮服

——生活，即出席

3? 稗子對禾苗說

鋤頭的一生，都有分別心

磨盤對鞭子說

毛驢的一生，都有妄想心

一個佝僂的寡婦，對著孤墳說

死鬼啊，我對你，從來沒有執著心

4? 在暗無天日的地下，一塊塊

根莖們，如諸菩薩靜坐

待破土，如待破壁入世

待見光，如待開倉放糧

5? 那無所望的黎明，也曾有人

在門前，送來了沉默的種子

那無所獲的傍晚，也曾有誰

在門后，留下了歡快的果實

6? 家鼠多疑。小心翼翼

偷食，讓它們活了下來

田鼠遠慮，大設倉房

儲糧，讓它們熬了過去

7? 病了，唯有不動聲色

死了，只好鼓樂喧天

——從來如此，這窮人的風俗

8? 你知道嗎，螞蟻們和礦工

一樣漆黑。不同的是，它們于黑暗中

生活，在陽光下工作

也許它們會把這明晃晃的人間

喚作井下

9? 冷霧散去，房子如神跡般

顯露。孩子們拖著清亮的鼻涕

如一群衣衫不整的小惡魔

揮舞著一雙雙手臂，在村路上

喊叫著：殺，殺，殺……

他們還沒有長大，還不知道殺什么

——這讓人欣慰，也讓人無措

10? 也有厭世者，也有自閉癥

也有妄想狂，也有唐氏兒

——但我們沿襲千年的方言里

從來拒絕著，如此耐心的表達

我們只說，癡，傻，癲，狂

11? 罵一個漢子時，不要指向騾子

夸一個女子時，不要望著她的身子

這，是我們鄉下的禁忌

12? 生在炕頭的謠曲里

長在街頭的民諺里

老在村頭的土房里

葬在山頭的亂石里

——十里，百里，人同此理

13? 能吃的野菜，就挖回來

能耕的薄田，就不埋人

兒嫌母丑的事兒，不張揚

狗嫌家貧的事兒，沒法子

14? 我曾在游蕩時，偶遇過

那個野生的孔子

他終其一生，在蘆葦叢與枝頭

講學。他座下弟子眾多，卻無一

離經叛道。很幸運，我傾聽了

一堂，不可思議的啟蒙課

請恕我無法描述，孔子的模樣

我只能說

——他是和風，他是細雨

荒村冬日

庭院里，屋檐上

一株株荒草極盡諂媚

點頭招呼著，我這不速之客

門楣已朽，窗欞盡毀

一張失色的年畫，斜掛在

狼藉的堂屋里。畫中，金魚肥美

嬰兒甜蜜，一粒斗大的“福”字

依然散發著，淡淡金光。仿佛

就是這一道金光，苦苦支撐住了

欲墜的房子，等著我來此，喟嘆一番

也許，我轉身之后，它會用

猛然的坍塌，來告慰自己：

磚瓦雖無心，卻也渴望

從一個過客的淚目，與唏噓里

獲得了，無憾與尊嚴

重生

暮云低垂，地平線靜默如蒼生

我被幾聲似曾相識的鳥鳴，引誘至此

現在才懷疑，是幻聽

已太晚了。凝滯的空氣中，平日里

被遺忘的心跳，成了最大的動靜

仿佛一件剛剛出土的人形器皿

在無人處，漸漸復蘇。我終于

聽見了滴滴答答的血，在身體里

狼奔豕突。而我未曾目睹的

骨骼，也在皮囊之下，彼此

攙扶著，鼓舞著

撐起了我的每一寸肌膚

這妙不可言的時刻，萬物沉寂

我置身于黃昏的中央，獨自生育

和撫養出，一個恍若隔世的新人

肌肉是有記憶的

肌肉是有記憶的。時隔多年

我的雙手，依然記得一只羔羊的柔軟

與溫暖。它趴在暖烘烘的冬陽下

渾身散發著奶香，嘴巴

輕輕舔舐著，母羊的乳房

我的雙手，還記得那乳房的

柔軟與溫暖。我一手

捋著母羊溫暖的乳房。一手

扶著羔羊柔軟的額頭。我噙滿淚花

喃喃著，吃吧，吃吧

像是替一個，無法言說的母親

安撫著自己的骨肉。而羸弱的羔羊

一聲聲咩咩著，顫音回蕩在母羊

漸漸僵硬的身軀下。它尚且不知

它的媽媽已經死了。它尚且不知

那滴落在它唇齒間的奶水

是母親遺留給它，最后的溫暖

與柔軟。這最后的遺留

也滴落在我的雙手間

至今，讓我時而無措，時而顫抖

——肌肉，也是有記憶的

養狐記

而華美的皮毛，也正是

與生俱來的囚服。不可方物的

狐貍們，終生都受困于

自我的美學，不得不躋身于

鐵籠之中，度過所有無望的晝夜

直到，誰亮出了白刃，這一只只

尤物，才被拖出籠子

不抗爭，不嚎叫

像一個個窮途末路的貴族

認領了，唯一的死法

在劫

被分割成嬰兒、童年，直至老糊涂

被分割成不肖子孫，無能的

父親，醉洶洶的獨居客……

被分割成醒來和沉睡，疲倦之軀

與西西弗斯，無所謂和牛角尖

……繼續分，繼續割：

汗流浹背的青年勞力

提筆忘字的三流詩人

疑心病、獨裁主義者、卑怯的異鄉人……

每一次定義和確認，我都在劫難逃

現在，我沉溺于無數個模糊

而混亂的身份中，仿佛被千刀萬剮

成為，一堆千瘡百孔的遺物

對一支喇叭的贊美

午時已過，那人斜倚在臺階上

一簞食，一瓢飲

而他身旁的板車上，一支喇叭

仿佛是他豢養的家奴

不知疲倦，喊著：

廢銅，爛鐵，破紙箱……

——多賣命的呼喊，多值得贊美的喇叭

無論錄下的，是笑聲、哭聲

抑或是撕心裂肺的求救聲

它都不怯場，也不篡改

一聲聲，喊得義無反顧，喊得如出一轍

一點也不像，我們的喉嚨那樣

又虛弱，又善變

責任編輯 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