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許多個清晨或黃昏,當我看見不知名的鳥兒輕盈地從我眼前一掠而過,轉瞬間拍打雙翅翱翔于天際時,總會駐足觀看。直至鳥兒消失在天際,我才回過神來。在鄉村中學從教十余年的我隱隱渴望如鳥般飛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當這種想法在蕪雜的生活面前變得支離破碎時,一場考試的降臨卻又讓它死灰復燃。
冬日溫暖的陽光灑落在校園里,映射出一張張質樸而明媚的笑臉。這個贛江以西的校園收藏了我這個園丁近十年的悲歡與汗水。一個月前,局里下發的國家漢辦遴選公派出國教師的通知如一塊巨石砸入我的心海,蕩起陣陣漣漪。先生定是認為我瘋了,做著異想天開的夢。同事知道了我的想法后,都擦亮眼睛拭目以待事情的結果。她們不知道一個平凡的鄉村教師的胸懷里竟揣著仗劍天涯的豪邁。
在積極的備考中,考試終于來臨。初夏,我只身前往武漢大學,赴這整兩日的考試之約。在偌大的武大校園里尋找考試地點時,與一位來自四川的女孩兒不期而遇,她與我搭上話并成為我這幾日的室友。女孩兒馬尾高高,纖細苗條,腿卻不知怎的,走起路來略有高低。她告訴我這是她第二次參加考試,她想去日本。她拿出幾本書復習著。她的認真在無形中加劇了我內心的壓力。
第一日上午和下午各三個小時的答題使我感到書到用時方恨少。好在第二日上午的心理測試和下午的面試與試講讓我輕松些。在中文問答時,有兩個問題讓我至今印象深刻:一是你怎么看待文化差異,另一個則是你將如何排遣異鄉的孤獨。我自認為自己多維度、價值導向正確地回答了面試官的問題,后來才知道,這兩個問題如無形的繩索始終纏繞著我在異國他鄉的時光。
在日復一日焦灼的等待中,時間變得漫長起來。正當我不再抱任何期望時,一日薄暮時分,姍姍而來的郵政快遞打破了校園的寂靜。錄取通知單上清楚地寫著派出國家:阿爾巴尼亞。
我頓時成為學校的焦點人物。這樣的結果已是意外,國外的絕大部分孔子學院與中國的某些高校是對口學校,也就是說,能派出去的基本是高校對口學校的教師。來自鄉村學校的外派教師非常罕有。遺憾的是那位筆試分數高于我的四川某高校女孩卻再次止步夢想。接下來我緊鑼密鼓地參加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為期一個月的崗前培訓。從專業課程到美學課程再到文化熏陶,從中外交流分析到建筑美學、服飾美學再到剪紙、繪畫、烹飪、太極拳再到戲曲的學習,天文地理、十八般武藝輪番上陣后終于結業,隨后輾轉北京阿爾巴尼亞駐中國使領館辦理簽證。
九月底,行程定下,臨行前的那一晚,我的心情滿是期待,卻又隱隱感到一絲不安。不知北緯41度,東經19度,與希臘、黑山、馬其頓接壤,隔地中海與意大利相望的阿爾巴尼亞,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2
在關于鳥的紀錄片里,我曾看到一只5個月大的斑尾塍鷸晝夜不停飛行了11天。它不眠不休,從美國的阿拉斯加一口氣飛到了澳大利亞塔斯馬尼亞州東北部的安森斯灣過冬,行程達一萬多公里。而一只黑鸛,途經甘肅、四川和云南,飛三千多公里,抵達緬甸實皆省因金賓附近。
鳥不知疲倦地長途顛簸飛行是為了過冬,是生存所迫。
我也是一只鳥,從北京飛往德國慕尼黑,再從慕尼黑轉機至阿爾巴尼亞首都地拉那,飛行時長18個小時。為了這次遠行,我準備了長達幾個月的時間。
暈乎乎地下了飛機,一過海關就看到了一張熱情洋溢的中國笑臉。使館的歐文先生接過我手里的行李,開車載著我往地拉那市區跑。車上,歐文先生一邊介紹沿途的風景,一邊介紹阿爾巴尼亞的風土人情。風一路跟著我們跑,把旅途的勞頓一掃而去。刷有各種圖案的彩色房子往后倒著,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我的憂慮也漸漸被風帶走。
阿方為孔院教師準備的公寓頗為舒適。細細體會,我發現中式與歐式裝修風格的迥異,莫過于廚房客廳一體。廚房是人間煙火的出發地,灶膛火光熊熊,炊煙裊裊升起,而這些元素正是幾千年來中國人生生不息的鄉愁的萌發與傳承。歐式廚房則不然,簡約是它們的代名詞,各式廚具是看不見的,烤箱與平底鍋是廚房的主角,噴火、顛勺之事于他們只能是傳說。取電,不宜爆炒,適宜小煎牛排。慢火之下,牛排悠悠地發出嗞嗞聲,縷縷炊煙被有序地卷入油煙機,緩緩散去。歐式廚房里嵌入式烤箱必不可少,密封好,基本無油煙且功能齊全。肉類、面包抹上黃油或淋上橄欖油塞入烤箱,靜待些時刻,打開烤箱,撲鼻而來的焦香熱烈,刺激味蕾。食物出箱,轉身即坐餐桌,慢慢享用。廚房客廳一體愜意自在。
可我的胃習慣了軟糯的米飯和油香四溢的家常小炒。好在電飯煲從國內帶過來了,起初也把平底小鍋當成炒鍋用,只是那天紅燒茄子時,既不好翻動,鍋里半天無聲無息也令我惱火,換炒鍋是我到達阿爾巴尼亞做的第一個決定。
倒了幾日時差后,到樓下小區走走。不遠處,金發碧眼的女郎與滿臉絡腮胡的歐洲男互相擁抱貼臉,他們神態自若,嘴里柔聲細語,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他們的問候方式是擁抱,親過兩側的面頰后,開始低聲寒暄。阿國人向來對中國人很友好,看見我,非常熱情地打招呼。尤其是老一輩經歷過那段特殊時期的阿國人,與我相遇時,笑容可掬地取下圓頂硬禮帽,置于胸前,頷首示好,這一系列動作都非常紳士地完成。若未戴禮帽,則親切地與我握手問候。有些長者, 停下腳步,饒有興致地與我講述當年毛主席援助阿國的故事。
阿爾巴尼亞是“歐洲社會主義的一盞明燈”。中阿在20世紀50年代末因為相同的意識形態越走越近。地拉那孔子學院就是兩國友好關系的結晶。而我有幸參與兩國友好的文化鏈接,并深感能為此奉獻一份微薄力量而自豪。
沐浴地中海的陽光,用腳步丈量這個可愛的小國,感受異樣的風土人情,我生命的時光也因這一次公派阿爾巴尼亞支教的經歷而變得豐富起來。
歷史悠悠,歲月無痕。這個歐洲小國,風情萬種,包容萬象。夕陽西下,斯坎德培廣場成了人們散步納涼的好去處。孩子們踩著輪滑,大人們遛著狗,日子自在安詳。
深秋的陽光透過密匝的樹葉落下來,落葉在腳底下沙沙作響。迎面走來的姑娘,高挑身材,金色大波浪卷發,膚白碧眼,睫毛翹翹,沖我微微一笑。
地拉那給我最初的印象,恰似這姑娘的微笑。
3
我的身份是孔子學院的漢語教師。從熟悉的故鄉遷徙到異國他鄉,在感受到異域的別樣風情后,大使館告訴我應盡快辦理好居留證和工作證,并提供相關的輔助材料。證件是身份的確認,它們能為我的異域生活蒙上官方的色彩。它能剔除我在異域生活的諸多不確定性,變得安全順暢起來。
為了辦妥這些證件,我頻繁地穿梭于移民局、教育部、社會福利部這幾棟建筑,而工作人員大致地翻看材料后眉眼一抬告知我需再補全A和B材料。待我打道回府整理后再折回去,得到的回復是缺少C材料,總之給不了一個全話,最終的結果還是等待。處理這些文件考驗的并非全是能力,更多的是面對現實的耐力。有些問題不是自己力所能及,它涉及各個部門的協調,不能立馬解決。好在自己是國家公派出來,有使館做堅強的后盾,亦能讓困境迎刃而解。
我的教學對象從小學生至高中生。孔子課堂最先設在地拉那三七小學。第一次以國際漢語教師的身份授課,我明白肩上的責任與使命。即使在講臺站了十幾年,身經百戰,可在地拉那孔子課堂,這開班第一課,們似乎難住了我。
為了上好第一課,課前我從使館借來相關資料,了解阿爾巴尼亞文化,學習他們的語言,如“你好”等一些常用語。五年級的孩子們身穿校服,雙手整齊統一地置于桌上,目光驚奇地掃視我。在孩子們的期待中,我開始了孔子課堂的第一課。盡管我心里想著面帶笑容,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孩子們看到的我是怎樣的表情。
我用阿語說了聲“你好”,打破了沉默。這一聲問候,果然為我帶來福音。瞬間,孩子們的臉上綻開笑容大聲回應我。僅此一句,讓我們跨越天塹,在輕松快樂的氛圍中開始了第一堂漢語課。
我播放了一組簡單易懂的中國宣傳片,美食、美景、人物、語言,亮麗的畫面、獨特的異域文化沖擊著他們的眼球,激發他們的學習興趣,勾起他們對中國的無限向往。
從2004年開始,中國便探索在海外設立以教授漢語和傳播中國文化為宗旨的非營利性教育機構孔子學院。幾年來,孔子學院的建設快速發展,已成為世界各國人民學習漢語和了解中華文化的園地,受到廣泛歡迎。地拉那大學與北京外國語學院對接,在2013年秋成立了地拉那孔子學院。阿爾巴尼亞教育部當時指定了塔法依和三七公立學校開設孔子課堂。
因為獨特的地理位置關系,阿國人一般都會說幾種語言,阿爾巴尼亞語、英語、意大利語、希臘語和德語。漢語對他們來說已是第五、第六門語言。要讓他們開口說漢語,興趣是關鍵。對于小學生來說,游戲是興趣的代名詞。
初學漢語,四聲是個坎兒,洋娃娃嘴里吐出的每個詞兒都同一個聲同一個調:洋聲洋調。他們的語調雖不標準,卻似黃鶯歌唱,動聽婉轉。“你好,你好嗎?我很好。”孩子們與同伴一起練習著,一臉驚喜和興奮,像是開啟一場獨特的冒險。游戲之外,另一個絕招就是漢語與阿語互換。課堂上,我的身份時而是教師,時而是學生。教他們學中文時,我是教師;他們教我學阿語時,我成了學生。孩子們極具興致地教我阿語。他們成為我的老師,自然心情愉悅、成就感滿滿。
初寫漢字,孩子們遇到挑戰了,簡直是張圓了嘴巴爬天梯。人生哪只是說說“你好”那么簡單呢?瑪莎問:“這些是什么?為什么漢語有拼音還有這些神奇的東西?”黑板上的方塊字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不速之客,是一幅幅形態相似卻又風格迥異的畫。橫豎撇捺折,就是斧子、扳手和螺絲刀。可躺、可跑、可跳、可坐,各個動作都無需理由。他們用筆把橫豎撇捺折臨摹在紙上,然后搬上各個筆畫,去湊成一個個獨特的中國漢字。說是湊字,倒不如說是畫字。孩子們小心翼翼地畫著各種或內斂或張揚或靈動或穩重的畫兒。漢字是傳承和弘揚中華文化的重要載體,是中華民族的基本標志,當這些瑰寶遇見一群外國精靈時,它們再度披上了神秘的面紗。而我想,這也是漢字的價值體現,傳承、交流,它們讓中華文化走向世界,走向更為廣闊的天地。
呆萌可愛又豈是他們寫字時,還有擁抱我時、親吻我時。起初,他們與我只是輕輕地握手問候,以示禮節。幾天下來,這群孩子對我這張中國名片由友好變成喜愛和珍惜。從最初的握手問候到隨后每日相見時親吻和擁抱,黃皮膚和白皮膚的感情一路升溫,中西方文化開始慢慢交融。對他們的擁抱,我總是以同樣的方式,張開熱情的雙臂迎接他們。
4
語言的差異帶給我們挑戰的同時,也給我們帶來更多的探索和期待。除了語言,飲食上的巨大差異也碰撞出許多快樂的浪花,中華飲食文化在國外相當受歡迎。
濃眉碧眼,鼻梁高挑,胸前打著兩把粗粗的辮子,這就是還帶著“嬰兒肥”的瑪莎,漢語班的班長。清晨我一入教室,第一個沖過來擁抱我的就是瑪莎。第一堂課后,瑪莎告訴我,她很喜歡中國。漢語課上,她專注認真,敢于表達,也有自己的思想和見解。認識食物這一課時,過渡到中國美食,瑪莎很激動地站起來說,她去過“東方城”。“東方城”是地拉那的中餐廳,所處地拉那經濟發達區,消費偏高。她接著道,中國食物太棒了。為了讓她們近距離地了解中國飲食,我邀請瑪莎和另外兩個女生到家里做客。得此殊榮,她們高興壞了。我快樂地下廚,準備了幾道拿手菜。一切妥當后,招呼她們坐下。這幾個孩子,驚訝中透著驚喜。驚訝的是她們的老師居然這么能干,唰唰唰,一桌美味出來了;驚喜的是,傳說中的中國美食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中餐屬高消費,以阿國的消費水平,不是所有家庭都會帶孩子體驗中餐。可是,滿滿的情緒被食物帶出來了,她們仍舊妥妥地坐著。原來,她們對眼前的筷子望而生畏。“瞧我的。”我示范并鼓勵她們試試。瑪莎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木筷上鑲著彩繪,“這看起來真漂亮!”她邊說邊把筷子插入頭發,還俏皮地問我是否好看。這出乎意料的筷子用法著實驚著我了。不過,這筷子做頭飾倒是一種獨特的美。該吃飯了,瑪莎高舉雙筷,似撐著兩竹竿去挑菜,挑不起的時候用手幫忙,再不成,放下一根,只留一根筷子去挑。倒騰半天,瑪莎無助地看著我說:“薇薇安,太難了!”我最終找出刀叉給她。土豆燒肉成了熱點菜,再加個水煮魚片,那個麻味兒,那個辣味兒,飄在異鄉的中國味兒是多么誘人。瑪莎呼哧呼哧,辣不停,水不停,吃不停。這是何其特殊的一頓飯,完全有別于阿餐。放下刀叉,瑪莎擦完嘴道:“薇薇安,中國食物都這么美味嗎?我太喜歡了。”我告訴她們,在我的家鄉,人們會做各種美味的食物,尤其是逢年過節,美食從不缺席。小姑娘們眼里充滿了向往。于她們,這是另一個世界,另一番天地,除了阿餐,除了阿國,還有如此獨特的天地。美食俘獲了人心,在此刻,俘獲的還是異國人心。往后的漢語課上,姑娘們聽得更認真、更專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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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群精靈般的孩子豐富著我的生活,更多溫暖和友愛的靈魂與我一起打開認知阿爾巴尼亞的多維窗口。
和莫達老師從相識到親近,到后來的相約出游、共進晚餐、共話人生,這是一份奇妙的遇見。莫達是三七學校的一名英語老師,也是一個七歲男孩兒的媽媽。她身材高挑,小波浪棕色卷發,深陷的眼眶里撲閃著一雙碧藍的大眼睛,眼里填滿溫柔。她在這所學校工作了6年,拿著500美元的工資。阿爾巴尼亞在歐洲屬于落后國家之一,全國一半的人口依然從事農業種植,五分之一的人口在國外工作。首都地拉那地小人也少,大部分人收入不高卻過著怡然自得的生活,人們享受生活,享受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光,這是一個過著慢時光的城市。而莫達卻是一個一直在奔跑的女人。
她工作盡職盡責,擔任一個班的班主任和兩個班的英語主課。我教的漢語班正好是她的班級,她對我不遺余力地提供幫助。一次,班上的兩個調皮男孩兒在上漢語課時,多次大聲喧嘩,不聽從指揮。她得知后,立馬從辦公室過來,在班上做孩子們的思想工作。她認真嚴肅地用阿爾巴尼亞語跟他們交流,雖然我聽得很吃力,但從她的表情手勢以及個別詞語中,亦能猜出她所表達之意。跟學生交流完后,她轉過身,擁抱我,在她親吻我臉頰的時候,低聲道歉:“對不起,薇薇安,這些孩子太調皮了。我已經跟他們溝通好,你可以繼續上課了,如有需要,隨時叫我。”簡單的幾句話,溫暖流遍全身。
后來得知,她家與中國有著很深的淵源。她的公公早在20世紀80年代時在北京工作過。而她的丈夫早些年因機器操作不當,右手除了大拇指和食指,剩余的三個手指頭全被切除。考慮到當時阿國醫療技術落后,她丈夫飛往中國北京接斷指。但遺憾的是由于飛行時間過長,延誤了最佳的治療時間,手指沒有復回原位。對這樣一個與中國有著縷縷牽連的家庭,我心里的親近感又增添了幾分。
閑暇時,她邀請我去她家共進晚餐。我欣然赴約。市區某集市旁,安置著她的家。11層的建筑,她家在8樓。推門而入,迎接我的是幾張笑臉。婆婆和丈夫停下手里的活兒招呼我。公公笑容可掬地邀我入座。環顧四周,地上鋪著地毯,家里干凈整潔。廚房一角的酒柜上擺放的各式酒杯瞬間抓住了我的眼球。酒柜里排列著大小型號不一的杯:小小的咖啡杯,飲水的玻璃杯,飲白酒的小腳杯,飲紅酒的高腳杯。他們的愛好與品位盡在這一柜的杯子里了。他們習慣每天小酌干紅或干白。歐洲人在酒桌上跟中國人表現是不一樣的。我們在酒桌上,是以酒論天下,以酒談朋友,你不喝是掃興是不給面子;或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一醉方休,不醉不歸。而這兒,通常是開餐時大家一起舉個杯,然后隨意地吃著、聊著。興致起時,舉起杯碰一個。無勸說,無道德綁架,只有愉悅地品酒,飯局自然而舒適。
那晚,吃著蘑菇比薩和雞米飯,品著紅酒,微風輕送,月色如水,他鄉已是故鄉。
6
三月的地拉那進入梅雨時節。晝夜不息的雨水限制了外出的腳步。陽臺外小院兒內一株枇杷樹在雨中蒼翠欲滴,枝上幾粒枇杷在雨水的澆灌下漸漸變黃,而時光也在雨水的蔓延中變得孤寂。
我打電話給阿國的朋友克勞娣,約她們一家人明晚共進晚餐。她是我所在學校的副校長,一頭火紅的短發,一口流利的英語,一顆熱忱的心,還有一位對中國頗有研究的愛人。工作之余,我常與她在咖啡館共話家長里短。
阿國人生活悠閑,享受生活大于或等同于工作。他們崇尚自由,追求愜意的生活,正如追求一杯咖啡的慢時光。阿國國民的骨子里鐫刻著咖啡情結,呼吸里呼出的都是咖啡香。即便整個國家都閑著,各街各巷的咖啡館始終沒閑過。從小巷到高樓,從清晨到深夜,那兒始終是忙碌的。咖啡館類似于我們國內的酒吧,喧鬧都市里的人們總是愿意把自己內心的那份愜意時光傾注在這兒。一天三四杯咖啡已成了他們的常態。早餐咖啡和小餅喚醒自己,上午茶和下午茶的咖啡補充能量,晚餐后的咖啡是放松。和朋友閑聊在咖啡館,洽談業務也在咖啡館,談情說愛更少不了咖啡館。身子、靈魂都付諸斯了。
除了品咂咖啡,和她家一起共進阿餐和中餐似乎成了我們聯絡感情的主要方式。
起初,他們盡地主之誼,邀請我們去她家吃阿餐。面包或比薩為主,沙拉為輔,外加烤魚、烤牛羊肉,最后再配一瓶紅酒。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地中海的海鮮和蔬菜格外鮮美。歐洲人在烹飪時為了保持其本質的味道,并不會像我們一樣對食物進行精細加工。這是有別于我們的飲食習慣,是一個國家悠久歷史下的文化自覺,是價值觀的不同。無高下,無對錯。
禮尚往來,我請她們來我家吃中餐。克勞娣的丈夫是國家廣播電臺的新聞播報員,一直在自學中文,所以吃晚餐學中文成了我們之間的小約定。他們來每次都吃得饒有興致,藏不住地高興,也伴隨著很多驚喜。第一次時,我在涼拌的西紅柿上撒了把糖,在國內西紅柿與糖是標配。克勞娣叉起一塊送進嘴巴,嘴一咂,臉一歪,欲言又止的表情夠奇怪,但她還是強行咽下去了。我內心糾結,這么勉強?這么難吃?后來我了解到,阿國的西紅柿是沙拉的主配,并且從不放糖,只是撒些鹽末,佐上奶酪,再淋些橄欖油,味道確實是天然中透著鮮美。地中海的食物享有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日照充足,食物品質和口感都是一流。而我竟白白玷污了這純天然美食。想著第一次她是出于禮貌,強行咽下,心里也是有些歉意的。往后每次端上西紅柿,她都先問我是甜的還是咸的。那時我就會告訴她:咱們都愛的。還有一次上了醋熘土豆絲兒,開始她們不動那盤菜,后來無意中叉起一絲說這意大利面真好吃。什么?意大利面?我反問道。這是“行走岸上的魚”,從地中海蹦出,落入中國人鍋里,傷心難過流下酸澀的眼淚,我與他們解釋。他們哈哈大笑,都爭著吃了。他們品嘗中國食物,表現得這么驚喜、開心,我也很開心。可時間長了,克勞娣把我家當成了免費的中國飯店,想吃中國菜了,就跟我說,她女兒很想中國人了,想念中國食物了。克勞娣某日看見我說,薇薇安,我女兒很想你,想你家的中國菜了。我心底很感動,但還有許多文件等著我去處理,只能婉言推遲聚餐的時間。
在異國他鄉,不管面對什么食物,都代替不了母親做的食物。淤積在心底的濃濃鄉愁會在夜深人靜之時不斷涌上來。它是如此猝不及防,令人傷感而窒息。
地中海的辣椒除了外形長得像辣椒,沒有半分火暴脾氣。沒有辣的辣椒是沒有靈魂的。于我,異鄉的食物終歸是缺少靈魂的。有一回,與同事在地拉那街頭的一個飯店相聚,除了那慣有的面包之外,發現竟然還有免費小菜,那免費小菜竟然是火爆的、酸爽的浸辣椒(浸壇里的酸辣辣椒),這是我兩年里發現的唯一一家有家鄉味道的辣椒。也不知他們是如何制作的,這味道酸中帶辣,辣中裹香,嚼完讓人口舌回甘。對,這是家鄉的味道,這是母親的味道。桌上的西方食物對我已無甚吸引,那一小筒辣椒已是全部。整個店里,只有我不顧別人的神色,不斷前往添加辣椒,直至淚眼婆娑。吃到母親食物的那一瞬間,我被時光遣返回多年前,變得柔軟又單純,再次成為一個昔日的自己。是的,無論離家多遠,母親的食物,是一個地址、一個標簽。
為了排解這種情緒,除了和阿國朋友聚餐,周末和孔子學院的三五好友相聚,成了異鄉最值得期待的活動。
孔院生活規律而簡單,除了上課,余下的都是可自行支配的時間。和朋友們一起準備孔院或者使館活動,天氣晴好時,便約著去阿國名勝游玩,更多的時候,便是聚在一起倒騰中國食物。朋友均來自北方,做面食是他們的拿手好戲。每次相聚,現場包餃子成了不可或缺的活動。鳥兒能把餃子捏得紋路清晰,餃子顏值高,怪賞心悅目的。老鼠是陜西女孩兒,愛打趣兒,愛組織活動,有她在的地方總是熱鬧。胖乎乎的郝帥是河北大男孩,取了個好名兒,搟得了一手好面。而來自南方的我,對面食不在行,但家常菜還是可以拿得出手的。炸好花生米,上幾個小炒,等待著水餃出鍋。大家各司其職。南方與北方的交融就在鍋里冒起的縷縷炊煙中,奏出歡樂的樂章。餃子上桌后,我們先用手機給它們“消消毒”,對著餃子咔咔一通狂拍,然后發微信朋友圈。這不是炫耀,也不是矯情,而是對隔著千山萬水之遙的家人朋友最好的告知:我很好,勿念。飯后,大家相約牌桌,或去人工湖散步或品咂咖啡。他鄉遇故知,各自忙碌著,各自又都成了彼此需要的一部分。無須特別安排,聚在一起干著同一件事,天南海北地聊著,這就是鄉音。我突然懂了,在異國的天空下,最動聽的聲音,就是鄉音。
若說鄉音是亙古不變的主旋律,那各種外來音便是旋律不同的插曲。面對或緩或急的插曲,也常有把控不住的時候。喝咖啡時,我會特意留心他們的菜單,可上面的火星語真讓人頭疼。某日參加一個培訓,培訓人說的是意大利語,受訓人說阿語和意大利語,我說中文和英語。當我看著他們時而眉飛色舞、時而哈哈大笑時,我心里嘀咕:說的什么鳥語?你們到底來自哪個星球?突然培訓師用英語問我一個問題,我特意說了幾句中文,可瞬間我感覺背后有著齊刷刷的目光,光芒太強讓我有點不自在。這時我突然反應過來,原來我也是來自另一個星球,說的也是火星語。宇宙蒼茫,大家各自為王亦為友。世界之大,能聚在一起,就是一種緣分。和而不同,尊重差異,才能更好地融入別樣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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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熱在阿國持續升溫。許多社會青年對漢語越來越感興趣。在這種呼聲中,社會班開課了。社會班里,有商人,有銀行職員以及其他行業的人。笑容最燦爛的是米拉。
米拉是一位全職媽媽,女兒一歲。除了有著阿國標配的美女身材,她還有著許多阿國人沒有的自信與堅毅眼神。她是社會班漢語課來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一個。她與我們每一位孔院老師都熟悉。我們都愿意為她開小灶,單獨輔導。究其原因,她有個偉大的夢想:她想成為本土漢語教師。
在阿國相遇的這些女性,都有共同的特點:果敢,篤定,向上,積極。這是伊利里亞人血脈里奮斗的因子。
米拉的夢想將乘著孔院的東風,在阿爾巴尼亞開花結果,這是何其有意義的夢想。這不僅是米拉個人的夢想,也是我們孔院人的夢想。這也是孔子學院存在與傳播的意義,把禮、仁、信、義傳播出去,把美和善統一起來。
8
兩年的任期很快臨近尾聲。我要把地拉那的時光歸還給地拉那,我要帶著回憶與思念返回中國。而今的我還是兩年前的那個我嗎?那些嘗試與付出,那些歡喜與孤獨,那些笑臉與感動,讓我看見了一個更為真實而立體、仁愛而友善的自我。
使館懇切地希望我留任,因為我是這批學生們的第一任漢語老師,也是阿國孔子課堂的開創者。使館希望我能繼續帶領這些學生快樂地學漢語。而考慮到家庭原因,我還是決定離任回國。當學生們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很多人哽咽了。不舍,豈是只有他們?
中央電視臺紀錄片組來阿國拍攝中阿友好關系紀錄片,專程來到三七學校,采訪這些學漢語的孩子。孩子們在鏡頭前,用漢語問候東方古國的朋友們,并熱情地歌唱:“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里?在北京,在地拉那,我的朋友在這里……”還有《茉莉花》等歌曲。鏡頭結束時,孩子們真誠地呼喊:“歡迎來阿爾巴尼亞!我愛你,中國!”也許是太用力,這些孩子眼里都閃著亮晶晶的光。
難忘那年元旦,受中國駐阿爾巴尼亞大使館之邀,漢語班的孩子們在大使館里又唱又跳、載歌載舞,把中國當時流行的舞蹈《小蘋果》帶入使館,演繹著阿版《小蘋果》。活靈活現的舞姿,熱情洋溢的笑臉,受到了中外來賓的高度贊揚。
難忘10歲的Sarbi送我肖像畫,11歲的Era邀請我過“夏節”,15歲的Andrew為我唱生日歌,16歲的Sarah給我寫信,26歲的Mira與我訴說夢想,56歲的Mirdo拉著我回憶往事。無數個熟悉又陌生的朋友對我說:“Kine(中國),你好。”這些朋友,如滿天繁星,溫暖我心。
漫步地拉那的街頭,深吸新鮮瓜果之香;悠閑地躺在法羅拉海岸的茅草亭下,看星辰跳入大海;登上達依特山的山巔,在燈塔下俯瞰地拉那萬家燈火;懷揣期待和祝福與阿國朋友共度圣誕與新年。
走過四季,我遇見地拉那的風和物語,還有那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生命賜予我的禮物。
我準備行裝回國時,敲門聲突然響起。打開門,是班長瑪莎。她撲閃著大大的眼睛,望著我問:“你真的要走了嗎?我很舍不得你。”她語調輕柔,眼眶忽然濕潤起來。“你會不會忘了我們?”說完,她拿出一條粉色的圍巾。她告訴我,這是她媽媽特意為我手工織的,希望我把這份溫暖帶回中國。她從書包里拿出兩張照片,一張是我與她在學校門口的合影,另一張是在克魯亞郊游的全班合影。接過東西的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物件,那么輕,又那么重。眼前的小姑娘怔怔地望著我,叮囑我不要忘了她們,要常在臉書上與她們聯系。臨了,她笑著說:“將來也許有一天,我要來中國,到時我要來找你。”我輕輕擁抱她道:“中國歡迎你,我在中國等你!”
我如一只候鳥般又飛回了故鄉。
當我回到國內,回到贛西的鄉村中學,工作的間隙或者夜深人靜之時,阿爾巴尼亞兩年的快樂時光時常浮現在我腦海里。與孩子相伴的點點滴滴,以及她們的笑臉讓我懷念難忘。它們已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豐盈著我的人生。
作者簡介
魏艷平,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發表于《散文選刊》《文學百花苑》等報刊。
[責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