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霞光（組詩）

海上的霞光

1

我穩坐船艙翻閱海鹽史

分不清船到了哪個海域

只感覺到顛簸的大海

與我漸漸融為一體

這是我喜歡的感覺

沒有任何壓迫感

更沒有誰要求我一定要怎樣

我的心自由地起伏

大海沿著我的心流淌

波濤緊緊擁抱我

我是一個剛剛面世的嬰兒

烏黑的眼睛像海上的星星

我離陸地越來越遠

大海的搖籃，波濤的旋渦

把我帶向天邊

2

我來海鹽吃鹽

吃天下潔白的鹽粒

大海敞開胸懷

大海大汗淋漓

在海底日夜燒煉出

大海的心，廉潔的晶體

我不是一個貪婪的人

我干枯的嘴唇舔食波浪

大海的味道，火山的溫度

從冷卻的海水里提取朝陽

它像我奪眶而出的一顆熱淚

僅此一顆，就足以表達我的悲傷與喜悅

3

夕陽緩緩墜落

一條狗來到碼頭

它昂揚的身體全是線條感

我熟悉天下家狗英俊的面孔

它在等待我們歸來

我們加入落日告別的儀式

白晝的模式瞬間消失

人類面臨很多次選擇

我選擇睡在大海上

當夜幕降下

燈火點亮了遠處的海鹽城

人們圍坐在桌子旁吃晚飯

一碟干魚，一盆海鮮

我仿佛聽到孩子的小嘴咂巴的響聲

生活有滋有味，燈光籠罩飯桌

大海如一塊幽暗的玻璃，人們關上門窗

收拾好碗筷，一天就要結束

溫柔的家狗還在碼頭邊

等待大海上的人

4

我口含一顆鹽粒

在星空下默默朗讀

只有這樣才能忘掉人類的孤獨

流星落進大海，像跳海的狗撲騰起夜浪

它終會回到天上，重新照亮我烏黑的眼睛

它終會回到碼頭，任海風吹亂金色的毛發

我打開手機觀察朋友們的夜生活

我不信微信是我與人類聯系的最后通道

一個老友的電話打進來

仿佛來自海底的聲音

他甕聲甕氣地告訴我他剛成了爺爺

這是個好消息，一個白胡子爺爺從此誕生

一個嬰兒從此成為人類堅定的一員

讓你孫子吃鹽從此成為大海的主人

我給你孫子在大海上讀一首詩

一首海浪下魚群游動之詩

一首展翅高飛的月亮之詩

5

我在海上想象海鹽城里的人

他們端著飯碗，嘴里鼓鼓的

嚼著魚骨，我甚至聞到了

魚在鐵鍋里快要煮熟的香氣

我們過起了富足的生活

所以倍加懷念清貧

我被魚群包圍在海上

我在鹽里游泳

魚群追著我

就像發現了一個貪官污吏

一個白白胖胖的吃飽鹽的家伙

它們追了我一夜

直到海上的霞光升起

我從睡夢中醒來

懷里抱著那條金色的狗

幽藍色的生活

只有幾秒鐘

鋪天蓋地的幽藍色

就滲透了每一個角落

天空是一塊幽藍色的大布

星星是白色的斑點

那么細小仿如彈孔

本來是墨綠色的大樹

變成了幽藍色的剪影

幽藍色滲進了我們的眼睛

我們圍著村莊夢游

溪水嘩嘩，石頭翻滾

只有洗衣的婦女是真實的

她手里的衣服是一團幽藍色

石拱橋從現實通向夢境

我們走上石拱橋

去尋找幽藍色的源頭

訪客

一架木梯占據重要位置

踩它的腳不見了

一架空空的木梯

靠在墻上

墻上掛著神龕

逝去的人在高處看著活著的人

主人坐在堂屋中間

訪客圍坐兩邊

不知道在談論什么

主人手拿筆與本子

訪客頭發扎起

露出明亮的耳朵

穿白上衣藍牛仔褲

她們眼神專注地看著主人

要從他口里得到一段歷史

或者塵封的消息

神龕里擺著鮮紅的水果

老式鐘表在屋子里嘀嗒走動

雞鴨跳起來啄女孩子白凈的臉

她們已經適應這戶人家

柿子

我在瓦屋里睡覺

瓦屋低矮陳舊潮濕

風在屋頂吹過來吹過去

祖先留給大地的居所

它永不會倒塌

柿子如紅燈籠點綴屋頂

我的長生不老之果

每天睡覺前吃一個

甜蜜沁潤心田

我羞于說出苦難與不幸

我與你通電話

我說星星從夢中升起

柿子簇擁在周圍

我做了柿子的國王

頭頂細碎的瓦片

躺在人世的山谷

享受此生最安靜的時光

山外的世界

在山里布置白色的大鍋

面向同一個方向

接收山外世界的信息

我穩坐山中

側耳傾聽世界的心跳

咚咚咚一會兒雄壯有力

嚓嚓嚓一會兒磨損厲害

電線穿過大霧到達我的居所

我徹夜無眠研究雜七雜八的各路信息

山外無頭緒只緣山中人

我掌控著很多人的心跳

我害怕稍有不慎就錯過了一個重要的人

他的心跳如雷貫耳

他的心情特別亢奮

我撥動電線告訴他將頭向下偏移

不要總是向上昂著頭

那樣太費電了

并且我收不到他號啕大哭的信號

記憶的霞光

在進入這間陌生房間的時候

我突然想起晚霞鋪滿故鄉

那是少年時的光景

空氣里飄蕩青草味

池塘浮起游泳的人

有的仰面朝天

白色肚皮反射夕陽

有的只留一個腦袋

在水面靜止

假裝死去的人

進到三十年后的這個房間

我躺下望著傾斜的屋頂

午夜時分，半夢半醒

突然想起我曾到過這個房間

聞到了熟悉的氣息

是過去的我身上的氣息

經過確認得知這棟樓曾經是

湖北美術學院青年教師宿舍

我恍然大悟

二十年前的一個雨夜

我來此找過朋友

這間屋子正是他的畫室

我手握雨傘站在這里

記憶的霞光

照亮了這間陌生房間

房間里的我滴著雨水

好像從水中抬起了

那顆假裝死去的頭

作者簡介

周瑟瑟，當代詩人、小說家、評論家，紀錄片導演。現居北京與深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多部，出版英語、西班牙語、瑞典語、日語等多語種詩集，有評論集《中國詩歌田野調查》《當代詩歌文明：周瑟瑟研究集》，出版長篇小說《曖昧大街》《原汁原味》《中國兄弟連》等三十多部。獲《北京文學》詩歌獎，被評為2009年中國最有影響力十大詩人、2014年國際最佳詩人、2015年中國杰出詩人、2021年度全國十佳詩歌評論家等。主編《中國當代詩歌年鑒》《中國詩歌排行榜》。創辦栗山詩會與卡丘·沃倫詩歌獎，擔任新加坡國家藝術委員會金筆獎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