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

陳禹錦

【摘要】德國美學家溫克爾曼是近代歐洲史上赫赫有名的藝術學者，也是最早對古希臘造型藝術進行探索與研究并對其加以贊賞的藝術家，他的研究成果曾在歐洲掀起了一股崇拜希臘藝術的熱潮，這對他同時代和后世的藝術家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在溫克爾曼看來，希臘藝術擁有一種關鍵的特征，即“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這種觀點不僅是溫克爾曼的一種藝術理想，同樣也是一種具有永恒魅力的人格理想，深深影響了后來的藝術發展和現代人的道德追求。

【關鍵詞】溫克爾曼；藝術理想；人格理想

【中圖分類號】J110?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3-008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3.026

一、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

在溫克爾曼自己的藝術著作中，他曾以“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來推崇古希臘造型藝術，他曾說過：“希臘杰作上共通的卓越特征，是姿勢與表情上高貴的單純與靜穆的偉大。正如同大海的表面即使洶涌澎湃，它的底層卻仍然是靜止的一樣，希臘雕像上的表情，即使處于任何激情之際，也都表現出偉大與莊重的魂魄。” ①對溫克爾曼來說，“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是希臘藝術中起到關鍵作用的最特殊的美，也是他理想中的美；它既是一種藝術理想，也是一種人格理想。

事實上，“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這一說法，并不是由溫克爾曼創造的，而是他在接觸了伏爾泰、舍夫茨別利等英法藝術家的理論學說之后，發展了自己的藝術理念和思想，他把這個概念借過來再試圖賦予其道德意義，使它也可以作為一種人格理想去理解。

“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的德文是“edle Einfalt und stille Gr??e”。edle一詞描述的是希臘英雄面對危險困難時的冷靜無畏與隱忍克制。Einfalt直譯過來，既有“天真，單純”的褒義意義，也有“幼稚，頭腦簡單”的貶義意義。所以edle Einfalt從個體人格理想的層面上講，可以有兩種理解：第一種就是那些外在形象單純，甚至是看似頭腦簡單的人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天真幼稚，他們也許還具有自我克制和冷靜無畏這些高貴的道德品質，高貴的單純是他們的保護色；第二種就是真正單純幼稚的人思慮不周全，容易受到欺騙，他們要想變得高貴，必須擁有冷靜克制的人格品質，去抵抗外界的一切利誘，高貴的單純是他們的終極目標。edle Einfalt在溫克爾曼的著作中也用來描述希臘人形態的高貴，指的是他們那種高大的、陽剛的、尊貴的、優雅的外形，以及希臘藝術作品中清楚的、完整的雕像輪廓。所以說“高貴的單純”主要強調的是外在形式的簡潔、概括和統一，就如那波濤洶涌的大海表面。

Gr??e直譯為“偉大，崇高”，在德語中它可以用來指偉大的人物，描述一種超拔的精神人格狀態。still這個詞，在作為形容詞時可以譯作“靜的”，運用到道德意義上，可譯作“靜穆”，所以stille Gr??e意指偉大的人往往都是內心平靜的。它強調的是內在或者說心靈上的冷靜、克制和淡然，只有處在still狀態下的人才可能認識到蕓蕓眾生下的每個小我；才能參透大千事物的本質；才能孕育出最理想的美，就如那大海深處的寧靜。

因此把這兩句話相結合，可以推斷出，溫克爾曼認為，真正高貴偉大的人是那些面對命運能泰然處之，不驕不躁的人，即使他已聲名顯赫，功績累累，即使他給人的形象是單純天真，幼稚簡單，但他無論是面對無盡贊美，還是面對危險困難，都能保持內心平和，不夸耀不喧鬧。這是一種理想美，也是一種高尚的人格理想。

二、“靜穆”中的人格理想

（一）偉大和平衡的心靈

在溫克爾曼看來，希臘藝術中最關鍵，最普遍的特征就是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他說過：“希臘藝術家所塑造的形象，在一切劇烈情感中都表現出一種偉大和平衡的心靈。” ②可見在溫克爾曼這里，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表現為偉大和平衡的心靈。那究竟什么才是偉大和平衡的心靈？它究竟是一種鑒賞藝術的方法還是一個苦苦追求的人格理想？

這可以結合溫克爾曼對拉奧孔群像的贊美來分析，拉奧孔群像所呈現的是特洛伊祭司拉奧孔與他的長子和次子在戰爭中被蛇纏繞的畫面。在這組藝術作品中，他們三個人面對毒蛇的撕咬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反應，拉奧孔的次子整個人都被蛇纏繞著，他高舉雙臂，似乎已經昏厥過去；拉奧孔的長子在試圖逃脫蛇的攻擊，表情介于驚恐和呆滯之間，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拉奧孔本人面臨的情況更為嚴峻，蛇已經咬住了他的臀部，但即使這樣他都沒有發出痛苦的哀號，他的表情仿佛只是發出了一聲無奈的嘆息。在溫克爾曼看來，拉奧孔面對這樣一場巨大的災難，肉體上正在遭受難以忍受的痛苦，他卻沒有失聲尖叫，而依然維持著形象上的靜穆感，以暗示其靈魂的高貴。在鑒賞這組藝術作品時，根本就不需要去仔細審視斟酌雕像臉部和其他身體部位，僅僅從那收緊的腹部，那結實的，仿佛充滿了無限力量的肌肉紋理中就可以感受到拉奧孔整個人正在經歷著常人難以承受的痛苦。而這些痛苦，根本沒有在拉奧孔的臉上和他整個的姿勢中表現出來，根據溫克爾曼所說，藝術家選擇賦予拉奧孔平靜站立這一個動作，是“為了將這痛苦的模樣與其靈魂的高貴結合在一起” ③，拉奧孔身體上的痛苦與平靜的表情似乎達成了一種平衡狀態，以平均的力量被藝術家展現在這組雕像上。但在這種平靜中，他的靈魂依然具有澎湃的熱情，依然被外界深深地觸動著，因為只有這樣，他的平靜才不等同于冷漠和厭倦。于是溫克爾曼得出了結論：“身體狀態越是平靜，便越能表現心靈的真實特征。在偏離平靜狀態很遠的一切動態中，心靈都不是處于它固有的正常狀態，而是處于一種強制的和造作的狀態之中……心靈處于和諧與寧靜的狀態，才顯出偉大與高尚。” ④他認為，靜穆產生于對不幸的蔑視與征服，產生于對情緒的接受和把控，拉奧孔在面對身體上和心理上難以忍受的傷痛時，表情仍然是平靜淡定的，這就是他偉大品格的體現，他抑制住了激憤，他的心靈最終獲勝了。

所以可以說，偉大和平衡的心靈就是一種內心的平靜。經驗表明，大海只有處在海面風平浪靜，海底暗涌流動的時候才是最美的，人也只有做到能控制情緒，不露聲色的時候才算得上是優雅，真正的美是無法用個性化的形象去描繪的，它只存在平靜的外表下。不難看出，溫克爾曼是很注重平靜在外在形式上的表現的，在藝術雕像中，內心平靜可以表現為人物表情的平靜或姿勢擺放的處理；在藝術繪畫中，內心平靜可以表現為上色的淺淡或人物行為的簡單化；在文學創作中，內心平靜可以表現為人物性格的文靜和端莊，對于事情走向的淡然。但在人格理想上，要想做到內心的平靜，不一定需要具有何種固定的外在形象，可以內向，可以聒噪，可以單純，也可以矛盾，只要能做到無論面對何種境地，都能保持平常心，平靜地接受自己命運的安排，不焦慮，不陷入絕望的狀態，能擁有一種超越世俗功利，甚至是超越生死的精神，那才是真正地擁有了偉大和平衡的心靈。

（二）“靜穆”的含義與影響

在《古代藝術史》中，溫克爾曼試圖用各種概念來證明希臘藝術的道德含義，如柏拉圖的節制概念和斯多亞學派的倫理概念：節制、淡漠和體面等，基于這些概念他對拉奧孔的平靜站立的形象做出了多種解釋。首先它體現了“抑制”精神，“在這劇烈痛苦的表象之下，我們看到了一個偉大的人的抑制精神，他正在與困境做著斗爭，他想要抑制情緒的爆發。” ⑤其次它是“得體”的表現，拉奧孔所遭受的痛苦和臉上的表情達到一種平衡的狀態，拉奧孔的靜穆是他得體的表現和結果，正因為如此，這組雕像才會顯得不突兀并且還具有一種平和之美。最后它也是“適度”的體現，藝術家把身體的痛苦和內心的寧靜平均地分配在拉奧孔的姿勢和表情中，雕像的每一寸肌理，每一個部分的突出，每一處神韻的處理，每一份姿態的擺放都共同展現了一種豐滿適度而不過度的美。

溫克爾曼對“靜穆”的推崇還體現在他對其他藝術作品的品鑒中。他論及《貝爾維德爾的阿波羅》，會贊揚阿波羅像淡化了對自我表達的渴望，將其抑制到了最低，只能從雕像的鼻腔和嘴唇中領會到他的輕蔑，他認為“阿波羅的站相顯示了他充分的高尚……他莊嚴的目光從他高貴的滿足狀態中放射出來，仿佛瞥向無限。” ⑥因而阿波羅是具有偉大的精神和柔和的靈魂的。在《尼俄柏》中，溫克爾曼從尼俄柏及其女兒遭受死亡威脅的場景雕像中，讀出了靜穆的美，仿佛他們正處于無法打破的寧靜之中。

在溫克爾曼這里，偉大的藝術品就應該描繪“靜穆”這樣的精神和智慧，而不是簡單地模仿自然。溫克爾曼說過：“表現這樣一個偉大的心靈遠遠超越了描繪優美的自然。” ⑦即使在現實生活中，真正能做到內心的寧靜，抑制住情感表現的人少之又少，但作為偉大的藝術品是該給予人教益的，真正的藝術家需要把生活中很難達到的人格理想體現在作品中，所以溫克爾曼說：“希臘雕像的一切動作和姿態，凡是不具備這一智慧特征（即靜穆）而帶有過分狂激和動亂特點的，便陷入了古代藝術家稱之為‘巴倫提爾西斯（音譯，意為過度夸張、狂烈激憤）的錯誤。” ⑧

溫克爾曼認為“靜穆”是美的原則。而美不是一個虛無的概念，不是一個只活在靈魂中的理想狀態，它需要被體現，被表達出來。那么“表達”又是什么？在藝術中，表達是對人體的形式和運動的模仿。它包括對人物輪廓的勾勒，皮相的描繪，五官的書寫，肌膚紋理的描摹以及身體各個部位運動的整體刻畫。在藝術效果方面，表達在一定程度上不利于美，面部表情和姿勢運動的變化對美的形式有很大影響，面部表情激烈或身體姿勢扭曲時，美感就會變差，但保持面部表情不變，姿態動作死板又會使美失去意義，畢竟一潭死水是激不出什么水花的。針對美和表達之間的矛盾，溫克爾曼認為，“靜穆是此處的原則。”溫克爾曼沒有因為表達有損于美而直接拒絕表達，而是定義了表達對象的本質。靜穆是美的原則，不僅因為它體現了人物的道德，還因為它是美本身的狀態，靜穆不會破壞美，不會掩蓋它的藝術表達，它能正確反映美與表達之間的程度，能完全把握住他們之間的界限，因此，當藝術家尋求表達美時，靜穆就成了內在要求。正如《古代藝術史》中所寫：“在表現英雄時，藝術家似乎比詩人少一些自由。詩人可以描繪激情還未被社會法則或生活的人工規范所約束時的狀態。詩歌呈現的東西與對象的年齡、情境具有必要的關聯，但卻與他的形象無關。然而，藝術家必須選擇最美的人的最美的部分，因此，他在表達激情時是受限制的，不能與他們所模仿的身體美相沖突。” ⑨文學創造者在表達情緒時不用受制于外在形象，他們可以用語言文字去描寫，去直抒胸臆，但是藝術家卻必須將激情表達限制在美的表達范圍內，他們既要使藝術品具有表現力，又不能太具有表現力而損害了美。就像在表達同一件事情時，詩人可以直接描述人物的感情，甚至可以用夸張手法表達人物的激情，但是藝術家手下藝術品的表情不能沒有表達情感，也不能過于表達情感，表達痛苦的時候，面部表情和姿態都不能顯現出人物的痛苦，而是要使他人通過人物的“靜穆”體會到其隱藏的痛苦。

溫克爾曼以這種方式解釋古希臘藝術，對后來的藝術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著名的法國畫家雅克·大衛就是其中一位，在他的畫作中，他所描繪的人物即使在面臨嚴峻的情境中仍然維持著表情的平靜和姿勢的靜止，他們都似乎在極力抑制自己想要爆發的激情欲望，畫家這樣的處理手法使畫面形成了“靜穆”之美，達到了溫克爾曼對偉大藝術品的要求。

三、藝術理想與人格理想

溫克爾曼把拉奧孔群像作為范例，以“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來界定希臘藝術的特點，并以此作為他的藝術理想。之所以是一種理想，是因為根據現代的考古發現，希臘藝術也并非都滿足“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這一特點的，比如希臘雕像實際上是五顏六色的，有的雕像姿勢和表情都是較為奔放和混亂的，但這些并不妨礙溫克爾曼提出這樣一種藝術理想追求。他認為所有好的藝術品都應當做到“靜穆”之美，因為在他看來，所有藝術作品中人物的表情，姿勢都是精神的傳達，藝術作品中的人物無論面臨何種艱難境地都應該抑制住情緒，保持表情的平靜與莊嚴，這種平靜不是指表情的死板和姿態的簡化，而是人物肌理之微妙，姿態之天然，是具有“那逐漸的、溫柔地轉變的精細而多變的表面” ⑩，這樣才可以通過造型藝術的形象來體現人物的個體自我確認和理性控制感；表現出其強大的個人意志和英雄品格；展現出其在自我與外在世界關系中顯現出的人性力量。他的藝術理想開拓了人們對藝術理解的視角，對后世的藝術家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但同時這也是溫克爾曼提出的一種人格理想，一個真正高貴、單純和靜穆的偉大的人必須是具有偉大和平衡的心靈，擁有超越生死的精神，值得人們尊敬的人。這種人格理想也恰恰是現代人所追求的，當下人們所面對的事情，接收的信息都太雜太亂，容易讓自己變得大悲大喜，陷入一種抑郁絕望的狀態。而溫克爾曼通過“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就是想告訴世人，要學會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學會平靜地接受自己的命運，遇到痛苦的事情，不叫苦不迭，遇到光榮的事情，不夸夸其談，正如所追求的“佛系”一樣，在快節奏的現代生活中，追求平和、淡然的生活方式；在紛紛擾擾的世俗中，看淡一切，保持平常心；在是是非非的世界里，保持心靈的偉大和平衡，做到所謂的“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但是這并非要求人們變得碌碌無為，完全順從天命，拉奧孔在被蛇攻擊的時候并沒有無所作為地去接受死亡，他同樣也在反擊，他“靜穆”的姿態并不是一動不動，而是面對危險時候的無畏，他不會在還沒有面臨死亡結局的時候就放棄，使自己陷入悲愴絕望的狀態。現實中遇到問題時，也不要一下子就放棄，而是在自己能力范圍內去做出改變，努力去轉危為安；努力做到在面對任何困難的時候都能保持冷靜，用無畏的姿態去戰勝他們。當然，能成為這樣偉大的人還是少數，所以溫克爾曼才提出這樣一種具有永恒魅力的人格理想。

故此溫克爾曼的“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是很值得人們深思的，因為它不僅是一種藝術理想，還是一種人格理想。

注釋：

①溫克爾曼：《希臘美術模仿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72-73頁。

②④⑦⑧溫克爾曼著，邵大箴譯：《論古代藝術》，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41頁，第42頁，第42頁，第42頁。

③Winckelmann，“Gedanken über die Nachahmung der Griechischen Werke in der Malerei und Bildhauerkunst，”in Winckelmanns Werke in einem Band. p.18.

⑤⑥Winckelmann，Geschichte der Kunst des Altertums，p.167， p.364.

⑨⑩高艷萍：《溫克爾曼的希臘藝術圖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28頁，第136頁。

參考文獻：

[1]溫克爾曼.希臘美術模仿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

[2]高艷萍，溫克爾曼的希臘藝術圖景[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3]溫克爾曼.論古代藝術[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

[4]溫克爾曼.希臘人的藝術[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5]Winckelmann.Geschichte der Kunst des Altertums，Dresden，1764.

[6]Winckelmann，“Gedanken über die Nachahmung der Griechischen Werke in der Malerei und Bildhauerkunst，”in Winckelmanns Werke in einem Band，Berlin und Weimar，19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