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靖林 冉金瀾
【摘要】古之儒者,圖以學優而仕,以修齊治平為道,而后得以治國安邦,故使儒學久居廟堂,鮮少入世。而清初經世思潮的出現為儒官治國提供了新的理論方向,并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當時儒官的治國理念。本文通過解讀歷史文本并汲取前人的理論成果,分析清朝初期儒官治國思想的變遷過程及其成因,并由此認為清初從“修齊治平”到“經世致用”的治國思想轉變并不是線性接續推進的,而是長期共存,在歷史的推動下二者發生變化。但是,“修齊治平”與“經世致用”都有其歷史局限性,二者“嚴守中體”的思想內核甚至成了清廷近代化的主要阻礙。
【關鍵詞】修齊治平;經世致用;清代;儒官;官僚體系
【中圖分類號】K249?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3-005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3.018
長久以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倫理觀給予了古代文人家國使命感與治國方略,為儒者入朝為官提供了價值導向;到了明末清初,“經世致用”主張出現并逐漸取代“修齊治平”成了官僚體系的主流思想,在實質上是對當時學術與治國脫離實際的一種批判。在“經世致用”思想的指引下,清初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等方面都表現出了不同的現實傾向,并對后來“中體西用”思想的傳播構建了理論基礎。清朝是我國古代封建王朝的縮影,是研究中國古代政治思想的代表窗口,以此儒官治國理念為視角對人們理清“修齊治平”和“經世致用”兩個為政觀之間的內在聯系與變遷邏輯有著重要理論價值。
一、個人、家國、天下:“修齊治平”的核心要素
古之士人,皆以修齊治平為己任。“修齊治平”,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意,其出自《禮記·大學》中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曾子,《禮記·大學》)因而,要達到“天下平”的最高實現價值,首先要做到正心,正心是一切政治理想的起點和基礎。“修齊治平”體現了個人與家庭、國家的遞進邏輯關系,也為儒學士人的為學為政提供了動力。
(一)修身為先,天下為重
“修齊治平”更多表現的是學識、個人修養、國家治理和天下安定四者之間的關系,在數千年來的儒學研究中給予無數儒者士人以治學目標,即先學習儒學,使心歸向正道,涵養心性,陶冶情操;在修持身性之后,便可以家庭和睦;家庭的和諧與團結就能使國家得到治理,同時讀書致仕也能實現自身的政治抱負,實現國家的安定繁榮才能使天下平定。這樣從個人修養到天下安定的次序其實是由封建時期家國天下的社會制度決定的,它包含有兩方面的含義:在一方面,儒家主張個人依托社會和國家而存在,人們應該考慮自己的社會性角色,擔負社會責任,而不論自己身處任何階層,從普通百姓到王公貴族和天子,都要通過正心而修身;在另一方面,“身修、家齊、國治、天下平”分別是個人、家、國、天下的最高追求,其中包含內在的邏輯關系,即天下要實現大同和安定,民眾就要自覺努力,先“明德”而后“新民”,從而達到儒家的社會和諧目標。這就突出了正心與修身的潛在價值,以及對實現天下善治的前瞻性地位。
(二)學優則仕,以學資政
《論語·子張》中:“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儒學有為政之傳統,其目的并不是為了功利,而是為了更好地實現修齊治平的價值目標。這一點從《論語·為政篇》中可見一斑:“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這句話表現了在孔子的思想中,孝敬父母和親近兄弟的美好品德傳遞到政治中也是一種傳遞政治的方式,而不僅僅是為官。但是在漢朝董仲舒等儒家學者入仕的事例中,后來的儒者更希望通過為官來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與治國才能,以至于曾子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孟子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都是孔子思想的延伸,與“修齊治平”的士風有相近之處。
在古時,儒家學者就寄希望于通過提高自己的學識與修養獲取入仕機會,進而參與國家的治理,儒家“入仕”思想經過發展,完善出以學資政的進一步為官主張。“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封建王朝時期,許多讀書人一旦入仕,便荒于學業,“學以資政”強調的是為官者在閑暇之余繼續學習和修身,提高自己為政的能力,這同樣是對“修齊治平”之家國和諧的實現手段。
二、經世與入世:“經世致用”的雙重意蘊
經世致用思想在古代王朝的作用或隱或現,一直存在于儒者思想體系之中。明末清初時期,經世致用思潮興起,典型的代表人物是王夫之、顧炎武和黃宗羲,他們對經世致用精神的見解頗為深刻,以至于影響到后世儒學數百年。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寫道:“吾于清初大師,最尊顧、黃、王、顏,皆明學反動所產也。”清初思想家繼承了明朝晚期的進步思想,在對傳統儒學思想的批判繼承的基礎上,重視思想的現實價值,提倡經學與國運相聯系,對當時形成務實的學風與官風發揮了助推作用。
(一)窮理致知,識心悟性
“窮理致知,識心悟性”是儒學的前提與基礎。對經學的研究是儒家的傳統內涵,也是儒學各派的共通之處,不論是孔孟的先秦傳統儒學,還是后來以董仲舒為代表的漢代儒學和宋明時期的理學與心學,都重視對經學的學習與感悟。明末清初流行的經世致用思想原則中“經世”與“入世”并重,標志儒學發展進入了新的歷史階段。顧炎武對經學頗有研究,提出“經學即理學”,并認為經學是一種“經生之術”,從根本上來說就是將萬民拯救與水火之中的治國安邦的思想。因此,顧炎武重視經學,提出:“經學源流必一一考究……明知其異同與離合之指。”(顧炎武,《顧炎武全集》)要始終研習古代圣賢的經典著作,不因其家法與師法而偏重,對所有經典著作皆為尊重。不止于此,顧炎武還認為,要想實現“明道救世”的目標,關鍵是化解社會的危機與矛盾,而通過經學來實踐的方式就是“吾儒經世致用”,這也對后來的經世致用學者提供了價值導向。
雖然清初經世致用學者們的理念目標大致相同,但是其經世的手段和角度大相徑庭,導致了思想上的復雜性與多元性。孫夏峰兼采程朱、陸王,在哲學上具調和色彩,既以“陽明王氏為宗”(方苞,《望溪集》卷十四),又“潛心于宋朝濂、洛諸儒”。李颙深刻鉆研體用之學,并對理學進行反思,主張“學者當先觀象山、慈湖、白沙、陽明之書,鳴明心性,直指本初,然后取二程、朱子……之書玩索,以盡踐履之功。”(李元度,《先生事略》二十七)黃宗羲深受王陽明的影響,在很多著作表現出“心外無理”的色彩;顧炎武更加認同程朱理學,而反對陸王的心學;王夫之與顏元既批判程朱又批判陸王,實屬唯物主義人物。由此可以看出,清初思想家在對于經世致用學風與士風的追求中,學派與哲學思想不同而產生差異已屬常見。
(二)開物成務,康濟群生
“開物成務,康濟群生”是儒學的目標與歸宿。孔子所開創的儒學,本就有崇實黜虛的原則,然儒學經明學改造,其體過于重虛而輕實,是為偏廢。經歷明朝覆滅的傷痛,明朝遺老們以清朝入關為恥,高舉“反清復明”大旗,倡導經世致用,主張以儒家經學為工具,反虛就實、矯正學風,探索濟事救國之道。這種思想可以歸納為四個方面:第一,關注現世,顧炎武曾曰:“孔子刪述六經,即伊尹太公救民水火之心,故曰‘載諸空言,不如見諸行事……愚不揣有見于此,凡文之不關于六經之指當世之務者,一切不為。”(顧炎武,《亭林文集》)關注于當下現實是清初經世致用學者的為學宗旨,這種康濟時艱的精神與明朝空談的學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第二,勇于任賢,顏元在書中提出“人必能斡旋乾坤,利濟蒼生,方是圣賢;不然,雖矯語性天,真見定靜,終是釋迦、莊周也。”(顏元,《顏習齋先生言行錄》上卷)這是清初學者對時代與蒼生的一種責任感,他們認為通過任事可以更好地實現自己的價值。第三,致力創新,清初經世致用學者們認為明朝一些學者“其所著書,無非竊盜而已”(顧炎武,《日知錄》卷十八),并主張“立言但論是非”,獨立思考,發揚創新精神,反對“附和雷同”,承襲古人。第四,研究范疇多元,清初學者的涉獵范圍幾乎涵蓋社會生活的所有方面,既包括政治、經濟、法律、地理,又包含自然科學、歷史文化和民風民俗等等。在“開物成務,康濟群生”的目標指引下,清初經世致用學者們開始對封建專制制度、土地方案、教育思想等方面,進行抨擊并提出其進步主張,在清初學界和政界蔚然成風。
三、二者的內在邏輯與清初儒官治國方略
“修齊治平”和“經世致用”作為傳統的儒學思想,在源起與價值中有著共生共存共促的邏輯關系,二者的興起與衰落皆有其時代特色,并在清朝初年對儒官的治國方略產生了重要影響。
(一)“修齊治平”與“經世致用”之間的內在邏輯
“修齊治平”是儒家經典《禮記·大學》里的原意概括,也是古代儒者明確的價值追求。在《大學》中,曾子以修身作為關鍵環節,提出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士人愿景,也被稱為儒家治國之道的核心策略,后來概括為人們常說的“修齊治平”四個條目。看似“修齊治平”思想形成較早,實則“經世致用”思想早在先秦時期就已經發端。現存最早的文字材料源于《莊子·齊物論》中的“春秋經世先王之志,圣人議之而不辯。”(莊子,《莊子·齊物論》)這里的“經世”有治國安邦之意。學者普遍認為“致用”一詞可以在孔子的思想中窺見分毫,孔子曰:“誦《詩》三百,授人之子以輔政,不達也;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孔子,《論語》)其中雖然未出現“致用”二字,卻強調了學以致用的思想內涵。由最早的發源可以理解經世致用的含義,即一種使士人積極入世,共同肩負天下責任的治國方法。
“修齊治平”與“經世致用”思想產生的歷史時期相近,且同為儒家治國思想和倫理道德,并在儒學發展的數千年中各自或共同發揮其價值引領作用。兩種思想其實具有相似的精神內核,即“家國情懷”和“修身規范”,都是主張將個人的才能奉獻到人類社會和天下的發展進程中,使之向好向善發展。但是二者又各有偏重,“修齊治平”強調的是從個人修身到天下安定的邏輯推動作用,主要是對儒家學者個人修養的規定與要求;而“經世致用”則偏重于治學的目的方面,要求儒者關注國家治理現實,學以致用。在兩種思想的興衰與發展層面看,二者并不是此消彼長的對立關系,“修齊治平”思想的歷史沿襲呈現較為平穩且顯著的發展態勢,歷代名儒大家都將此作為人生價值與目標,并積極與國家治理相結合;“經世致用”則在不同時期表現出曲折發展的特征,在歷史條件等多因素作用下,經世之學或隱或顯地與“修齊治平”思想共存,二者共同促進了儒學思想的長久發展。
(二)清初士風變遷與儒官治國方略的嬗變
清朝初年,士人多為受到儒家文化浸染的前朝遺民,經歷了家國被清人統治的悲痛和“改發易俗”的文化沖擊,士風發生了巨大的轉變。一些士人歸隱山林或云游天下,遠離世俗的喧囂;一些學者,如王、黃、顧等人,則重拾經學,專耕實學,意圖救民于水火;而小部分士人則入清廷為官,希冀于造福百姓。這時的士人淡薄了八股文與時文,更加關注經書典籍,涉獵廣博,“經世致用”思想便有了發展契機。
明清易幟,清朝貴族入主中原之時,深感中原地區深厚的文化積淀難以同化,這就會對當時的政權穩定產生了極大挑戰。軍事統一并不是統治者的最終目標,文化統一才是關鍵。皇太極時期,為了更好地實現大清統治與推進統一進程,清朝貴族們采取了對士人的懷柔政策,也就是利用漢人為之謀劃,并專設漢官參與朝政。順治年間,清廷恢復鄉試和會試,推動科舉制度的發展,以期盡力收攏士人,安定統治。由清初一系列的政治改革后,許多儒家學者進入了朝廷為政,并將“經世致用”思想運用到為政活動中,這個時期的儒官表現出了一定程度的實學傾向。清初從政的大儒中,湯斌最為典型,魏象樞贊之曰:“居官清謹,二十年閉戶讀書,學有淵源,躬行實踐,為文發明理趣,不尚浮艷。”(湯斌,《湯子遺書》卷四,《寄示諸子家書》)湯斌在實學思潮影響下,主張將“明心見性”與“行王道”結合,以求發揮傳統儒學經世致用的作用。因而在湯斌的為政生涯中,他主要完成了兩項功績:一是政治地方風俗,引導人心回到儒家規范的正途;二是端正人心,提倡教化,祭祀先賢,以重風教。同時,湯斌強調修史的重要性,提出要廣泛采集明朝遺書并加以甄別與整理,這也是他作為史學家的高度社會責任感的體現。不管是為政還是修史,都反映出了以湯斌為代表的儒官群體在清初理學式微的背景下,實實在在以修齊治平為目標,為儒學的經世致用追求做出的實際努力,與前朝重“內圣”而輕“外王”的學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清初王、顧、黃三大儒雖沒有為官從政,但是也廣泛交游,學兼眾長,與當時的儒者和官員交往甚密,在思想上也起到了間接影響清政府儒官治國方略的作用。
四、結語
清初興起的“經世致用”思潮,對當時儒官的士風與政風的革新起到了巨大作用,對清初的政治、經濟、文化發展和社會穩定做出了舉足輕重的貢獻。雖然在清中期經世思想因政治因素而逐漸回落,但是其深遠的影響作用卻貫徹了清朝存亡的始終,特別是直接推動了清朝末年洋務派和“中體西用”思想的產生。到了清朝后期,以張之洞為代表的晚清重臣融會了“經世致用”與“中體西用”思想的精神內核,并將之付諸為政的實踐中,力求挽救清朝“大廈之將傾”,最終卻以失敗告終。因為不論是“修齊治平”,還是“經世致用”和“中體西用”,其皆陷于“中學”和鞏固封建王朝的原始目的中,從而限制了清政府在更高層次上向西方學習,導致洋務運動的徹底破產。但是,其傳承和發揚的儒學“經世致用”思想,卻依然能夠在當代繼續煥發智慧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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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靖林,男,漢族,山東濱州人,貴州師范大學,中外政治制度專業,主要研究比較政治制度、中國政治制度史。
冉金瀾,女,苗族,重慶黔江人,貴州師范大學,中外政治制度專業,主要研究中國政治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