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物名片:楊新元,1950 年12 月生,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76年進入《浙江日報》學習、工作,曾任《浙江日報》杭州記者站站長,《經濟生活報》副總編輯,《浙江日報》要聞部副主任、記者部主任、錢塘周末部主任等職。現已出版文學專著7部,含長篇報告文學《國藥傳人》、散文集《多彩人生》《媒眼看世界》《走讀人間》等。作品多次在全國和省內獲獎。
采訪組成員:
浙江傳媒研究院蔣衛陽
錢江晚報馬慶隆
浙江法制報陳騫 俞晟
采訪組:您1977 年正式進入報社工作,當年只有27歲。那一年對于中國來說很不平凡,“文革”剛剛結束,國家宣布恢復高考。作為一名“老三屆”下鄉知青,您當年是返鄉多久后入職《浙江日報》的?是怎樣的機緣?
楊新元:我到《浙江日報》工作完全是出于偶然。1975年10月,我“下放”農村7年后,被調到湖州永昌絲織廠工作。干了一年不到,有一天,廠里的黨委書記老馬領了一個人到我上班的織造車間來,這個人是我們吳興縣委報道組的組長施振華,我認識。他說,有一個《浙江日報》的同志在廠部辦公室等我,要見見我。我當時心想:《浙江日報》跟我沒有任何關系,為什么他們的人要和我見面呢?報社的同志姓朱,見面后和我隨便聊了聊,問我是不是平時喜歡寫點東西。我當時確實喜歡寫點東西,縣廣播站、《浙北報》經常會有我的作品。我如實回答,不過,那次談過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過了大概半個月,馬書記又來找我,他要我到杭州去參加一個浙江日報社舉辦的通訊員培訓班,我答應了。等到培訓班的通知下來了,我卻打了退堂鼓。因為我當時從農村剛剛上來,在工廠學技術,干得也蠻好的,就不想去了。又過了兩天,馬書記來問我怎么還不去,我說不想去了,書記說不行,你要去《浙江日報》好好學習,提高自己的寫作能力和文化水平。剛巧當天下午馬書記到省里開會,我跟著他的車到了杭州。
到《浙江日報》總編辦報到后,報社給我發了一個采訪證,讓我到工交組報到。第二天,組里領導就給我分配了任務——到蕭山電化廠采訪。當時,我連杭州的東南西北都搞不清,所以到處問人家蕭山電化廠怎么走。我邊聽邊記,按照他們告訴我的乘車路線,兜兜轉轉到了電化廠。采訪結束,回來寫了稿子,結果編輯說:“你這個稿子太‘松’了。”我當時也不知道什么是“松”,什么是“緊”,只能按她的要求,又去補充采訪了一次,回來寫了第二稿,結果又說我背景寫得不清楚。后來又去了蕭山電化廠三四次,搞得暈頭轉向,最后這篇稿子有沒有見報,我也忘了。反正就是在這樣一種緊張忙亂的氛圍中到了《浙江日報》。
采訪組:初入報社,哪些人、哪些事讓您印象深刻?
楊新元:我記得那時候號召“工業學大慶”,報社要我去采訪一個全國工業學大慶的標兵,名叫瞿履冰,這個人物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這位同志完全是一個技術型的干部,平時性格很內向,采訪時像擠牙膏,總是你問一句,他講一句,你不問他就不講了。但是,一講起與技術相關的事情,他又變得滔滔不絕起來。他與他的團隊發明了一種電子靶向爐,這在當時是全國領先的技術創新,所以他獲得了學大慶先進標兵稱號。部門里的老同志告訴我,想讓采訪對象向你敞開心扉,就一定要跟他交朋友,所以,我就到他家里,幫他拖地板、打水,慢慢相處熟了,獲得了很多寫作素材。但問題也隨之而來,那時我沒什么經驗,不清楚什么材料應該深挖,什么材料一筆帶過就好,所以那篇稿子始終沒有達到編輯的預期。我改了一稿又一稿,到最后,甚至晚上做夢都在改稿。
于是我開始覺得,自己不是搞新聞工作的料,還是回去當工人算了。我寫了個條子給工交組負責人后,自己就回了湖州。結果,報社人事處處長老朱專門趕到湖州來做我的思想工作,讓我回去。廠里馬書記也對我說,你不是代表你一個人,你是代表我們工人階級去占領上層建筑的,一定要好好珍惜這次學習機會。在他們的勸說下,我重新回到了報社。經過反復修改,那篇稿子終于成型了,大概4000 多字,在二版發了將近一個整版,標題叫《有志者事竟成》。
我認為自己初進報社的經歷,和那位標兵有些相似。雖然他研發的是電子靶向爐,我鉆研的是寫稿子,但是我們有共同之處,都是在自己的工作中不斷摸索,一步步前進。
1985年,那個時候提倡知識化、年輕化,我這個初中畢業的“老三屆”就想著,還是要去讀點書,所以就參加了自學考試。文科我是沒問題的,主要難在高等數學,因為根本就沒學過,所以只能自學,后來,在很多同事的幫助下,我成功考入杭州大學(現為浙江大學)脫產學習。那兩年的大學時光雖然短暫,但是對我來說是十分難得的經歷,因為之前我以為自己這輩子不可能再進大學的門了。畢業之后,也就是1987年,我原本想回到之前所在的《浙江日報》工交組,但由于那里人員已經滿員,我就到了杭州記者站。在杭州記者站這幾年,對我的幫助確實非常大。到了記者站之后,跑的條線不像之前分得那么細,在記者站,各條線,你都可以去采訪報道,這對我業務上的成長是十分有利的。
采訪組:您剛入職報社是27歲,我現在差不多也是這個年紀。當時的您對未來有沒有什么想象或打算?
楊新元:我那個時候唯一的想法,就是自己能在新聞業務上從“必然王國”通向“自由王國”,也就是說,很想得心應手地完成工作任務,希望自己寫稿不要一遍一遍地去補充采訪。
當時,浙江蘭溪有個著名的鳳凰化工廠,它的股票曾在1990 年掛牌上交所,是上海的“老八股”之一。1978 年,我和縣報道組同志一起采訪過這個廠。原本準備寫一篇消息,采訪回來之后,卻被告知“不夠,還要發一個通訊”,可是時間非常緊張,領導也在糾結到底要不要再去。當時,我回想了現場觀察到的細節,又整理了大量材料,所以信心滿滿地說:可以寫!幾天后,我在一版發了一個消息的同時,又在二版發了半個版的通訊,標題是《“鳳凰”吃粗糧照樣飛得高》,到現在印象還很深。這種臨時換角度、擴體量進行寫作的情況,后來發生了很多次。
當時我們圍繞“窮記者”與“富記者”展開過討論。什么是“窮記者”?就是你專門盯著一個角度去采訪,稿子寫好了,要求換一個角度,你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什么是“富記者”?就是到達采訪現場,你會了解得很全面、很細致,很多材料可能是寫稿中用不到的,但一旦情況發生變化,從其他角度或側面切入,照樣可以寫出稿子。
所以那時候,我就對寫一些新聞以外的東西感興趣,尤其上世紀90年代后,我常在《錢江晚報》或浙報集團的其他報紙發表散文。新聞確實有記錄歷史的價值,但今天的新聞,人家看過之后就變成舊聞了。散文或文學作品就不一樣,可能今天你看了之后,隨著年齡和閱歷的變化,明天看又有新的體會。比如《紅樓夢》,我初中看到的、大學看到的和現在看到的,是不一樣的。
采訪組:1991 年,應該是讓您印象深刻的一年——那一年,是您的調查和提議,推動了當時轟動杭州的一次標志性的市場化改革事件——娃哈哈公司兼并杭州罐頭食品廠。都說“觸動利益比觸及靈魂難”,當時您為什么有這樣的信心和膽略,去向杭州市長提出您的建議?
楊新元:1991 年處于一個比較特殊的時期,當時國內經過了3 年多的治理整頓,很多企業面臨轉型或倒閉的選擇。這一年又是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的前一年,可以說轟轟烈烈的市場化改革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娃哈哈”兼并杭州罐頭廠,確實是當年讓我印象頗深的事件。那一年,我們4個人到娃哈哈進行調查,并沒有想到兼并的事,只是想了解一下企業在治理整頓之后面臨的最新情況。當時的“娃哈哈”規模很小,是一個校辦工廠,但它生產的營養口服液銷量很好,進廠拉貨的車甚至要排隊。
“娃哈哈”總經理宗慶后卻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按理說,產品銷路好了應該高興,但他不高興,這是為什么呢?他說:“我們向上打報告,想要擴大廠房,已經半年多了,還沒批下來。產品雖然供不應求,但如果再不擴大生產,別人的仿冒品馬上就要出來擠占市場了,到時候我們就一點優勢都沒有了。”他拉著我的手跟我說,“楊記者,你幫我們去跟規劃局的楊局長說說,叫他幫我們早點批下來好不好?批了之后還要征地、造廠房,沒一年多時間都拿不下來,事不宜遲。”
我答應了他,但回去的路上我意識到,就算批文下來,估計也遲了。我們就想,能不能從什么地方騰出一些現成的廠房給他們,設備慢慢轉移進去就行。當時杭州罐頭廠已經資不抵債,企業職工倒有千余名,這個廠很大,但隨著出口訂單縮減,加之當時的國營大廠有不少條條框框,所以廠長在經營上沒什么主動權,經營情況不如人意。能不能把杭州罐頭廠的廠房給“娃哈哈”呢?
后來我把這一設想告訴了時任杭州市市長盧文舸。他一聽就很激動,“啪”地站起來,說,這個想法好!然后我又去找了時任市委書記吳仁源。吳書記為人忠厚、謹慎,第二天一早,他就到“娃哈哈”了解情況,下午就召開市委常委會。當時,列席常委會的媒體工作者里就有我,所以我在會上又補充了一些想法,畢竟這不是一個小事情,它是一次跨行業、跨體制的兼并,并且是一個校辦工廠去兼并一個上千人的國有大企業,沒有一點魄力是不敢做的。杭州市作出兼并的決議后,各方的反對意見跟著就來了,認為這是資本主義復辟,是搞死國企。兩個廠的職工反應尤其大——罐頭廠的職工表示要誓死捍衛國有大廠的地位,不愿意去做校辦工廠的職工,“娃哈哈”的職工又覺得,我們這么一匹“小馬”去拉這么一輛“大車”,要把“小馬”累死了。宗慶后這個人比較精明和強硬,最后他表態:直接買斷杭州罐頭廠的經營權,不采取掛賬經營等方案,以絕后患。
當時我是一邊參與策劃,一邊寫稿子,在《浙江日報》和《杭州日報》先后發了消息。過了3 個月,“娃哈哈”兼并后的效益出來了,又發了一篇。然后到100天,又發了一篇通訊,在《浙江日報》登了不小的篇幅。
采訪組:您與宗慶后、馮根生這樣的企業家交往很深,您對他們有什么評價呢?
楊新元:他們都是改革開放中涌現出來的先進分子。實際上,宗慶后和我經歷差不多,也是下鄉的知識青年,回到杭州后年紀也不小了。當時我的一位好友在某營養液公司當副總,他拉了宗慶后一把,讓宗慶后去銷售產品。宗慶后當時就騎著一輛三輪車、戴著草帽在杭城搞推銷。“娃哈哈”營養口服液這個產品受到了市場的歡迎,又在我們新聞界的牽線下,得到了兼并“杭罐”這樣的改革紅利,于是一下子就做起來了。那個時候,企業界和新聞界聯系還是蠻緊的,不少媒體人真的是到企業去發現問題的。
采訪組:回看自己的職業生涯,您有怎樣的感想?
楊新元:《浙江日報》確實是一個非常好的平臺,像我這樣一個普通家庭出身的人,在這里也能發揮自己的才干。同時,通過這個平臺,我也接觸到一批優秀人物,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很多知識和道理,開闊了眼界,所以我對《浙江日報》是非常有感情的。退休后,我每個月基本就來報社大院一次,或是去理發室理個發,或是去醫務室配點藥,然后到食堂吃個飯,就回去。雖然已經離開報社,但我心里一直記掛著,希望《浙江日報》能越辦越好。
現在,已經進入新媒體時代,這對紙媒的沖擊非常大,但我想,紙媒完全消亡是不可能的,時代只是對媒體人提出了更高要求。以前我們當部主任,管住幾個版面就可以了,現在辦報的人不僅要管版面,還要運營新媒體平臺,想盡辦法拓展渠道、擴大影響,比我們那時候要操勞得多。
采訪組:一方面,如今傳播技術有了進步,但另一方面,新聞行業的外部環境充滿挑戰。新一代媒體人中,有些對行業的未來表現出了更多的迷茫,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楊新元:我想,年輕的媒體人不必失落。雖然外部環境在變,但是新聞仍然是一個光榮的、值得去從事的職業。這份工作你干好了是非常有收獲、有意思的。記得那時候,我寫出一篇好稿子,會接到很多電話,聽到別人說“老楊你今天這篇稿子寫得很好”,我就感到很值。甚至,我工作過的那家絲織廠的書記為了看我的稿子,讓每個車間都訂《浙江日報》,他每天都要看,有時候他沒看到,廠里面其他人也會向他匯報,說今天有本報記者楊新元的稿子。你說這種事情值錢嗎?不值。但這就是一種生活的追求和樂趣。只要把這個工作當作一種樂趣,你將不需要靠別人的驅動來工作,你會自己去琢磨,并對自己不斷提出新的要求,最終會從一個“窮記者”變成一個“富記者”。
年輕時候吃一點苦,走一點彎路,不要緊,這些都是人生的財富,特別是對一名新聞工作者來說。